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中山狼 第六十六章：軍莊
楊家莊
“老爺，昨日劉乙帶了家中三個家丁，出去給楊元家的倆小子討藥錢，但是二更天裏卻丟了魂似的跑了回來……”身量不高但卻顯得極為敦實的楊植，此刻正微微欠著身子，畢恭畢敬的楊員外回稟昨日夜間的莊中之事。
楊蘇今年已過半百壽數，幾莖白發夾在鬢間被梳理的一絲不苟。他的衣著，不似普通豪紳那般華麗，卻是簡簡單單的一身布衣。麵容清矍，手間時常夾著一側書簿，倒像是個老學究的模樣。此刻的他，正在書案後翻看一本《齊書本紀》。
聽到楊植說話，楊蘇略抬眼看了看桌案前的這個敦實漢子，淡淡說道：“這等小事，你沒必要報與我知的。說吧，還有什麽事？”
楊植咽了口唾沫，道：“半夜時我去劉乙房中，看他一副病怏怏的模樣，似乎害怕極了，便與他說了會話，他告訴我，說他自己昨夜撞見妖王了……”
“妖王？”楊蘇微闔的雙目突然間閃過一道精光，眼皮微抬，看著楊植追問道：“什麽妖王？”
楊蘇話音不重，但是卻如同力透紙背的筆鋒一樣刺人，楊植微微打了個哆嗦，身子又矮了幾分，低聲道：“就是……這北郭鎮上，前些日子擄掠人口的妖王。”
楊蘇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反而問道：“阿植，你跟在我身邊有多少年了？有十六七年了吧。這些年，上過戰場，也打過秋獵。何時見過野怪成妖，冤魂作孽？”
他順手將書本合上，丟在了桌子上，淡淡的說道：“如果世間真的有冤魂索命，妖魔討債，第一等要索的，就是我們這種刀山屍海裏爬出來的丘八。這等怪力亂神之語，我向來不信……”
楊植點了點頭，不苟言笑的回答道：“老爺說的自然極有道理。隻不過劉乙說那妖王……不，那個假扮妖王之人手段極高，那三個家丁也是被他用定身法一般的法術給定住身子丟了出去，小的思前想後，這左近城鎮之中，從未聽說有這樣一個人，怕他來北郭鎮，還有別的打算，但是小的腦子愚魯，想不出所以然來，之能來請示老爺……”
楊蘇哼哼笑道：“什麽定身法，不過是手段高明些的擒拿點穴手法罷了。劉乙沒有見識，你也聽之信之了麽……”他略一沉吟，續道：“不過這人既然自稱妖王，那隻怕與前些日子鎮子上人丁丟失之事不無幹係，你去一趟五涉城，教吳縣令差幾個馬快來，仔細
查一查……”
楊植答了個是，正準備推下，卻隻見楊蘇又拿手指敲了敲桌案，道：“我那本《齊書列傳》今日怎麽也找不到了。你教人去找找施然，上次便是他偷書讀的。這次如果還是他，先莫要動他，帶到我這裏，我倒是想問問，他怎麽就這般喜歡偷書看……”
楊植矮著身子退了出去。楊蘇閉上眼睛，似乎養了一會兒神，然後緩緩歎了口氣，說道：“貴客到訪，不妨現身一見。躲躲藏藏的梁上君子，可不是真君子。”
房梁之上一道灰色身影翩然而落，雙足點地後隻是發出來“嗒”的一聲輕響。地麵上纖塵不起，布衣少年長身而立，朝著楊蘇拱手道：“原以為楊員外是豪紳大戶，卻不料竟然是個內外兼修的高手……隻是可惜沈懿鄙陋，竟是不知這天下間，曾有個姓楊的軍官歸隱山林之中……”
梁上君子自然是沈懿。他自從昨夜思定這楊家莊必有蹊蹺，便趁著夜色潛入了楊家莊內。這楊家莊占地足有十二三畝之多，四角更是宛如軍營一般搭了四處高台，燈火通明的宛如燈塔。再看到莊院之內的布置，從照壁到射圃，從回廊到荷塘，可狙擊，可伏兵，可救火……整座莊園猶如大陣，必定是深諳兵法之人的手筆。
可是沈懿絞盡腦汁也沒有想起來，朝中有哪名大員姓楊，又歸隱山林於此。他想不出來，便想到楊員外的書房找些蛛絲馬跡。卻不知這楊員外平日起的極早，五更天裏便來到這書房翻起書來。而且一挑，就挑中了這本《齊書本紀》。
當然，在這本書旁邊的《齊書列傳》已經鴻飛冥冥，化作飛灰了。楊員外自然沒能找到，便有了方才讓楊植給他找書的那一幕。
楊蘇打量著眼前這個輕身本領極高的年輕人，淡淡說道：“你怎麽知道，楊某曾經是行伍出身？”
“這莊園的擺設宛如軍陣……”沈懿言談中自信之極，“若是我猜的不錯，員外先前在軍中，不隻是普通的軍官，還是個會排兵布陣的智囊……唔，還有你右手拇指上那一圈白色的環狀痕跡，於食指近虎口側的老繭，都能表示，這是經年持弓射箭所留下的痕跡。你雖然有段時間不曾戴扳指了，但是扳指將肌膚捂白的痕跡，卻是改不了的。”
“你倒是觀察入微……”楊蘇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右手，下意識的將手已鎖，淡淡的說道：“楊某也是鄙陋，竟不知天下間又多了一個驚才絕豔的少年英雄……少年郎，你
是何人？”
沈懿也不隱瞞，說道：“不才青州人士，姓沈，單名一個懿字。”
“沈懿……”楊蘇微微蹙起了眉，再複打量了沈懿一番，訝然笑道：“但得眾生皆得飽，不辭羸病臥殘陽……都說大鬧了京都的沈郎君，是個桀驁不馴的年輕人，今日一見，卻覺得與傳聞不同。年輕固然年輕，隻不過這桀驁嘛……嗬嗬……”
沈懿自從出了京城月餘，他大鬧京城的惡名便傳遍了天下。一開始，田光等人還怕他們這樣鬧事，必然引起天下大索，但是沈懿卻是智珠在握一般的說決然無事。後來，他假借夏語冰之口傳出的《病牛吟》，更是變得婦孺皆知了起來。
沈懿不知道當天夜裏，皇宮深處發生過什麽。但是自從自己的《病牛吟》被傳成天下傳誦，自從朝廷裏又成立了監察司監察天下百官，沈懿就明白了，趙爽想要做的，與自己想要做的，變成了一樁事。
沒有一個統治者，會對反抗者的文作，給予肯定的態度。如果有，那隻能說，反抗者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統治者的共鳴。沈懿本來想與趙爽共議的，便是以綠林約束官府。當日沒有談成，後來也沒有談成，現在演變成了朝廷自己約束官府……
沈懿很高興，自己的計劃失策，他一點也不沮喪。因為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他所圖謀的，隻是為生民立命。至於是誰來立命，是朝廷還是綠林，他都無所謂。甚至他還有些竊喜。
綠林終究是綠林，綠林宗主的權勢威壓，與皇帝對於官吏的威壓，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概念。為生民立命的信念固然足夠吸引人，但是熱血過後冷靜下來，拳頭的大小才是衡量人心的砝碼吧……
雖然他有一瞬間想過，監察司監察天下官吏，誰又來監察監察司。但是這種想法隻是轉瞬而逝。在趙爽健在的幾十年裏，他不會擔心。畢竟，如果就連趙爽這般明睿的腦子，都被權勢腐朽的話，那他自己，也就真的是“誠寂寥難堪也”了。
等到趙爽老去之後，已經過了幾十年，如果天下格局無法為之一變，那自己在這個世上行走的一遭，便就是一個笑話了。
後來沈懿行走天下，也不是為了與趙爽的監察司所抗衡。甚至，他已經搜集了許多證據鏈，而這些證據，也悄無聲息的出現在了趙爽的桌案上。他們就像是被宿命所捆縛的一對冤家，暗中較著勁，卻無時不刻的都在“為生民立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