卷九 第五章 前塵往事(三)
“就是這裏!”
伴隨狠戾一聲,燭中庭再出第二招,一掌擊在如來法相的左腹之處,萬千纏身的蛇形真氣也同時絞殺收緊。
便聞瓷器碎裂般的一聲,如來法相應聲被萬蛇絞得滿布裂痕,而燭中庭之掌擊在裂紋中心,伴隨一聲脆響,法相碎片金漆般剝落,而掌勁勢無可擋的穿透金身,結結實實的印在了聖佛尊肉體之上。
“砰!”
聖佛尊雙足紮地,犁出兩道長痕,但仍止不住退勢,無可撼動的身姿被一掌擊退數丈,口角之處更是滲出了鮮血。
顯然聖佛尊也傷在了這全力一掌下,可燭中庭麵上卻殊無喜色,而是眉頭緊鎖。
雖過往未交過手,但聖佛尊作為正道魁首巨擘般的人物,燭中庭對他的十方佛身早已有所耳聞。
十方者,在佛門乃是指“上天、下地、東、南、西、北、生門、死門、過去、未來”十大方向,修成十方佛身者,肉身已至此相非相,此身非身之境,就好像眼前肉身不過夢幻泡影,真身不在十方之內,而是榮登“彼岸”,所以刀劍水火,都難傷彼岸佛身。
如來法相比起尋常護身氣罩,更像是隔絕十方世界和彼岸的法則之力,可方才燭中庭卻從圓滿的十方佛身中發現了一瞬破綻,破綻不在功法、而在心。
“已登彼岸回頭渡”的慈悲心。
出掌同時,燭中庭也恍然明了,聖佛尊之所以坦然受掌,是想渡化在血海中沉淪掙紮的他,也正因為一點慈悲,讓聖佛尊彼岸回頭,重入苦海,圓滿的十方佛身也有了破綻。
如此輕視之舉,自然讓燭中庭心生怨懟,惱恨道:“受我之掌,竟還想渡我,真是多餘的慈悲!”
聖佛尊卻拭去口角血液,反問道:“蛇君之事,佛爺亦有耳聞,敢問舊主昔年冰雪中救你之時,是否也是多餘的慈悲?”
燭中庭被戳到痛處,麵色頓時一沉,卻是默然說不出話來。
聖佛尊見狀繼續道:“這便是我要說的因果,世間因果,非止局限一人,而是芸芸眾生共造,芸芸眾生同擔,善行未必得善報,惡因也未必得惡果,有一因必有一果,卻未必落在種因者身上,可若人人因此肆無忌憚的棄善從惡,則惡業深重,鬼蜮橫生,人間即是泥犁地獄。反之,若人人皆能廣種善因,則妙土清淨,如明鑒照心,此間亦是彼岸佛國!”
燭中庭聞言一怔,似有觸動道:“依你之言,主人之死是因為承受了我的惡因?”
聖佛尊道:“雖顯狹隘,倒也非全錯,蛇君妄造殺業,屠戮生靈,就算不在前日、不在今日,長此以往,終有一日會將屠刀揮至舊主頭頂。而蛇君亦是坐享舊主之善果,舊主善行為你爭得一個回頭機會,否則,憑你血戮千裏,殺人無算,佛爺今日找你絕非為渡,而是為——超渡!”
聖佛尊說至最後,聲色陡然一厲,現出金剛伏魔之色,若是往常,燭中庭定會反唇相譏,可此時卻覺心神恍惚,無從說起,心中更隱隱認同了聖佛尊的說辭。
“一切……皆是因我而起……”念及此處,燭中庭頓覺心灰意冷,戾氣全消,靜默許久後終是歎了口氣道:“算了,今日我也殺夠了,你之性命便先寄下。”
說罷,轉身離去,隻留一個蕭索背影。
聖佛尊卻叫住他,道:“蛇君欲往何處?”
燭中庭腳步不停道:“自是從哪裏來,便回哪裏去。”
聖佛尊雙掌合十,道:“阿彌陀佛,那隻是回歸,不是回頭!”
見他糾纏,燭中庭足下不由一頓,皺眉道:“那你要如何?”
“我說了接蛇君四招,該第三招了,出手吧!”聖佛尊昂然挺立,袒露胸前空門,麵色雖因失血和內傷而顯衰頹,眉宇間猶顯佛者大無畏氣概。
燭中庭停步轉身,麵如霜寒道:“當真不知死活,十方佛身已破,你憑什麽再接我兩招?”
聖佛尊雖修為卓世,但燭中庭又豈是易於之輩,若佛身尚在也倒罷了,如今十方佛身被破,想隻憑肉身硬接下巴山蛇君剩餘兩招,可說難如登天。
“憑蛇君心中一念!”聖佛尊凜然回應,揚起濃眉道:“蛇君為何遲疑了?親手殺害舊主時,怎不見蛇君絲毫猶豫?”
言語如刀,刺出錐心之痛,一再觸及逆鱗,燭中庭本已心冷,此時怒火再生,“你,自尋死路!”
伴隨一聲厲吼,雙目赤紅的燭中庭收納天地妖氛,盡納四方血氣,瞬間妖力充斥全身,血蛇凶相浮現,凝聚無盡肅殺之意席卷而至。
所經之處,大地難承張揚的煞氣,黃土碎裂、塵煙驚爆。
沙塵之中,隻聞一聲悶哼,揚起的塵煙又被更激烈的勁風卷散,煙塵落盡,隻見一人一妖對立。
聖佛尊麵色更顯蒼白,胸前衣襟已被嘔出的血染紅一片,可身形晃了幾晃後,再度穩立不搖。
反觀燭中庭,口角亦湧出鮮血,可更令人震驚的是,他雙目癡癡的睜開,淚水從眼眶中流下。
“阿彌陀佛,一念之間,曆經萬劫,多謝蛇君一念之仁!”聖佛尊看著他,雙掌合十道。
方才燭中庭凶煞一招擊出,聖佛尊純以肉身抗衡此招,料想縱然不死,也該重傷,可燭中庭卻見聖佛尊麵容安詳,如泥塑的佛像一般,平靜而堅定的屹立在他身前。
雖然形貌絕對稱不上相似,可燭中庭卻好像從聖佛尊身上看到舊主的影子,記得她身死時,也是一般的平和寬宏。
這種平和感將他戾氣衝散,而他恍然遭到醍醐灌頂一般,意識到方才聖佛尊話語不是戳人傷疤的挑釁,而是打破迷障,直指本心的禪問。
瞬間的明了,讓蛇君急收強招,半數勁力仍落在聖佛尊身上,剩餘半數則是反噬己身。
但他卻似感受不到肉身之傷般,他好似隱約間有些想法,卻又抓不住,隻覺一股悲傷在心中湧動,讓淚水不自覺的流個不停,於是,他求教般的看向聖佛尊,“敢問佛者,我為何流淚?”
“還是因為因果……”聖佛尊歎了聲,知曉他已近明悟,隻差一點點撥,帶著悲憫之色道:“蛇君不記得你與舊主間的過往因果,所以下手毫無疑慮,直到鑄下大錯後才追悔莫及。但無論是人是妖,立身世間,皆非獨存,與你有因果的,豈止舊主一人?”
“供你避暑之蔭,是他人所植,供你解渴之井,是他人開鑿,這一路來,對你張弓的獵戶,或許曾救過未化人形的你於鷹喙之下,向你揮鋤的農夫,或許也曾將奄奄一息的你從凍土中掘出,他們都可能在你不知曉的情況下對你施以大恩,更進一步,記憶被封便等同輪回一遭,但在此前還有萬千輪回,這一路被你所殺之人,甚至佛爺我,可能也曾是你的親人、朋友、摯愛,隻是你不知曉、記不得,就與你記不得舊主一般。”
“蛇君,既已追悔莫及,為何讓舊事重演,既知殺戮之痛,為何又輕易造殺?”
“為何造殺……為何造殺?”燭中庭如遭電觸,恍然覺醒,他因不知,所以誤殺舊主,之後記憶覺醒,便如瘋似狂的屠殺性命,宣泄心中痛苦。
可所殘害的得每一條命,都可能如他舊主一般,與他牽係著不為他所知的因果。
他竟在因承受不住悲劇,又讓悲劇重複上演了無數次。
明了生命之重,燭中庭頓覺身子一沉,好像被無邊罪業壓垮,雙膝砸落在地。又覺濃稠血水從四麵八方湧來,從他耳口鼻中湧入,將他全身吞沒,在血水中不斷下沉,下沉……
“原來如此,但太遲了……太遲了!”想要轉嫁痛苦,痛苦卻百倍返還,燭中庭終是難以承受,悲呼一聲再出第四招,竟是舉手自蓋天靈。
“啪!”
沾滿血水的一掌擊在腦門,卻隻留下了一個血手印。
聖佛尊竟出現在燭中庭身前,扼住了他手腕脈門,使這一掌空有其形,卻無氣力。
“也不算太遲!”聖佛尊阻止住他,口誦佛偈道:“白首重來故夢中,青山不改舊時容。血海滌去一身塵,歸來倚枕聽暮鍾。”
燭中庭自蓋天靈,本以為必死,隻覺生平所見所聞在腦海一閃而過,竟如前塵往事一般,此時如獲新生,雙目澄澈空靈,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靜,便有萬鈞巨石,也激不起心頭半點漣漪。亦口誦道:“平生顛倒錯過,蒙昧不識因果,一朝掌起般若,死後方見真我。”
聖佛尊見他神色,麵露欣慰之色,行禮道:“四招已過,世上再無燭中庭,恭賀佛友重獲新生,敢問佛友法號?”
燭中庭起身回禮,道:“一念惡起,心即地獄。願斷惡念,去惡執,吾名——鎮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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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獄明王,想什麽呢?咱們到了!”陸天嵐已至河岸,不耐一聲,將出神的鎮獄明王從回憶中喚回。
“陸天嵐,你竟然私逃!”而此時,恰有人發現陸天嵐不見,率眾人搜尋而出,與陸天嵐迎麵撞上。
陸天嵐見他們慌張模樣,嗤笑一聲,不屑道:“急什麽?有你佛門鎮獄明王大義滅親,老子逃再遠,不還照樣被押回來,鎮獄明王,你說是嗎?”
眾人狐疑,看了看陸天嵐,又看向鎮獄明王。
卻見明王不言不語,雙目舉頭望月,足下一點,重回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