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朝臣之心
馬越的上書通過各地郵置抵達洛陽,劉宏看到了這一封上書其中代表的機遇與意思,這是馬越所想不到的機遇,以至於連夜通告大臣,第二日便於深宮之中展開廷議。
馬越夾帶在戰報中的上書陳述東郡北部時局,陳詞厲害關係,對劉宏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奉上了除賊的計謀,因此請劉宏下詔准許在東郡北部以官爵為利誘使北部百姓重新歸漢,以助其殲滅卜己。
這是一次因馬越而造成的賣官。先前劉宏也賣官,但那不但需以錢穀為價,還需州郡長官,朝廷大員為介,能達到上查下舉者才可獲得買官的資格,並非僅僅有錢便可買到的……儘管是賣官,終究還是隔著一層麵皮,賣官者與買官者都沒有太難堪。而馬越這一次,在東郡南部的小範圍內,直接是一次無需經過上官,無須經過朝廷,直接由朝廷派出的宮內宦官蹇碩全權接管。
在這些累世公卿看來,這是一次沒臉沒皮的以地換官!
因此,馬越的一封上書在洛陽朝廷內部引發了他所想象不到的震動,幾乎將他推至絕地。
大將軍何進,太尉楊賜、太傅袁隗、大鴻臚曹嵩、廷尉崔烈及袁氏門生故吏與太中大夫楊彪、尚書令周毖、議郎崔鈞等人認為馬越此舉目無國法,無視漢家四百年來的祖宗禮法與徵辟官員制度,此舉昭示其毫無廉恥之心,將大漢官爵明目張胆當做貨物買賣,馬越此舉無異於敗壞朝堂名聲,其心可誅。
更重要的是,這件事情儘管只是在東郡南部小範圍施行,卻著實侵害到世家大族立足之根本,令他們恐懼。
而另一方面,朝堂上還有一點不同的聲音。
中常侍張讓、趙忠,司空張溫,宗室太常劉焉等人則認為馬越此舉僅為討賊,非但無過且有功苦。不應對其降罪反應通行詔令或施以告誡,其為平叛不應因此獲罪,望陛下再作考慮。
袁隗崔烈等人從抨擊馬越的上書策略到攻擊人身,認為馬越出身低賤,權宜戰時做個校尉已經足夠恩寵,陛下不可再對其多加親待。
表面上,兩撥朝臣涇渭分明,一邊多數為清流大臣,一邊則是宦官左道。可實際上,這次爭論還真是對事不對人,任何人提出這樣的奏請,都會受到如此待遇。反對的聲音因為此詔令一出便有可能危及到他們的地位,使士族反感馬越,因此恨不得噬其骨肉將其打入大牢就地處死。而略表支持的一派則多為宦官,這一封詔令出與不出,都不會損害到他們的利益,他們如今的地位靠的是軍功與陛下,無關痛癢。這兩派人,都聰明得很,鮮有看不懂時局的無能之人。
這一句話捅了簍子,何進出身一樣低劣,並且他在近日剛剛升為大將軍進鄉侯,袁氏崔氏這些士大夫的這番言論深深的刺痛了他,導致何進突然變了陣營開始為馬越說話。
出身低微,在這個時代本就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沒有人在乎你是誰誰誰的後人,哪怕現在你是豪族,家中沒有士人在朝堂沒有影響力也是一樣,休想擠進這個圈兒。
清流大臣的上書狠厲非常,欲置馬越於死地。而往日對清流猛烈抨擊的常侍們此次則是輕飄飄的還擊,在清流眼中馬越不是他們一派,尿不到一個壺裡還親附宦官,能剪除十常侍的羽翼他們是很開心的。而張讓為首的宦官一派多數覺得馬越不是他們的心腹,只是一枚無足輕重的棋子,他們中超過半數的贊成都是為了詔書內所隱含的寓意而言,至於馬越的死活,誰在乎呢?
唯一一個可能為馬越說話的人,梁鵠,則在朝堂上跪著,一言不發。
時至子夜,未央宮宣室。
「哈欠~」
漢帝劉宏盤腿座於龍榻,榻上鋪滿了各級官員的奏摺。
「來人!為朕打來清水。」
儘管是深夜,宣室外立即有中黃門侍從的緊密而輕快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劉宏低頭就著燭火翻閱著每一份奏摺。
他已經忘了有多久未曾如此認真地翻看大臣的上書了,馬越此次的一封來自東郡戰區的奏摺,在朝堂上引發轟動,儘管讓廷議變得猶如集市一般嘈雜,卻正是劉宏願意看到的結果。
無論馬越是有心之舉還是無心之過,觸及到大族的底線,便是劉宏願意見到的。
「皇權,怎能被掌握土地的外姓大族所掌握呢?」
「這天下的美女、財富、土地、百姓,都是朕的!」
劉宏看過一封諫議大夫的上疏,無趣的甩到地下,竹簡中的接連處細繩斷開,簡牘灑落一地。枯燥的講述朝廷時勢的上疏劉宏從什麼時候看膩的呢?劉宏皺著眉頭出了口濁氣,大概是建寧元年在太廟正式接任皇位初登大寶的那一天開始的吧。
每一個大臣的上疏都是聲情並茂地講述了朝廷的時勢,大義凜然的抨擊朝政,各個忠心耿耿引據經典,然而總結大意便是要朕殺了給朕提供快樂的弄臣,削減朕的開支花費,將朕的後宮美人分與他人,嫌棄朕親善之人不夠賢明,朕打仗打輸了全是朕的不是,朕打贏了這些個三公九卿又覺得朕的得力幹將人品不好不是東西……總之,總是能挑出朕的不是,就連孝桓皇帝的罪過都算在朕的頭上,他又不是朕的老子!
這樣的上疏就沒斷過,朕看得有什麼意思?還不如少年時在河間國被阿父帶著買上一雙草鞋開心!
突然間,劉宏在榻邊兒發現了一封上疏,上面精美的筆法吸引了他的注意,熟悉的筆跡令他印象深刻,不用看名字他都知道上疏的主人是誰。
選部尚書令,梁鵠奏請陛下親啟!
「梁鵠這老兒,大殿上一言不發,卻寫來如此厚厚一卷上疏……」
劉宏說著,便翻開了這封上疏。
「光和二年,臣蒙聖恩刺史西涼,長水救拙荊於危難之間,遂有師徒之名。初,臣亦不喜長水凶蠻有力,不敬漢家,異禮任俠,然其聰慧好學,侍臣五年有餘,至於明禮通書,人常言一日師終身父,臣與長水,情同父子。
今臣聞長水校尉欲請陛下以東郡余田換官,除歸附民之罪,此言無異絕世家之命,與陛下增憂。臣實甚恐,至兩股戰慄而不敢言。臣聽聞中郎盧植圍守廣宗不得寸進,中郎朱雋三軍敗績、中郎皇甫退守長社。然長水戰冀州截黃巾斬級千餘位居首功,東阿逆賊聞風而降,兵鋒所指各縣皆破,賊人授首,三軍無人出其右者。其人忠肝義膽,驍勇善戰望陛下明鑒。臣嘗教長水忠於陛下,長水心亦然焉,曾與臣言:為陛下赴湯蹈火乃其平生所願。甫自獄中一出便急為陛下效死,臨危受命。長水之心,及至此刻或不愛百姓,或不敬勇士,或不尊士儒,然其尊陛下有若神明。
臣愚駑,不明政事,不通人脈,脾性乖戾,僅知忠於陛下。然臣曾聞,子有罪,其父不為之解,亦為罪也。然今日臣子長水有罪,臣不為之解,臣有何用?故臣上疏叨擾陛下,望陛下恕臣結黨營私之罪,寬長水妄議朝政之責,全臣父子之心,長水報陛下之志……」
「呼。」劉宏出了口氣,合上書簡,認真的放在放在一旁,掃眼亂糟糟的龍榻,一腳將所有簡牘都掃到地下,躺在榻上仰望三丈宮頂,口中喃喃道:「梁鵠啊梁鵠,整個朝堂的王公大臣都將朕視作天子,就你將朕視為從前嬉戲於鴻都門學的舊友,肆無忌憚的將上疏當做你師徒情深的信筏,可朕怎麼就這麼喜歡你呢?」
環視龍榻左右,空蕩寂靜的宣室,二十七歲的東漢皇帝劉宏突然倍感孤獨,他想念十七年前河間國的解亭侯府,想念自己貧困而早亡的先父。
父親大人,兒子現在有萬金家財,您看見了嗎?兒子現在是九五之尊,您高興嗎?兒子現在要自稱朕了,您知道嗎?
父親大人,你在哪兒啊?兒子想念您,這些年,兒子不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