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中山狼 第五十八章:牧童
“耕犁千畝實千箱,力盡筋疲誰複傷?但得眾生皆得飽,不辭羸病臥殘陽……”
一個半大孩子,悠哉悠哉的躺在一頭黃牛的背脊上,沒穿鞋子的小腳丫似乎剛剛從泥塘裏出來一樣,指縫裏還塞著幾塊還不曾幹透的泥巴,隻是悠哉悠哉的晃著腳,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
他約麽有十二三歲年紀,生的倒是濃眉大眼,一副端正的關中人骨相。黃牛走路走的緩,背上也不顛,但是畢竟不是平地,小小少年躺在牛背上,卻躺得穩穩當當,一見便知,這是個常年放牛的主兒。
少年最終叼了一支狗尾巴草,酷熱的天早就把那上麵兩隻翠綠的葉子蒸的發蔫了,他看著碧空無雲的長天,嘴裏念著與牧童不甚相幹的詩句,伸手取過黃牛左角上掛著的水囊,咕嘟嘟喝上一口,然後又伸手去掏掛在牛右角上的書卷。
牛行緩緩,走過了田間,走過了小橋,走到了一顆榆樹下便不再走了。那榆陰下的青草肥美的很,老牛呆在那裏吃起了草。少年翻身下了黃牛,吹了吹榆陰下的大石板,盤膝便坐了上去,捧著那卷書看得津津有味。
若是有讀書人在,便會驚奇的發現,這個少年讀的書,不是私塾裏那林林總總的四書五經,反倒是市麵上少有售賣的史書。少年手裏的,正是記載六百年前王朝興替的《齊書》中的一冊《齊書列傳》,而正在翻看的那一頁,卻是《武悼天王列傳》。
這也是詩書洋洋四千萬言中,唯一一個不是帝王將相,史官卻偏偏為他造了一出列傳的文章,講的乃是六百年前天下大亂之時,齊國偏安一隅,而被民間尊稱為“天王”的武悼,自己憑借赤手空拳,擊退蠻戎,護衛江北中原的秩事。
少年人讀得很慢,也很仔細,似乎是生怕漏過一個字。這本書乃是他從山下的楊員外家“借”出來的,他沒有紙筆,沒法謄抄,所以隻能一字一句的認真誦讀,將自己所看到的文字盡數記在心中——他幼年時還是富貴人家的孩子,也曾學過詩書,認字不難。
今天是他順手將書“借”出來的第六日,這章《武悼天王列傳》也是《齊書列傳》的最後一章,他想著,隻要看完這一章,就可以再神不知鬼不覺的把書送還回去了。
藍天,清溪,榆樹,黃牛,牧童,一切都看起來那麽唯美,若不是少年的小腿上帶著幾條鞭痕,就更讓人覺得,這場景富有詩意了。
少年讀了好久好久的書,終於合上了書卷,看著眼前的
老黃牛,憤憤不平的說道:“老牛啊老牛,你知不知道,這世間還真有像你這老黃牛一般‘但得眾生皆得飽,不辭羸病臥殘陽’的人物。”
黃牛擺了擺碩大的腦袋,銅鈴般大的眼睛看了看他,又低下頭去自顧自的吃草了。牛尾一甩一甩,不斷的驅趕著身邊的蠅牤。
少年拍了拍書本,說道:“這書中的武悼天王,就和你這老牛一樣。巴巴的賣了一輩子命,最後還被人拿去賣了錢。你知不知道,這種日子真的很虧哦。”
黃牛打了個悶鼻,似乎是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少年歪著頭想了一會,說道:“我要是武悼天王,才不會這樣一輩子巴巴的辛苦。自己手底下既然有了那麽多精兵強將,自然是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傻子才去聽別人的話,被騙去送死。”
“這種堅守本心,是至高的一個‘仁’字,絕不是傻。”不知何時,少年的身後出現了一個年輕人,他一身短褐,赤著半條手臂,腳下蹬著一隻濕漉漉的草鞋,長褲卷到了膝蓋處,被太陽曬得有些古銅色的臉上五官俊朗非常,一雙朗星般的眼睛正盯著那個少年。
少年轉過身來,有些疑惑的看著這個年輕人,問道:“先生是哪裏來的?小子在此間已經兩三年了,緣何不曾見過先生?”
年輕人笑道:“我叫沈懿,從青州來。來這裏拜訪朋友,適才看這裏溪水清澈,便下去洗了洗腳稍作休息,不巧正聽見小哥你對著牛說話。有個詞叫做對牛彈琴,如今小哥對牛談話,想來也是妙極。”
這年輕人赫然便是今歲大鬧太平城,劫走天牢要犯的沈懿。他自三月初五出太平城後,便繞路送田光、田衡父子回了白駝莊,在白駝莊住了些日子,而後到並州陸家莊拜會了陸言。不知不覺間,便已經三個月過去了。
他雖得綠林諸位首領的賞識,將五行令盡數收於一身,但是他自知資曆淺薄,若真要服眾,必須還是要真正的心係天下蒼生。故而辭別陸言之後,便帶了沈安轉入了鄉野之中,想多進幾項雪中送炭之舉。
他每到一處,便會在當地待個三五日。好聽聽周遭是否有禍亂鄉間的山匪,或者欺壓百姓的惡官。這幾日正值三伏酷暑,沈安年紀尚幼,沈懿雖教了他些功法,但畢竟小孩子學不得多少,身子骨終究比不上大人,故而沈懿將他在附近安置好,自己一個人出來了。
卻也是湊巧,竟在鄉野之間,聽到有小孩子誦讀自己抄寫李綱先生的《病牛吟
》,一時好奇,本在溪間衝洗雙足的他便湊上前去。
他已然在太平城中挑明了身份,更是不屑與在鄉野之中隱匿姓名,少年問他,便坦白告之於他了。
少年起身對著年輕人叉手行禮,道:“學生施然,給沈先生問好。”他年紀不大,但是執禮周正。沈懿來到這個世界已經整整二十年了,現代人對於古代人的那種繁文縟節的不習慣,早被他漸漸磨沒了,眼見這鄉野中的少年竟如此有禮,不由得嘖嘖稱奇。
施然站直了身子,笑著說道:“我這老牛雖是憨了些,但是卻聽得懂人話的。我與它說,它定然懂得。先生,您方才說堅守本心,是至高的一個‘仁’字,絕不是傻。學生有些不懂,盼請先生指教。”
沈懿笑道:“你這娃兒倒是好學。我問你,千古以來,史書所載文章何止千萬,可是非王侯將相,卻被列入這‘列傳’中的,為何隻有武悼一人?並沒有別的原因,隻是因為他大公無私,做到了這世間所有帝王將相都做不到的事情。”
施然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沈懿續道:“天下每逢亂世,便有無數人揭竿而起,這其中,有人割據一方稱王稱霸,有人埋沒黃土飛轉秋蓬,也有人兩麵三刀處處逢迎。他們都被這亂世裹挾變了初衷,可是能夠初心不負的,又何其之難?”
他伸手摸了摸麵前這個既有好感的少年的腦袋,說道:“人固然都是有私心的,這不是錯,更不用想去滅除私心,這是不合天理的。但是我們在有所作為之事,依舊可以想一想天王武悼這般大公之心。”
施然點頭說道:“先生說的在禮。比書齋的老學究們說的好得多。”
沈懿看著他那雙清澈的眸子,心想他這般年紀,能讀懂晦澀的史書已然不易,更是能將天王武悼的一生,與“但得眾生皆得飽,不辭羸病臥殘陽”這十四個字聯係起來,不得不說是個才思極敏捷之人。沈安雖也是個極其聰明伶俐的孩子,但畢竟年齡還小,相比於眼前這個少年,便顯得沒那麽優秀了。
沈懿笑著搖了搖頭,心想自己怎麽突然起了想要再收個徒弟的心思?難不成上一世的好為人師表的臭毛病又在隱隱發作了?
但沈懿終究按捺不住見獵心喜,隨手取下那部厚厚的《齊書列傳》,略略翻看了幾眼,隨便提了幾個問題問施然,卻不料施然竟是將整本書都背誦了下來一般,隨處指摘都可一一說上幾句,一會的功夫,便將沈懿驚訝的目瞪口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