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一章
成都的夜,是永遠也暗不下來的。
仔細算算,從浙江來到這個張揚的大城市已有整整六個年頭了。這六年當中,我一直把自己搞得很忙碌,忙碌地打工,讀夜校。可是沒有用,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獨自一個人躺在冰冷的小床,回憶便開始不停地入侵我的思想。
我總是會莫名其妙地想起那些所謂的曾經。想起那個男人醉酒後打我的醜陋臉孔。自媽媽走後,他便總去喝酒,喝醉了就拿我出氣。我不願意叫他爸爸,也不願意承認我的爸爸就是這樣一個沒出息的男人。
他隻會打我,從小被打到大,我的骨子裏已深深地埋進了一種叫“沉默”的東西。每次他醉酒回來拿起鞭子的那一瞬,我就咬緊嘴唇一聲也不吭地默默承受。我知道,他心裏有氣,他氣媽媽對他的不忠,氣媽媽的絕情。他甚至認為我是媽媽和別的男人所生的小孩。於是,他開始不停地折磨自己,也開始不停地折磨我,一直一直地。
可是我默默地忍受這一切不是因為他對我十幾年的養育,而是因為我要生存。
我要生存!是的!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計劃好了。等到大學畢業的那一天,我就要永遠地離開他,離開那個所謂的家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我要在那邊開始我的新生活,沒有鞭打與辱罵的新生活。
這就是我的夢想,簡單卻遙遠的夢想。
是啊,這是個遙遠的夢想。遠得已經再也實現不了。因為在我尚未離開他之前,他已經永遠地離開了我。
他死了,死因是酒精中毒。
後來我無數次地做夢夢見我見他的最後一麵,他躺在醫院冰冷的潔白的床鋪上,臉色是慘白慘白的。他的身上有我曾經熟悉而又厭惡的酒精的味道。和醫院裏來蘇水的氣味混在一塊,竟顯得那樣刺鼻。這個讓我愛過又恨過的男人嗬,此時躺在病塌上,沒有了呼吸,也沒有了心跳。他再也不會拿起鞭子狠狠地抽打我,也不會再罵罵咧咧地喊我“小兔崽子”。他隻是那麽安靜地躺著,躺著,再也起不來了。我看著他熟悉的臉龐,突然驚覺還是有淚從我臉頰滑落,滑落,落到地上,消失不見。原來,我還是愛著這個男人的,畢竟他始終是我的爸爸,我唯一的爸爸。到最後我還是叫了他一聲“爸”。在白蓋頭蓋上他臉龐之前,隻可惜,他再也沒有可能聽到了。
幾天後我為他舉辦了簡單的葬禮,又在安然山墓地為他下了葬。骨灰入土的那一瞬間,天空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打在我的臉上,與我冰冷的淚水融在一塊兒。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是孩子了,我必須堅強地麵對生活中的一切磨難,一步,一步,獨自一個人走下去。在這個陌生的大城市裏,我舉目無親,卻要堅強地挑起一切的重擔。
這是命,曾經有一個女孩子這樣跟我說。她說這話的時候微微低著頭,眼神是空洞沒有感情的。這是命。也許吧,命中注定我要經曆這些而逐漸成長為一個男人,一個頂地住天地的男人,一個堂堂正正,名副其實的男人。
然而,我卻又有些後怕,他的葬禮幾乎花光了家裏僅剩的最後一點積蓄。我的爸爸就這樣帶著我們的所有,留下我一個人走了,走得毫無牽掛。而我,卻要在這俗世中繼續生活,繼續奮鬥,然後好好地活下去。
米筱婉就是在我最落魄的時候闖進我的生活。
那段日子裏除了方便麵,陪伴我的就隻有米筱婉,而實際上她是我的頂頭上司——我在她開的小書屋裏打工。書屋開在偏僻的弄堂裏,平常客人不是很多,所以活兒相對比較輕鬆。我隻需適時地整理一下書刊即可。米筱婉對我很照顧,沒事的時候,她總來書屋陪我聊聊天。她的年齡僅僅比我大一天,可卻總固執地讓我叫她“婉兒姐”。我不叫,她就嘟著嘴地佯裝不開心,像個小孩子似的。
隻是,這都是四年以前的事了。2006年,我離開浙江前往成都。2008年,我的爸爸死於酒精中毒。2012年,我躺在我冰冷的小床回想那些風吹的往事。我還是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堅強,四年了嗬,每次想起爸爸,我還是會流淚。我甚至寧願他起來拿著鞭子狠狠地抽我。因為那樣,至少還讓我覺得我隻是個孩子。有父母的人,始終都是孩子。而我已經不是。
現在,我和那個叫米筱婉的女孩子在一起了,她也已不是四年前我剛認識的那個米筱婉。她變的沉穩,嫵媚。自從我的爸爸過世以後,她變得不再吵鬧。因為她曉得,也許她無意中說的某一句話就會刺痛我,深深地,讓我疼痛難忍。她不忍心傷害我,我知道,因為她愛我。她曾是那麽心疼地捧起我因傷痛而消瘦的臉,她說,北冶,讓我們在一起吧。我們在一起,我要好好照顧你,一直一直照顧你。說的時候,她是哽咽的。然後,她踮起腳尖,用她滾燙的唇覆上了我的。她一直在流淚,淚水順著她的嘴唇滑落到我的嘴裏。澀澀的,鹹鹹的。
我就這樣與筱婉走到了一起,並且認為我們會守著那家小書屋過完這一輩子。偶爾,我坐在書店的收銀台後麵,看著筱婉在櫃台忙碌,陽光輕輕地流瀉在她純潔的手指上,溫暖一整片。那個時候,我總會有一種錯覺,站在我麵前的不是米筱婉,而是一個14歲的女孩子。那個女孩子留著齊耳的短發,笑起來的時候很好看,她曾告訴過我,她說,如果釘上一種叫“唇釘”的東西,就再也沒有人注意得了你的傷疤了。於是我釘了唇釘,企圖遮去自己的傷痕。可是我忘記了,表麵的傷痕是遮住了,可內心的傷痕卻永遠也遮不了,譬如我受過傷的曾經。譬如我付出的感情。
這一輩子,都永遠也遮蓋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