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大理寺卿
趙之然,並不像他的名字一樣儒雅,實打實是個莽夫,還是個練家子。直腸子,不會變通,認死理,油鹽不進,這樣的一個人原不適合官場。先帝爺在位時,將他打發到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做了一個小小的衙役。原以為將碌碌無為一生終了,不成想十年前,當朝皇帝突然將他調回京都,還安排在了一個十分重要的職務上——大理寺卿。
這天晚上,趙之然像往常一樣在自家院中練氣功,便有衙役從前院匆匆跑來稟報:“三皇子、四皇子殿下駕到。”驚得趙之然一口氣竄到肺裏,差點兒嗆死過去。想來自己平時與皇子們並無過多交集,不知兩位殿下深夜來訪是何急事呢?來不及深思,便趕緊整理好自己身上的練功服,匆匆跟隨衙役往前院趕去。
趙之然是個粗人,不講究什麽排場,自己住得也簡單,為了辦公方便,便住在了大理寺的後院中,與大理寺大堂僅一牆之隔。
即便匆匆趕來,也還是接駕來遲,二位皇子早已坐在了大堂之上。趙之然不敢多有耽擱,抱拳行禮道:“下官大理寺卿趙之然叩見兩位皇子殿下,不知殿下來訪,有失遠迎,望殿下贖罪!”
雲敖看著不拘小節的趙之然,穿著練功服,想來是連換衣服的時間都沒有便匆匆趕來了,也是難為他了。平日裏,雲敖與這趙之然有過幾次接觸,對此人的印象並不差,是個爽朗直率的漢子,雲敖還頗有幾分欣賞,沒成想有一天,自己會有事求到趙之然。
整理了下思緒,雲敖淺笑著對趙之然說:“趙大人不必多禮,我也不是一個拘禮的人,趙大人也隨意一點吧!”
趙之然從不是個扭捏的人,既然雲敖這樣說了,他便也不再拘著了,隻是仍然站著,恭敬的問道:“不知兩位殿下深夜來訪有何事啊?”
雲敖理了理衣袖,客氣的問道:“我想請趙大人幫個忙,查看一下十年前的卷宗。”
大理寺的卷宗,沒有皇上的聖旨,外人是無權查看的,雲敖很清楚這一點,所以言語間也極為謹慎,說的是請趙之然查看卷宗。趙之然自然也是個聰明人,明白雲敖是想親自查看某些卷宗,遂心下便有了主意,避重就輕的說道:“夜深了,兩位殿下馭馬前來想必是渴了,請到書房喝杯清茶吧!”
雲敖微微一笑,便起身跟隨趙之然向後院走去。雲峙緊隨其後,邊走邊觀察著四周,遂看似無心實則有意的調笑道:“趙大人好清廉啊,竟沒有一位侍女?”
趙之然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下官不喜那些,平時過得也簡單,女色這東西總是擾亂心智的,所以下官這裏都是些老爺們兒。”
一句話把雲峙逗樂了,此人將來說不定可以重用!
進了書房,趙之然吩咐衙役給兩位殿下上了茶,便下令無命不許進來。一切安頓好後,趙之然直截了當的問道:“下官有話就直說了,請問三殿下要查閱什麽案子的卷宗,又為何要查此卷宗?”
雲敖喜歡趙之然的直率,也毫無保留的說道:“十年前,有一件軍需的案子,不知趙大人可有印象,我想知道詳情。”
趙之然眼中精光一閃而過,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沉默了半晌說道:“如果三殿下是要查這個案子,下官可以直接告訴三殿下,不用白費力氣了。”
雲峙微皺眉頭,出聲詢問道:“為何?”
趙之然放下茶杯,認真的說道:“因為這個案子,沒有卷宗。”
雲敖的眉頭深深的鎖了起來,不解的問:“沒有卷宗?怎麽可能?我聽聞這個案子在當年可是判了滿門抄斬!怎麽會沒有卷宗?趙大人是不是記錯了?”
趙之然笑了笑,胸有成竹的說道:“下官別的不敢說,這成日裏閑來無事就竟研究這些卷宗了。自打我調回京都以來,別說我經手過的案子過目不忘,就是前任大理寺卿留下的卷宗,我也是不失一字啊!殿下想問什麽案子,直接問我就是了!”
雲敖趕緊追問道:“趙大人方才說軍需案沒有卷宗,那您可知曉是怎麽回事?”
趙之然歎了口氣,仿佛陷入了遙遠的回憶中,淡淡的說道:“下官從小便是個粗人,練了些拳腳功夫,一心想報效朝廷,為皇上效忠。誰成想性子太過耿直,得罪了小人,老早就被先帝爺下放到地方上當了個小小的衙役。後來當今聖上登基,舉國上下,普天同慶,我心想此生再也沒機會出人頭地了,直到十年前。”趙之然喝了口茶,娓娓道來:“十年前,皇上撥了兩千萬兩白銀給軍隊,押送軍需銀子的車隊在途經揚州時出了事,兩千萬兩白銀不翼而飛了。驃騎大將軍秦忠便一本奏章參到了皇上那裏,狀告當時的揚州刺史柳清源貪汙軍需銀兩,皇上勃然大怒,隨即便判了柳清源一家滿門抄斬。”
雲敖邊聽,眉頭便越皺越緊,似有不解的問道:“那柳清源是個怎樣的人?”
趙之然說:“當年,柳清源在揚州一帶的名望很高,是位清廉的好官。案子一出,我也很震驚,怎麽也不敢相信這軍需款是被柳清源貪掉了。然而最讓人震驚的並不是皇上審都未審便下了滿門抄斬的判決,而是聖旨還未到達揚州,柳氏一族在一夜之間便被滅門了!”
雲峙驚得差點沒有拿穩手中的茶杯,驚訝道:“你說什麽?柳氏一族是被暗殺的?”
趙之然點點頭說道:“是!沒有經過任何堂審和調查,更沒有正規的關押和行刑,皇上早朝說了句滿門抄斬,晚上柳氏一族便煙消雲散了。”
雲峙怎麽都想不明白,嘀咕道:“這怎麽可能呢!柳清源再不濟也是個正兒八經的官,就算父皇要殺也要按章程辦事啊!除非……”
“除非不是父皇動的手,”雲敖也將心中疑慮說了出來:“趙大人如此耿直的人,當時就沒想著要查一查嗎?”
趙之然無奈的歎了口氣說道:“案子一出,我便覺得事有蹊蹺,我雖與柳清源算不上相熟,但也打過幾次交道,他著實是一位兩袖清風,儒雅謙和的人。況且,當時搜遍了整個柳府,都沒有搜到被貪汙的軍需銀兩,這不是很奇怪嗎?可無奈我當時人微言輕,根本說不上什麽話,與此同時,我接到了京都的調令,回京任職大理寺卿。我還十分慶幸,心想回到京都說不定便能查查此案了,可就在臨行的前一晚,柳氏便被滅門了。我匆忙趕回京都後才發現,原來大理寺的所有官員在一夕之間便被大換血,無論是大理寺還是刑部都沒有留下關於此案的隻言片語,柳氏一族更是死無對證,慢慢的便不了了之了。”
雲敖和雲峙此時都被震驚的無以言表,一個家族,幾十條人命,一夕之間,便消失殆盡,竟無人過問,這背後到底隱藏著怎樣不可告人的秘密。雲敖定了定心神,問道:“趙大人可曾追查過什麽?亦或是有沒有一點線索?”
趙之然深深的看了雲敖一眼,猶豫了片刻,便起身來到書架旁,轉動了一下架子上的按鈕,書架後的暗格便緩緩打開了,他從中取了一隻卷軸出來,又重新回到座位旁,將卷軸交給雲敖。
那是一隻老舊得有些許泛黃的卷軸,雲敖並未急著打開,而是真切的看著趙之然。
趙之然說:“其實當年我試著查過這個案子,可處處碰壁,步步受阻,便知這案子並不簡單。這卷軸裏隻是記錄了一些當時我覺得可疑的現象罷了,根本算不得證據,即便是真相,也隻是猜測,沒有證據就沒有真理。我以為這卷軸今生都將塵封於此了,沒有人會再過問這個案子,不曾想還有今天。直到現在我依然不相信那兩千萬兩是被柳清源貪汙了,下官不知兩位殿下為何時至今日突然要查這個案子,隻希望這個卷軸對二位有所幫助。”
雲敖深深的看著趙之然,目光交流中,雲敖似被眼前這位硬漢目光中的一些情緒所感染,淡淡的說道:“趙大人為何如此信任我?”
趙之然笑了,笑得很坦然,說道:“下官是直腸子,但下官並不傻。在朝為官十餘載,這人啊,下官還是看得清的。如若今日是別的什麽人來問下官這件事,下官真的什麽也不知道。”
從大理寺出來,已時過三更。告辭時,雲敖對趙之然說:“柳氏一族還有遺孤,如若她知道你所做過的努力,定會對你感激不盡。”
趙之然的眼神中有驚喜有意外也有一絲欣慰,似有千言萬語,最終卻什麽也沒說,隻是拱手抱拳向二位殿下行了一禮。
回到三皇子府,雲敖也無心休息,一頭鑽進書房便開始研究趙之然交給他的卷軸。
正如趙之然所說,卷軸上記載的東西實在不能算是證據,確切的說隻能算是雜記,甚至很雜亂無章,句子之間都沒有什麽關係,但是雲敖從這之中慢慢理出了頭緒。
“淩軒帝六年,昆玉王請命遠赴鎮守邊疆。皇上最近的情緒很反常,經常暴怒,朝野上下,人人自危。”
“淩軒帝六年,軍需貪汙案草草結案,無人敢再提,皇上更換了大理寺和刑部的所有官員。”
“淩軒帝六年,驃騎大將軍鎮壓南疆大獲全勝。”
“淩軒帝六年,太子少傅秦勝平突然更換了宅邸,並不是更加奢華,反而更加簡樸,秦府上下眾人皆謹小慎微,恪守本分,與以往大相徑庭。”
“淩軒帝六年,秦勝平以太子之名私下開設眾多私業商鋪。”
…………
雲敖一條條看著這些看似毫無關聯的句子,右手指不自覺的敲著桌麵,一下一下,腦海裏飛快的串聯著所有的事,原來是這樣!
現在是淩軒帝十六年,十年前,便是軍需貪汙案之時。皇上和昆玉王同時鍾愛洛十娘,便定下了協議,王爺遠赴鎮守邊疆,皇上不強納洛十娘為妃。年輕氣盛,愛而不得,皇上成日鬱鬱寡歡,暴躁易怒,實屬情理之中,正巧押送軍需的車隊出了事,更是火上澆油,皇上一怒之下便下了滿門抄斬的聖旨。盛怒過後,理智想想也許亦有懷疑,可君無戲言,更何況柳氏已被滅門,死無對證。沒有任何一個皇上會承認自己犯了錯,即便是冤枉,也隻能是冤枉了!
種種跡象表明,這兩千萬兩是被秦家貪了,想必派人暗殺柳氏的也是秦家,也許皇上也懷疑過秦家吧?可當年正值秦忠鎮壓南疆有功之時,又是用人之際,皇上根本不能治他什麽罪,更何況秦家是開國大將,世代忠君,皇上也有皇上的無奈,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就是在這樣一個機緣巧合,陰差陽錯的時機下,可憐的雪姬失去了自己至親至愛的人,想到這兒,雲敖不是不心疼的。十年前,她還隻是個孩子,是怎樣看著親人慘死麵前,又是怎樣堅強的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其中的苦楚竟是讓人不敢想象。
雲敖慢慢的靠到椅背上,頭痛得伸手按了按太陽穴的位置,深歎了一口氣。窗外的月光照進來,柔柔的,冷冷的,不禁讓雲敖想起那個妙人那雙時而清澈又時而幽深的眼眸,自己竟從未由這雙眼眸看透過她的心,她的心頭到底是怎樣的傷痕累累,百孔千瘡呢!
雪姬啊雪姬,前世今生,我到底欠了你多少……
又是一個難眠的夜。
蘇墨寒為了方便照顧柳莞心,便一直住在洛神坊的客房中。成日裏就是廚房裏煎藥,然後端到暖閣看著芊兒喂柳莞心喝下,再回廚房接著照看爐火上的藥罐子。一連幾日,衣袍都顧不上換,可柳莞心卻遲遲沒有醒來,蘇墨寒急得愁眉不展。
雲敖來探望柳莞心的那天,下著綿綿細雨,他帶著一身水汽,出現在柳莞心的暖閣中,眉宇間還是一如既往的英氣勃發,卻多了一點毅然決然的味道。
洛十娘並不意外會再次見到雲敖,她什麽也沒說,隻是靜靜的看著他,像在詢問,又像在確定。
雲敖直視著洛十娘,真誠的說:“我想和雪姬說幾句話,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