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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曹馬相會

  鶯兒,鶯兒,我的鶯兒。 

  原諒我在最後,沒能做一個英雄。 

  這個時代真的存在英雄嗎?或許存在過,或許馬越曾真正見到過那些英雄,或許馬越自己在某個時間段他也真的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自他隨郡中三十惡少年隻身闖北疆時。 

  當他身後背負著北地百姓的身家性命,傳令部下在蕭關燃起熊熊烈火,隻身一人為楊阿若扛起那扇千斤懸門時。 

  當大漢長水營的大纛在身後迎風飄揚,鋤奸討賊興復漢室時。 

  甚至當他為妻復仇,為了效忠的皇帝奮戰,為了先帝的遺詔陰殺大將軍何進虎踞皇宮時。 

  無論他身後追隨的人是三個還是三十個,甚至三百三千三萬個,那時候他都是個英雄,他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 

  但當他華蓋滿天下,將曹**至洛陽近畿,當他不再站在戰陣最前方,儘管大纛仍舊在他身後兜起獵獵風聲。 

  他只是個挑戰最高皇權的野心家罷了。 

  做朋友,卻要揮劍指向知己的方向。 

  做老師,卻要率軍攻佔弟子的城池。 

  他的生活就像經過了分水嶺,當楊阿若在洛陽端著華貴的酒壺向他祝酒,笑著說三郎,你,我,我們是人上人了。 

  一切從前屬於他的快樂,在那是戛然而止,他的身邊沒有故友只有下屬,他親信的關雲長被派遣到數千里之外做了幽冀大都督,最早追隨他的至交好友馬玩腰懸二十七國將印,在西域妻妾成群。 

  或許他與馬玩的關係最好,或許馬玩是泱泱大涼中唯一一個不夠尊敬他這個涼王的將軍,所以他們的關係最親近,只有面對馬玩的時候他還覺得自己是個人。 

  而並非放在王座上的一塊印璽。 

  一塊印璽,怎麼會是個英雄呢? 

  潼關已破,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留給曹操的時間也不多了。 

  馬越遣使飛馬奔入洛陽城下的曹操大營,整座曹營風聲鶴唳,看著那梳著羌辮的涼州武士趾高氣昂地走入大帳,洛陽人只能心中感慨世風日下。 

  什麼時候低劣的羌人走入我漢家大營也能如此驕傲?什麼時候武士也能派來做使臣? 

  可羌人武士應該驕傲嗎? 

  他當然應該驕傲,尊敬的涼王殿下在這個節骨眼上摘選自己作為信使進去曹營,即使他沒有查看信件的權力,可他在快馬賓士過兩軍大營相距的十五里路程中早已想好了勸降的說辭。 

  媽的,在這種時候,老子當然是來下戰書的! 

  「我大涼軍旗蔽日,帶甲百萬,爾等何不早降?」涼州武士的鎧甲明亮,入帳張口便驚的曹操兩旁持刀侍立的將軍拔刀而出,許褚眯起眼睛,長刀抽出一半跨出一步,奈何卻無法讓背後有百萬涼國將士為之後盾的涼州武士感到絲毫畏懼,接著說道:「待到開戰,雞犬不留!」 

  說罷,涼州武士還挑釁地看著許褚,這個男人真是健壯,身上精工甲胄想必是專門打造的,制式鎧甲可塞不進去這種三人合抱的腰身,涼州武士笑道:「閣下盡可將某斬殺於此,涼王殿下自會為某復仇,為涼王親征祭旗為某的無上榮耀,動手吧!」 

  許褚咬著牙,回首看了曹操一眼,卻見曹丞相捧著那一卷羊皮出神,根本沒關注營中劍拔弩張的景象,半晌才對涼州武士擺手說道:「閣下請回吧,告訴涼王,曹某人在七裡外等他。」 

  營中將官紛紛側目,曹操搖了搖頭,突然像是疲憊至極一般將羊皮卷緩緩地疊整齊了置於几案,跪坐而下,對侍從小聲說道:「備馬。」 

  羊皮卷上用曹孟德熟悉無比的八分筆法寫著幾個大字,卻帶給曹操穿越時空的感受。 

  「孟德兄長,欠在下半部兵書,記否?」 

  曹操當然記得,那是他第二次被罷黜,中平三年,皇帝召他為議郎,路過洛陽梁府躲避冰雹,曾贈與馬越半部《孟德新書》,不願於日漸腐朽的朝廷共事,隨後隱居潛心鑽研兵書,並與馬越約定,當他有足夠的戰陣經驗之後,會將後半部《孟德新書》送給他。 

  可惜,後來書寫好了,但他們卻再沒用對話的機會。 

  此時此刻,馬越傳信而來,令曹操莞爾,也令他欣喜……心中五味陳雜,難以言表。 

  「丞相,馬賊詭計多端,許某護著你去!」 

  曹操楞了一下,馬越相邀,他需要帶護衛嗎? 

  他的心裡沒底。 

  因為他不知道對他做出邀請的,是初入洛陽時跟在他屁股後面終日孟德兄長喊來喊去的小蠻子,還是如今華蓋滿天下東征西討的涼王殿下。 

  最終曹操點了點頭,但他沒用屬於丞相的儀仗,僅僅帶著許褚與兩名護衛,一架駟馬高車便直奔七里而去。 

  兩軍相距十五里,七里這個位置,剛剛好是正中間,兩邊兵馬都能遠遠地看見他們模糊的輪廓,出什麼大事誰都能看清,但也沒人能聽到他們在說什麼。 

  當曹操趕到此處時,尚且空無一人,曹操遠遠地眺望了兩眼,卻看著大好河山怔怔地出神。 

  曹操與馬越,究竟是恩多一點,還是怨結深重,他早已想不清楚。 

  他不是兄長卻生死兄長的袁本初全族被馬越屠戮一空,洛陽城南的斷頭台舊址如今仍舊年年有袁府門生祭拜陰魂,曹操沒有去祭拜過,每年袁氏的忌日,他總是會前往他們年少時飲酒的小酒廬,儘管連年的戰火使得酒廬的主人早已背井離鄉,漢朝的丞相大人卻一騎青馬自攜酒壺,去那裡尋一場大醉。 

  那些年少時陪伴他左右喝酒的人們,頂著酒糟鼻的淳于瓊、仗劍輕狂的袁公路、正襟危坐滿身貴氣的袁本初……都已經消散在這世間成了一捧蓬草,一處孤墳。 

  馬越欠他的。 

  待馬越親如父子的馬二哥馬宗,那個曾在馬越大婚時親自斟酒給曹操,祝他與馬越兄弟之盟永結同心的馬二哥,死在潼關之下,是自己麾下將帥下的手。馬越兄長馬騰的長子馬休死在袁紹手裡,作為知己好友,他卻早早給馬越想好了死後的謚號。 

  他欠馬越的。 

  在這些恩怨當中夾雜著,還有他們這麼多年的信任與親待,那是馬越初入洛陽無從下手的難堪與他對朝廷徹底失望時的開導。 

  恩大於怨,或是怨大於恩,很快就不重要了吧? 

  無論如何他們都走到了對立面上,無從閃躲。 

  駿馬的嘶鳴聲,自平原另一頭傳來,轟踏的馬蹄聲中,馬越單騎前來,無甲無兵,只有健壯的大宛寶馬臀囊里碰碰撞撞的酒壺聲清脆。 

  「哈,孟德兄長竟是比我到的要早!」 

  說是孟德兄長,曹操笑著擺了擺手,揚著戰車的馬鞭指著馬越笑道:「你我還不都成了鬚髮皆白的老頭子,你倒是肆意!」 

  馬越笑笑,在曹操的戰車前二十餘步翻身下馬,回身將馬臀囊卸下,一巴掌拍在馬身上讓坐騎四下玩耍,曹操也搖著頭走下戰車,過了這麼多年,即使是寒霜遮鬢,馬越卻還是這般瀟洒。 

  許褚上前一步,卻被曹操制止,擺手說道:「你們回去吧,過兩個時辰來接我,不,不必了,留下匹馬就是了。」 

  許褚張著嘴巴還想說些什麼,那邊馬越卻笑道:「我們都老成了這般模樣,難道你還指望我倆在這平原上將對方扼殺了嗎?」 

  曹操輕笑著走過去,馬越提起個酒壺對曹操丟了過來,曹操仰頭飲下一口,眼睛一亮,笑道:「涼州酒!你與蔡小姐成婚之時為兄曾飲過,初飲似小刀刺喉,下肚卻教人只覺暢快!」 

  二人席地而坐,馬越擺手只顧飲酒,過了半晌才打了個酒嗝指著遠方洛陽城說道:「小皇帝怎麼樣?給馬某封王以後,他的日子想來過的不太暢快。」 

  「公孫瓚死的那年,董太皇太后也斃於東宮,後來我給陛下做媒,娶了伏氏的皇后,只是朝廷管轄的土地越來越少,性情也日漸乖戾,唉……到時你自己去看就是了。」 

  「我這不是怕看不到。」馬越飲酒,抬了抬胳膊笑道:「恩師殞命那年,吐出心血,在病榻上躺了數月,再不復當年勇武,年輕時戰場上受過的傷也都找了回來,誰知道還能活得久。」 

  「你還擔心這。」曹操與馬越酒壺相碰,指了指腦袋說道:「自攻打兗州時從馬上跌下便偶感頭痛難忍,隨著老邁,也是越來越重,琰兒師妹怎樣?我聽說後來你在冀州又納了甄氏之女為妾。」 

  兩人飲酒速度幾快,眨眼間便各自飲下一壺酒,馬越再度取酒,搖了搖頭說道:「這些年東征西討,總是有負於她,好在擎兒也成了才,也算後繼有人……到時你大可自己去涼州看便是。」 

  「哈哈!」曹操也笑了,停頓片刻舉起酒壺卻又放下,唱出口氣說道:「我也怕我看不到。」 

  還剩下兩壺酒,二人誰也不說話了,只是飲著飲著便相視而笑,彷彿聽到什麼好笑的事情。事實上他們兩個糟老頭子如今模樣的確好笑,曹操這些年風吹日晒又黑又瘦,馬越身形依舊健壯皮膚卻無可奈何地鬆弛,那些衣服外面的傷疤非但不似年輕時帶給他兇悍模樣,看上去反倒像是個溫和的大老頭兒。 

  「後面的事情,誰知道呢?不過孟德兄,你可沒帶兵書來,我一直想看呢。」 

  曹操拍了拍屁股從地上站起來,端著酒壺起身對馬越打了個手勢說道:「酒我路上慢慢喝,至於兵書啊,我帶來了。」 

  曹操慢慢悠悠地騎上駿馬,與仍坐在地上的馬越舉酒相慶,隨後指著朝廷大營的方向說道:「兵書在那,明日午時,曹某打給你看!」 

  「也好,也好!」馬越笑著飲酒,望著曹操的背影喊道:「曹丞相,在下祝你出征告捷,平叛扶漢!」 

  馬背上的曹操身形頓了頓,轉過頭馬越已經跨上駿馬,曹操轉頭喊道:「馬涼王,為兄祝你親徵得勝,問鼎天下!」 

  兩個人的願望,只有一個能夠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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