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八章:賤名杜十娘!
這邊沈風繼續大講杜十娘與李甲的故事,其中穿插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小故事,使得整個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故事更加豐滿。
「一連奔走了幾日,並無銖兩,一雙空手,羞見芳卿,故而這幾日也不敢入院,李甲好顏面,更別說在一個女子面前丟臉,哪怕是風塵女子,是日,實在躲不過去,只好忍恥而來,十娘瞧男人的本事還是有的,見他聲具淚下,知他是盡了力,於是道,此言休使虔婆知道。郎君今夜且住,妾別有商議。」
「夜裡,十娘準備酒肴與李甲對飲,酒過半巡,十娘才對李甲說,郎君果不能辦一錢?妾終身大事當如何也?李甲聞言,只是羞愧流涕,不能答一言,十娘這才拿出自己身家積蓄,道,「妾所卧絮褥內藏有碎銀一百五十兩,此妾私蓄,郎君可持去。三百金,妾任其半,郎君亦謀其半,庶易為力。限只四日,萬勿遲誤!」
「看到這些銀子,李甲驚喜過望,回去柳遇春寓中將夜來之情與其說,又將一百五十兩拿出來,誰想得十娘竟然能拿出自己的身家積蓄來,足見其真心,柳遇春感其真心,有意成全他們倆,李甲是決心不負,於是兩人到處借貸,兩日後,終於湊足餘下的一百五十兩。」
「十娘見到這一百五十兩,頓時與他歡天喜地,更加認定李甲就是命中郎君,兩人又在院中過了一夜,次日,兩人置辦好一切準備離開,十娘是一天也不想多天,連路費都已經備好,說猶未了,老鴇兒已經準時進入房中,老鴇兒還臉上笑得特別燦爛,就是料定他們籌不到銀兩,老鴇兒每日滲得慌,有一出好戲看,心裡高興不得了。」
「閑話說了幾句,終於問到銀子上,誰知十娘將銀子一放,鴇兒立即嘿然變色,她這輩子就是為了銀子,只是看一眼不用數也知道這銀子足夠三百兩,一兩也不少,銀子就在眼前,鴇兒心中突然生了悔意,十娘察言觀色,決然道,兒在媽媽家中八年,所致金帛,不下數千金矣。今日從良美事,又媽媽親口所訂,三百金不欠分毫,又不曾過期。倘若媽媽失信不許,郎君持銀去,兒即刻自盡。恐那時人財兩失,悔之無及也,鴇兒無言以對,只能兌現——」
鯉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來。
「聽到這裡,大家肯定以為十娘終於脫離了苦窯與情郎雙宿雙飛恩愛如漆,非也,故事到這裡才進入重點——」
「接下去呢,接下去呢,快說,快說啊!」故事的魅力在於吊起了求知慾和好奇心,眾人聽得心痒痒,嘴趕嘴不停催著。」
「你們聽故事的不嫌說故事的累,待我先潤潤嗓子。」口沫飛了不少,乾脆走到旁邊,一屁股坐在桌子上,拿起考官姑娘的茶杯牛飲了一口,繼續道:「話說十娘與李甲離開了虔婆大門暫住在謝家,先前都在盤算著三百兩,此時脫身後便該考慮今後如何安身,這事十娘自然是要問李甲,可李甲什麼人,大家也清楚了,他哪裡有考慮今後的事情,更不敢將十娘接回家中,並言說,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歸,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展轉尋思,尚未有萬全之策。」
沈風冷笑一聲,目光落在李甲身上,嘲道:「先前海誓山盟的時候,卻沒有想太多,一旦面對現實,李甲一下子就顯出懦弱本性,十娘只好讓他先回家勸解他老爹,決議之後,二人起身辭了謝月朗,暫往住柳監生寓中,整頓行裝,次日正要離開時,便見謝月朗與徐素素拉眾姊妹輿紛紛而至,一番姐妹情深的話自然說了不少,臨別之際,謝月郎喚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封鎖甚固,不知什麼東西在裡面,十娘也不開看,也不推辭,但殷勤作謝而已,姐妹情深,但不及從良之心,各各垂淚而別,正是:他日重逢難預必,此時分手最堪憐。」
「、、、、、、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說著說著,沈風架了張椅子在桌子上,然後人坐在高處,這故事已經說到李甲結識了孫富,而孫富對十娘一見傾心起了歹心,而李父得知李甲在妓院中揮金如土正在氣頭上,李甲正為今後的生計苦惱,孫富得知后,便趁著酒醒挑唆李甲將十娘賣給自己。
眾人聽到這裡,已是頗有微詞,更甚至勃然大怒罵李甲不是東西,最是激動還數那位尼姑,尼姑容貌清秀,若是已經遁入空門,猶可見其美貌,此時尼姑掩面而泣,痛哭淋漓,按理說聽一個故事也無須這麼激動,那她究竟是誰呢?
「卻說十娘於舟中擺設酒果,欲與李甲小酌,李甲卻一日沒有回來,十娘挑燈以待,李甲回來后臉色鬱郁,十娘問他,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一個勁的唉聲嘆氣,十娘一再追問,李甲淚水撲簌簌掉下來,道,仆天涯窮困,蒙恩卿不棄,委曲相從,誠乃莫大之德也,但反覆思之,老父位居方面,拘於禮法,況素性方嚴,恐添嗔怒,必加黜逐。你我流蕩,將何底止?夫婦之歡難保,父子之倫又絕。日間蒙新安孫友邀飲,為我籌及此事,寸心如割!」
「十娘聽得大驚,便問他想怎麼辦,李甲就說了他結識了孫富,並道,孫友名富,新安鹽商,少年風流之士也!夜間聞子清歌,因而問及,仆告以來歷,並談及難歸之故,渠意欲以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藉口以見吾父母,而恩卿亦得所天,但情不能舍,是以悲泣!」
不知不覺提高了聲調,沈風冷笑道:「李甲的愛情在現實面前變得不堪一擊,他懼怕不能繼承家業,懼怕顛沛流離的生活,選擇將十娘以千金賣給了孫富,李甲的懦弱傷害了十娘,十娘萬念俱灰,曾經的夢想化為一聲冷笑,這一聲冷笑,更多是在嘲笑自己,諸位,你們覺得十娘恨李甲嗎?」
眾人議論紛紛,沈風搖搖頭嘆息一聲道:「悲痛若是到了極致,會參悟許多世態,李甲不知道的是,十娘身邊藏著一個百寶箱,百寶箱中藏著無數的金銀珠寶,但十娘仍害怕李甲會辜負自己,也想讓他有所擔當,所以並沒有讓李甲知道百寶箱。」
「十娘經營七年的希望破滅,這時候她的心情大家可想而知,道,為郎君畫此計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之資既得恢復,而妾歸他姓,又不致為行李之累,發乎情,止乎禮,誠兩便之策也,那千金在那裡——大家先別著急,十娘怎麼同意呢,有時候說的話,未必是心裡話,特別是在對這個世界不再抱有希望的時候,我們且先聽李甲怎麼說。」
「李甲自然百般歡喜,說千金還沒拿來,只等十娘同意,這時候十娘一反常態,平靜得讓人心裡發毛,十娘說,明早快快應承了他,不可挫過機會。但千金重事,須得兌足交付郎君之手,妾始過舟,勿為賈豎子所欺。」
沈風皺眉笑道:「這麼聽,十娘是同意嫁給孫富了?千萬別這麼想,暴風雨前來之時亦是一片寧靜,十娘這時候起身挑燈熟悉,將自己打扮得異常艷麗,真是脂粉香澤,用意修飾,花鈿綉襖,極其華艷,香風拂拂,光采照人,這舉動可說是古怪之極,怎麼說著說著,就打扮上了?」
「裝束完,天色已曉,孫富來到船頭候信,李甲回復后,孫富親自上船來接人,一手交錢,一手得人,十娘獨自坐在船上,笑得異常妖媚,就像在妓院中接待客人似的,沒錯,孫富對於十娘來說,就是一個客人,注意是客人,不是男人,不管是孫富還是王富張富,在十娘眼裡,都只是一個客人,沒什麼差別。」
「孫富視十娘為瓮中之鱉,得已!李甲得了千金斷了風塵緣,安已!兩人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卻不顧十娘的感受,為什麼他們沒有考慮十娘的感受——」目光逼視眾人,將問題拋進每個人的心房中,無奈嘆息一聲,轉而朗聲道:「這時候十娘心裡萬般悲憤,被自己所愛的人賣給了別人,希望破滅,了無生趣,十娘望著桌上一千娘笑得異常燦爛,一千兩啊,愛情和希望加起來就值一千兩,這是多麼諷刺,沒錯,錢是重要,但有些東西,是不能以金錢衡量!」
「故事還沒完,十娘這時拿出鑰匙將百寶箱打開,百寶箱中滿滿裝著金銀珠寶,李甲和孫富看得大驚,這百寶箱中隨便一件珠寶都是價值不菲,十娘癲狂地笑著,叫李甲來看看,十娘於箱中隨便拿出翠羽明璫、瑤簪寶珥,大約值數百金,在李甲的眼皮底下遽投之江中,李甲與孫富及兩船之人,無不驚詫!」
在眾人複雜的目光下,沈風擲地有聲道:「十娘恨這些金銀珠寶,恨它們害自己希望破滅,心中又極其憤恨李甲、孫富,李甲你不是用千金把我賣了嗎,孫富你不是隨便出手就將我買了嗎,看看我有這麼多金銀珠寶,但這些金銀珠寶在我眼中一文不值!」
說到**處,眾人不僅僅是對故事感興趣,心靈也在反省著自己,也在尋思著這個世態,沈風肺活量極好,一口氣也沒有喘,語調進而激烈道:「十娘又抽出一匣打開,匣中有夜明之珠,約有盈把,其他祖母綠、貓兒眼,諸般異寶,目所未睹,莫能定其價之多少,十娘又欲投之於江。李甲不覺大悔,抱持十娘慟哭,那孫富也來勸解。」
「十娘將李甲推開,向孫富罵道,我與李郎備嘗艱苦,不是容易到此,汝以姦淫之意,巧為讒說,一旦破人姻緣,斷人恩愛,乃我之仇人,我死而有知,必當訴之神明,尚妄想枕席之歡乎!這番話言詞激烈,儘是發泄心中的恨意,恨自己的命運被孫富左右。」
「十娘又對李甲道,妾風塵數年,私有所積,本為終身之計。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前出都之際,假託眾姊妹相贈,箱中韞藏百寶,不下萬金。將潤色郎君之裝,歸見父母,或憐妾有心,收佐中饋,得終委託,生死無憾,誰知郎君相信不深,惑於浮議,中道見棄,負妾一片真心!今日當眾目之前,開箱出視,使郎君知區區千金,未為難事,妾櫝中有玉,恨郎眼內無珠,命之不辰,風塵困瘁,甫得脫離,又遭棄捐!今眾人各有耳目,共作證明,妾不負郎君,郎君自負妾耳!」
話剛落音,眾人皆是紛紛喝彩,為故事中的十娘拍手稱快,十娘打開百寶箱將箱子中珠寶扔進大海中,是結結實實打了李甲一巴掌,想想自己賣出去的人卻有數不盡的金銀珠寶,這是多麼諷刺!
此時,尼姑緩緩走了上去,韓雨薇攔阻不及,又怕見到沈風,只好躲藏在人群中,眾人心神皆在故事中,完全沒有注意一個尼姑走了過來。
「後來呢!」
「李甲可會與十娘重歸於好?」
「十娘莫要再信了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沈風轉而嘆息一聲道:「十娘一番強烈控訴,所有聚觀者無不流涕,都唾罵李公子負心薄倖,李甲見到十娘有這麼多金銀珠寶,心裡已經發生了轉變,急忙向十娘賠罪,附以重修於好之意,可笑,真是可笑!大家一定也覺得可笑,十娘也聽得癲狂發笑,抱著那百寶箱痴痴獃呆走向船頭,向江心縱身躍入!」
眾人驚駭之極,沒想到十娘會抱著百寶箱縱身跳入江中自盡,紛紛落淚感傷,但仔細一想,也是必然之事,一個人若是生無可戀,活著還有什麼意思!眾人期待著沈風還有下文,目光緊緊盼著。
沈風卻是搖搖頭道:「眾人疾呼撈救,但見雲暗江心,波濤滾滾,杳無蹤影,可惜一個如花似玉的名姬,一旦葬於江魚之腹——
三魂渺渺歸水府,七魄悠悠入冥途。」
故事講完后,沈風直立於桌案上,一言不發讓眾人去沉思,其中一位年輕男子說道:「若是十娘沒有試探李甲,也就不會釀成悲劇,此事也不能全怪李甲,十娘亦有不對之處,既然真心相愛,便要誠心以待,為何藏著百寶箱不讓李甲知道,還要李甲去為生計煩惱。」
這話引來在場女子的強烈譴責,一時間喧嘩四起,爭論不休。
「不錯,學會思考了!」沈風忽然語調急轉,冷冷笑道:「但缺乏遠見,你以為是百寶箱的問題嗎,我方才一再強調了,李甲性子懦弱沒有擔當,一旦面對現實生活時,李甲便會原形畢露,試想,就算沒有孫富挑唆,十娘也將百寶箱拿出來,兩人就能安安穩穩一輩子嗎,錯!性格決定命運,生活沒有一帆風順,總會時不時給我們帶來磨難和挫折,李甲懦弱的性子會再一次向現實生活妥協,悲劇還是會上演,只不過是早晚的事情!」
男子又道:「你為何如此斷定!」
沈風冷哼道:「李甲贖出十娘后,面對他人指點,已是心生後悔,十娘是風塵女子,而李甲出自書香世家,你覺得李甲敢於直面世俗譴責迎娶十娘嗎,還有,面對李父的反對,李甲能堅持到底嗎,不能!李甲沒有這個膽量和魄力,面對世俗的譴責和謾罵,面對他人鄙夷的目光,李甲會選擇躲避和妥協,他不愛十娘,他愛的是自己。」
此番話如同洪鐘之音,在眾人心房中不斷回撤作響,沈風感嘆道:「滾滾紅塵,滔滔江水,誰隨波逐流,誰迎風逆行,隨波逐流的人,看到只是別人看過風景,走別人走過的路,究其一生,平庸無奇,但迎風逆行的那個人,卻是忠於自己堅守信念,可望見這天下只屬於他的風景,走一條只屬於他的路!回首望其一生,絢麗多彩,不枉人間走一遭!」
啪啪啪——
「說得好!」
「我也要忠於自己,堅守信念,絕不隨波逐流!」
「決不能像李甲!」
「對——」
、、、、、
一陣鼓掌聲猛然響起,掌聲熱烈,群情激動,在場大多數人被他一番話所觸動,心情無比激動,但也有人沉默反思,總之,一個盛大的詩筵就這樣被沈風所講的故事以及感悟給征服了。
「公子這話真是給人當頭一棒,漂亮之極!」琴茵喜道:「我們大華的讀書人便是缺乏反思,一味追逐名利,卻忘了書中所學所教。」
諸女頷首同意,嫿瑤嘆道:「追逐別人所追逐,便如過江之鯽,終會被世俗所蒙蔽,卻忘了自己真正所想要,這世間上,又有何人可堅守初心,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吶!」
林可嵐憂道:「顧小姐學識廣博,你認為他這番話於眾人面前說出來,會否招致禍端?」
「哦——」顧碧落心中感觸良多,不論品性,眼前這人無論想法見解皆是發人深省,總能在別人心中丟下一塊大石頭,激起千層萬層沉思,聽到可嵐問言,倉促地應了一聲,淡笑道:「他說得隱晦,並沒有直言禮教如何不妥,無妨。」
琴茵忽然道:「大家快看——有個尼姑走過來了!」
尼姑緩緩上前,神情已轉為平靜,沈風自顧自吟道:「不會風流莫妄談,單單情字費人蔘;若將情字能參透,喚作風流也不慚——問大家一個問題,造成杜十娘悲劇的原因是什麼,不用告訴我,回家以後自己去想。」
總算講完了,接下來該是收拾李甲了!沈風語調一轉,目光緊緊盯著李甲,沉下嗓音道:「大家以為這是我隨意編造的故事嗎,錯了,今夜所言皆是實事,而這個李甲就在這裡!」
嘩!!!!
聚眾者立即驚呼一聲!
沈風從桌案上跳下來,卻發現一位尼姑來到眼前,尼姑屈身一拜,眼角隱隱含淚道:「多謝公子仗言,十娘感激不盡!」
「這位師父,你快快起來,我跟你不認識,你怎麼給我行那麼大禮——」沈風急忙將尼姑扶起,身軀猛地一顫,瞪大眼睛道:「你說你叫什麼!!!」
尼姑輕輕抬起頭,兩行清淚已從眼眶中滑下,帶著令人心痛的悲戚之色,輕啼道:「賤名杜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