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冬至那天,黑夜早早的籠罩住小鎮。居民們各自在路旁給故人燒紙。霧霾嚴重的天氣,又夾雜上燒紙味,嗆得人們更加難以呼吸。


  自從張璟名死後,料理完後世,金小芬也變得鬱鬱不樂,她無心再去跳廣場舞。經常陷入回憶,回憶做知青的時光,回憶張璟名,回憶自己難以示人的隱私。更多的是考慮張一升的未來。


  金小芬在路旁默默地給張璟名燒紙,想到他年輕時身材挺拔,相貌英俊,如今卻做了個淹死鬼。她悲從心來,淌下淚水,在火光的映照下,晶晶閃閃。她終日不出屋,感覺太悶了,打算明天一早去找張璟名墓前說說話。


  隔天霧霾依然嚴重。金小芬看著張璟名的墓碑上的照片,面無表情,嘆息的說:「你這個死鬼呀,最後你還是去找張燕了,去就去吧,可你,可你幹嘛也要隨她去啊?」金小芬不顧冰涼的石面,坐下來,倚在張璟名的墓碑旁嘆息。過了良久,她說:「現在我該怎麼辦?小升該怎麼辦?你做這事,你想過我們娘兩么?」她開始小聲抽泣:「你個死鬼呀……死鬼呀,這麼多年來,你的心還是在張燕那。死鬼!死鬼,我哪裡不如張燕?難道你就因為小升……你心裡過不去么?」金小芬抽泣了半晌,也累了。


  回到家裡,她見張一升也在。張一升說:「媽,這種天氣不在家待著,你去幹嘛了?」金小芬也不隱瞞,說:「去給你爸上墳來著。」她坐在沙發上一邊喝水一邊打量張一升的樣子。他長得相當瘦小,身高一米五五,體重勉強九十斤,一張小臉沒有絲毫血色,晦暗如灰,頭髮枯焦發黃,完全不是一副青年人的樣子。而張璟名身高一米八五,體重兩百,年輕的時候英姿颯爽。單憑這相貌,就被金小芬他爹一封信從東北召回做駙馬。金小芬說:「孩啊,你咋長得這麼小,還不如媽高,咋們家這生活條件不至於讓你忍飢挨餓吧。」


  張一升聽了不唸聲。自從張璟名去世后,他就從未露出過笑容。他最反感別人提及他的身高,以前別人總會那他身高開玩笑,說什麼「長得跟個姑娘一樣,小巧玲瓏。」什麼「三等殘廢。」什麼「土行孫。」久而久之,他越來越忌諱別人談身高的話題。即使所說的話題和他無關,他也會刻意的避開。


  金小芬說:「你說你,老大不小了,連個對象都沒有,按說咱家條件也不差,你咋就找不到對象呢?你打算找啥樣的呀?」金小芬的語調越來越高,尖銳的刺入張一升的耳膜。張一升不唸聲,低著頭靜靜地抽煙。金小芬見張一升對自己的話,置若不聞,大叫:「你是不是要誠心氣死我?」張一升不唸聲,只顧抽煙。金小芬說:「這禮拜給我領個媳婦回來,要不你就別回來了,聽見了么!」張一升說:「說完了么?說完了我回去了。」


  張璟名死後,張一升每天去都他母親家和她待會,儘可能的幫他母親分憂。自從被金小芬數落後,張一升便不再去他母親家。人一上歲數,就喜歡回憶往事。金小芬在家自感無聊,屋裡是呆不住,唯有去找老友們聊天散心。


  這日大雪紛飛,從下午開始,一直到了晚上還沒有停歇的跡象,地上的雪已經積得齊膝厚。漆黑的夜晚被這大雪反映的亮晶晶。牛芳蕊家的農場里,牛父正在屠宰間分割牛肉,估計要忙到半夜。等弄的差不多后,他再睡上幾個小時,到了第二天五點,他便匆匆動身,帶領著大夥去市場上賣肉。


  牛白犀心裡苦啊,眼睜睜的瞅著牛奶白白倒掉,他心裡就在流淚。現在奶業市場的不景氣,已經開始逼迫他宰牛自救,他心裡在淌血。


  屠宰間內,燈光昏暗,牆體漏風,吹的燈泡輕輕搖晃,牛白犀在埋頭分解牛肉。牆邊的椅子上鋪著一塊羊皮毯子,金小芬無聲的看著牛白犀,眼神充滿虧欠。過了半晌,牛白犀開口說:「幹啥來了?說吧,我聽著呢。」他的語氣異常生硬,很不待見對方。金小芬微笑著說:「我來看看你,順便說點事。」牛白犀說:「我不需要你來看,有啥事說吧。」金小芬嘆氣說:「你要知道,這大雪天我來到你這很不容易的,你就不能給個好臉么?」牛白犀冷笑說:「好臉?當初你家人給過我好臉么?我苦苦哀求,結果呢,你知道!」金小芬說:「結果?結果孩子依然是你的,這麼多年了,你盡過父親的責任么?」牛白犀笑說:「笑話,孩子是我的?你看他那裡長得像我,對了,我姓牛,他姓什麼?」金小芬說:「你這是氣話,孩子是你的親骨肉。」牛白犀說:「你要是來認親的,那你就回去吧。晚后也別再來了。」金小芬問:「你真不認?」牛白犀剔出一塊牛骨,扔在一旁:「你想讓我害了他嗎?你考慮過這件事對他的仕途,有多大影響么?」金小芬不唸聲。牛白犀說:「我還要切肉,你回去吧。記住,你孩子姓張,我姓牛。以後,沒啥事別上這來。」


  話已至此,金小芬自覺無趣。出了門,北風迎面刮過,捲起滿地雪花。金小芬獨自一人,深一腳淺一腳的踩著雪,蹣跚得消失在農場的小路上。她明白牛白犀不忍張一升確實有他的苦衷,他真的怕因為這件事,導致張一升的仕途受阻。另外,牛白犀至今也無法釋懷金小芬父親的所作所為。在牛白犀眼裡,金小芬的父親就是一個勢利眼,瞧不起他。他至今都記得被金小芬父親罵:「你要飯都趕不上門……」讓自己的自尊心倍受打擊。這麼多年來,金小芬和張璟名的日子過得很舒坦,而自己通過努力拚搏,生活上也早已奔小康。


  張一升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每天去單位上班混日子,晚到早退。有這麼一段時間,他白天無精打采,沒有精神,晚上他又變得異常有精神,想睡覺卻睡不著。現在,這情況變得越來越嚴重,他每晚都渾身燥熱,在一兩點之間才能勉強睡下,睡著后又是噩夢連連。張一升的心情變得越來越差,他去看心理醫生,連續看了好幾次,依然沒能改善他的癥狀。他又去醫院檢查,還是查不出個所以然來。


  入冬以來,張一升自感雙腿無力。這天上午,他和往常一樣,走路去上班。他家和單位相距不到一公里的路程,他搖搖晃晃,緩慢得像是個老頭一樣,蹣跚著向單位走去。剛一進門,他兩腿忽然一沉,像是灌了鉛一樣,無法抬起。緊跟著頭暈眼花,天旋地轉,幸好他對單位大廳的布局相當了解,他摸索著找到一個座椅坐下。過了老半天,他才慢慢的緩過勁來,他喘著大氣,小心翼翼地上樓去了。


  辦公室內,幾個科員都無所事事的玩弄著電腦。張一升疲憊地趴在辦公桌上喘大氣,沒有多久他就淺淺地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他感到有個人在輕輕地搖晃自己,他睜開昏花的睡眼,有氣無力地說:「幹啥呀?」他模模糊糊的看到同事小王,拿著一包卷宗。小王被張一升說話帶出的臭味熏得往後一頓,心裡直罵:靠,你吃屎了吧,真夠臭的。礙於同事關係,只好忍下。小王笑說:「文件我整理好了,張哥你快送給局長那吧。」此時的張一升心裡有一萬個不願意去,可又不嫩故去。他勉強的站起來,跺了跺腳,感覺兩腿的沉重有所減緩,他拿好卷子,徑自往局長室走去。


  局長室的門半掩著,張一升還沒走近,便聽到局長正在和人交談。局長說:「小宋啊,現在科長這個位置,差不多就是你的了。」小宋說:「我感覺競爭不過張一升。」局長笑說:「你問問書記什麼意思。」書記說:「小宋啊,你比張一升有能力的,你要有信心。」小宋說:「張一升的背景挺深厚的,他姥爺是老縣長,爸爸又是局長,我感覺競爭不過他。」局長笑說:「什麼老縣長啊,他姥爺都死了多少年了。他爸爸不是最近也死了嗎,現在他還有什麼背景。」書記說:「張一升長得太猥瑣,小破身材,不能服眾,滿臉都是痤瘡,怎麼見人。他要是做科長,還得讓別人笑話咱們局裡沒人才了……」


  張一升在樓道里無意聽到這些對話,頓時感到自尊心大受打擊。他拿著卷宗回到科室,交給小王,說:「局長他們在開會,一會兒還是你去送吧,我有點不舒服,要去看醫生。」小王不唸聲。張一升說:「其實,我並不像競爭科長的,做科員多好,舒舒坦坦的,可是家裡非要我競選。」他說完,長嘆一聲,走了。


  張一升在路上閑逛,寒風刮過來,讓他清醒了很多。他一路走,一路想:這個社會不是封建社會,為什麼還有人會與貌取人?他越想越煩躁,越走越累,不知不覺徐小春的診所出現在眼前。還沒進門先是聽到徐小春的聲音:「……精氣神,懂么?」又一個女聲傳進耳朵:「我不懂,你說精氣神為啥叫『人之三寶』?」徐小春說:「一兩句話說不清,還是讓我慢慢教你吧。」


  張一升走進來和徐小春打招呼:「小春還認得我么?」徐小春看著張一升,笑說:「有啥不認得的,小升哥么,快坐快坐。」又轉頭對牛芳蕊說:「沏杯茶來。」牛芳蕊走向裡間沏茶。張一升看她長得眉清目秀,皮膚白皙,相當漂亮。他小聲的問:「小春,這是誰啊?真夠俊的。」徐小春笑說:「好久沒見,你還是那麼色,見了女的就眼直,咋就不改改呢?」張一升不唸聲。徐小春嘆氣說:「小升哥,家裡還可以吧?老張叔沒了,你也別太悲傷了。」張一升不唸聲。牛芳蕊沏好茶,端過來遞給張一升。張一升接茶杯的時候故意摩挲了下她的手背,牛芳蕊一愣,沒有作聲。張一升「嘿嘿」地奸笑說:「謝謝!」一塊紅雲飄上牛芳蕊臉頰,尷尬的躲到裡屋去了。


  徐小春並沒有看見這個細節。出於一個中醫的本能,他打量著張一升的氣色,發現他面色晦暗,眼神渾濁,口氣有些臭味,雖問:「最近身體不太好吧?精神是不是很差啊?」張一升說:「精神還不錯,尤其晚上的時候,更是來精神,只是……唉。」徐小春說:「是不是白天無精打采啊?」張一升不唸聲。徐小春拉著張一升到辦公桌前坐定,說:「我看看的氣色很差,讓我檢查檢查吧。」


  牛芳蕊最近對中醫理論著了迷,她在裡屋側耳傾聽。徐小春給張一升把脈,問:「這段時間都幾點睡覺啊?」張一升說:「一兩點吧,有的時候天亮了也睡不著。」徐小春說:「然後白天昏昏欲睡對吧?」張一升說:「晚上不睡,白天當然要睡覺了,有啥不正常的。」徐小春笑說:「你不是晚上不睡,是想睡也睡不著,第二天兩腿無力,酸軟,走起路來像是踩著棉花堆走,有氣無力,我說的對么?」張一升不唸聲。牛芳蕊在屋裡仔細的聽著,心想:這都能看出來?他瞎猜的吧?要不就是偷偷觀察人家來著。徐小春說:「我早就勸你不要那麼色嘛,你偏不聽。」他又環顧了下診所,發現牛芳蕊不在,以為是出去了,接著說,「你現在身體已經是精氣兩虛,還都是大虛。」張一升好想聽出來些什麼,臉色變得有些難堪。徐小春嘆氣說:「現在網路太發達了,少看點島國片子吧,呂洞賓有首詩說的好啊,『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教君骨髓枯。』二八佳人體似酥,暗裡教君骨髓枯啊,你現在的骨頭都非常脆了。」張一升聽得越發尷尬。牛芳蕊躲在裡屋聽得雲里霧裡,不知道徐小春在說啥。


  徐小春嘆氣說:「小升哥,你還是早早找個女友吧,別再『擼』了,你現在的身體蔫了,首先是想睡確睡不著,其次,你即使再勤快的刷牙,還是無法去除口臭。還有,我敢說,你的腳在生腳氣。」張一升小聲說:「確實是這樣。」徐小春勸說:「再這樣下去你這人真的就廢了,到時候冬天畏寒,夏天畏熱,開始脫髮,記憶力減退,免疫力下降,動不動就會頭暈眼花站不穩,等等各種病症都會隨之而來。」徐小春把他那點惡癖,通過望聞問切,一一挑明。此時,張一升羞的臉色已經紅到了耳根子。牛芳蕊在裡屋聽到徐小春說,「別再『擼』了。」這句話后,心裡偷笑。心想:原來這姓張的是這樣一個猥瑣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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