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無題不問樓中戲(下)4800
青袍道人進了這座紅鸞館之後,半點也不見外,直接來到尊泥他們的桌子旁邊,拉開椅子坐下。
這紅鸞館,大堂之中的每一張桌子都有四張椅子伴著,不同桌椅之間相隔頗有一段距離,若非故意的話,無論怎麽放蕩形骸,都不至於會影響到其他桌上的人。
青袍道人隨手一拉,已經把椅子拉開兩尺有餘,身子微往後仰,一手搭在自己大腿接近膝蓋處,一手按在扶手上,坐得隨意閑散。
尊泥則歡喜地直起了身子,說道:“你真要請我們吃飯嗎?可是我們,都不認識。”
青袍道人笑了笑:“那就現在認識一下吧,我叫方雲漢。”
“我叫……”尊泥看向對麵的那個小孩子。
“他叫尊泥,我叫無題。尊重的尊,泥巴的泥,虛無的無,題目的題。”
那個六七歲的小孩撐著下巴,偏過臉來,仔細的打量著方雲漢,說道,“我還以為會有一些老爺爺老奶奶過來,沒想到,居然是一個小哥哥過來了。”
“哥哥?”
方雲漢忍俊不禁,與他對視,眸光流轉之間,卻若有深意,說道,“既然你先這樣開口了,那看來我也不能叫你老前輩,隻能稱你小和尚了。”
這個小娃娃在其他人眼裏,自然是可愛的如同一頭小白熊幼崽。
但是在方雲漢眼裏,撇除了身上那一層用來遮掩的光影之後,六七歲的孩子,渾身都是裂縫。
越是白皙的皮膚在裂縫的映襯之下,越是顯得詭異,好像一個會走會動的瓷娃娃,或者在墓葬之中的紙童兒。
要是以這副尊容半夜走出門的話,再笑那麽兩聲,童稚的尖細聲調,怕不是要把人直接嚇死。
不過,如果細看一看的話,就會發現,這個無題小和尚,那些完好部位的皮膚,實則也與常人的膚質有極大的不同。
他的麵部沒有毛孔,皮膚最細微的構成部分,是極小的,泛著淡淡光暈的曼陀羅圖案。
那些看似天然的肌膚紋理,形成了如同佛菩薩一樣的祥和圖章。
常人看他隻覺得可愛,方雲漢看他,第一眼是破裂,第二眼就是莊嚴。
一種遠勝於百年滄桑,曆經風雨日照,而不折不磨的莊嚴氣質。
他們兩個這幾句對話的時間裏麵,紅鸞館中的侍女,已經過來把桌麵上收拾了一遍。
剛才尊泥吃飯的時候,看起來狼吞虎咽,淩亂不堪,實際上,居然沒有一點湯汁,米粒,掉落到桌麵上。
那些侍女把盤子疊起來之後才發現,桌麵竟然還是整潔如新。
即使如此,她們還是有些詫異的看了尊泥一眼之後,將桌麵再擦了一遍。
尊泥對著她們靦腆的笑了一下。
這些侍女們,早就對這裏的客人風雅之下,暗藏急色貪婪的眼神習慣了。
到此時此刻,與這個略有些黑的小光頭對視之下,才發現,這個沒什麽儀態的小光頭,其實出奇的有禮貌。
他看著這些漂亮的侍女,雖然有喜悅,但也就隻是喜悅,見花而喜,賞心悅目,別的,便什麽都沒有了。
然後,就是二十道招牌菜,一道道的端上來。
方雲漢麵前,亦多添了一副碗筷瓷杯,他隨手掏出一枚東海明珠,要當做飯錢,無題小和尚卻開口阻止了。
“等等。”
小和尚看著方雲漢,說道,“明明是我請你來的,怎麽能讓你反過來為我們付飯錢呢?”
尊泥奇怪的說道:“你是什麽時候請他的?不是剛剛才見了第一麵,互通姓名嗎?”
“確實可以算是小和尚請我來的。”
方雲漢在海邊搜尋的時候,察覺到了那一點主動留下的氣機,才能一路追尋至此。
他的笑容收斂了一些,“不過我想,就算你沒有刻意邀請,這麽一點距離,我也有可能碰巧走進這座城,步入這間大堂。”
“那就是緣分啦。”
無題小和尚拍拍手,雙手按著桌麵,在椅子上站了起來,說道,“但是,小孩子都知道,飯是吃一點少一點,緣分也是用一點少一點。一見麵就要你請客的話,難免要傷了緣分,損了人情,可不是一個好的開頭。”
方雲漢想了一下,一點頭,便收回了那顆明珠,道:“說的有理。”
尊泥的臉苦的已經能滴水了。
萬萬沒想到,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大好人,老頭子還要拒絕對方的邀請,硬是要慷他小徒兒之慨,不看我挨打之後被拎去刷盤子,你就不好受是吧?
方雲漢暼了尊泥一眼,也饒有興趣地問了一句:“隻是我剛才聽說,你們兩位出門的時候忘帶錢了,那麽大師要怎麽請我呢?”
無題小和尚看著那邊的侍女,眨了眨眼睛,問道:“這位姐姐,我給大家表演一個戲法,用來抵飯錢,可以嗎?”
候在一旁的侍女,還想著剛才見到的那顆珠子的成色,聽到這話,不覺一愣,道:“抱歉,我們……”
“那就要看小娃娃你能表演什麽樣的戲法嘍。”
略微有些沙啞的嗓音從二樓上傳下來。
堂中眾人的注意力全都被吸引過去,似乎瞧出了開口的人是誰,一個個神態間都有些振奮。
鬢邊別著一朵牡丹的美婦人卷簾而出,伏在欄杆上,手中捏著一杆纖長細致的煙槍,言笑晏晏的說道,“要是能讓奴家開懷一笑的話,往後一個月裏,你們都可以住在這裏,食宿全免。”
方雲漢他們還沒有什麽反應,旁邊眾人,已經引起了一陣呼喝。
這名婦人便是紅鸞館的東家,據說本身出身不凡,卻不是是何等的離經叛道,才開了這樣一家營生,但多年以來,她一直是這霖城風流男兒心目中最神秘與渴求的人物。
隻可惜,千金難得一見。
無題小和尚仰頭看了看,幹勁十足的應了一聲:“那好嘞。”
小孩子站在椅子上,環顧四周,又喊了一聲,叫眾人仔細。
隨即眾目睽睽之下,他那兩隻短小藕白的手掌一搓,便有一個小小的物件被拋了出去。
眾人的視線都追隨著那個拋出去的瑩白物件,卻一時沒有看清那到底是什麽。
方雲漢笑容微愕,眼皮子跳了一下。
他清楚的看到,那是一根手指。
剛從手掌上扳下來,扔出去的一根手指。
就好像是從最細嫩的蓮藕身上掰下一小塊那樣,清脆,輕巧,水潤,幹淨。
但是這根手指落地的時候,已經不再是一根手指,而是一條數寸長短,布滿了細密鱗片的小蛇。
旁觀的人們以為是這小孩子從身上拋出一條蛇來,紛紛低聲驚呼。
這些聲音裏麵有些意外之情,並不濃烈。
此等戲法,他們往日裏在街上也見不少人擺弄過,雖然在一個六七歲小孩手上呈現,看起來有些別樣趣味,但也就隻停留在趣味的層麵罷了。
有人看向二樓,果然,那婦人麵色不改,笑容依舊,卻絕算不上是因此而開懷。
忽然,堂中那壓抑著的低聲驚呼,化作無法遏製的驚叫聲。
美婦人定睛看去,拈著煙槍的手,不自覺的一緊。
隻見那條數寸長短的小蛇昂起蛇頭,向前一撲,整個身子,陡然千百倍的膨脹開來。
團團白毛撲騰,翻卷如旗如袍如雲。
團白之中,發出一聲低吼,兩隻黃金色的眸子張開,四爪落地,昂首四顧,口內露出玉白利齒。
這赫然是一頭白毛如雪的雄獅。
威猛無匹的獸王盤踞在地,都比一張桌麵更大。
堂中眾人紛紛駭叫躲避,幾座一團,撞的桌上酒水搖晃不休。
無題小和尚見著堂中,此時變得一片混亂,眾人都向邊角處退去,連忙拍掌大叫,奶聲奶氣的對著那隻獅子喊叫。
“獅兒,獅兒,你怎可嚇人?”
“快給我變。”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有幾個侍女站在正對著那隻獅子的方向,竟仿佛從那頭威猛的獅王臉上見到幾分委屈。
它低下頭去,嗷嗚一聲,碩大的身子便又縮小了。
須臾之間,這隻大獅子就變成了一隻僅有普通酒壇子那麽大的白獅崽子。
那樣威猛的獸,變小了之後,顧盼之間,委屈的嗚嗚幾聲,抬起爪子撓了撓自己的鬃毛,便可愛的令人心都要化了。
眾人都被這番變化驚得呆了,那無題小和尚卻還不滿意,在椅子上跳著,繼續叫道。
“再變,再變,再變。”
小獅子往前一滾,變成一隻小蜥蜴,小蜥蜴向上一竄,肋生雙翼,鱗片變作了羽毛,竟變成了一隻雄鷹。
雄鷹衝向房梁,一個盤旋。
喙拉長了些,羽毛更展開了一些,仙鶴振翅,頂上多出一點嫣紅。
紅鸞館中,其他幾座樓裏的客人也全都被驚動,從院中趕來,有的則憑欄眺望,嘖嘖稱奇,驚歎不已。
仙鶴化作百靈鳥,落在了美婦人掌上,一探身,就啄走了美婦人鬢角的那一朵鮮花。
美婦人呀了一聲,又見鳥兒銜花,繞著她高下飛舞,如同在與她嬉戲,不覺間,已開懷笑出聲來。
眾多客人看著美人與靈雀共舞,也看得如癡如醉。
“好手段啊。”
方雲漢也覺得大開眼界,輕輕歎了一聲。
在他的精神感應之中,這個小和尚扔出去的那根指頭,之後的所有變化,沒有一樣是幻術。
那是實打實的,骨骼與血肉的擴張與變形,幾乎是化作真實的生命。
雖然這些生命變化之後,在力量與穩定上,都已經遠不如之前那根斷指的形態,但光是這血肉之變的神異,物種之間的無縫轉換,已幾乎可稱菩薩手段。
他微歎之後,順口問道。
“大師,你們大夢方醒,身在此間,見過去現在是兩樣人世,卻好像沒有什麽不適應的地方,也不覺得孤獨,惶恐,恨怒嗎?”
尊泥根本沒聽懂他在問些什麽。
無題則笑答。
“雲起時霧散,風來時,水深藍,中天月在湖,雨下見銀鱗,隻要一切隨緣,即心安處,意念光明,處處可見好風景。”
小和尚如同唱著一首歌謠一樣說道,“反正我還是我,人間還是人間,過去和現在,縱然是兩種天地,也沒有什麽可計較的。”
“好個灑脫的和尚。”
方雲漢身上的歎息驚訝,一掃而空,忽然意氣淩雲似的,拍掌笑道,“不過,孤雀飛舞,終究寂寞,等我來為你尋個玩伴吧。”
剛才大獅子現身的時候,有一個捧花的侍女,踉踉蹌蹌,退到了這邊,之後就一直忘了移位。
青袍道人笑完之後,側身從花瓶裏抽了一束花。
他捧了幾枝花在手,手掌抬高了一些,仰頭順著那花枝,向花朵的方向吹了口氣。
這一氣悠長,吹得如煙如絮,吹到將盡的時候。
方雲漢一鬆手。
那幾枝花就糾纏著飛騰而去。
那些花枝虯結,生長,葉片繁多,凝聚成了一條三米多長的小龍。
花的刺和旁枝,形成了四隻龍爪,最細嫩的藤須,匯聚成了龍尾,葉片覆蓋,疏疏落落的,但也如同龍鱗。
花瓣糾纏散落,如同龍的鬃毛,又有細枝從這些花瓣之間,穿梭過去,在前方構建成了龍頭的形狀。
一條頸上斑白,全身披綠的花木之龍,無翅而能飛,在二樓周邊盤旋。
那隻小小的白雀,受這龍吟一激,又化作了仙鶴。
龍與鶴舞,青碧、純白的兩道影子,從堂中飛到院中,在那些花卉上方,追逐嬉戲。
眾人又是一輪驚歎。
尊泥看著看著,卻低頭揉了揉眼,雙眼酸痛,淚流不止。
在他眼睛裏麵,那條花木之龍,更像是一道蜿蜒飛舞的劍痕,犀利無比,肆意翱翔,清靜自在的韻律根底中,是一股傲嘯風雲的狂放。
不時發出悅耳鳴叫的仙鶴,卻是莊嚴沉肅,祥和而內斂,仿佛在空中布下一道道柔軟的法規,又總被那條龍斬破。
“原來這就是天地之橋,把與天地之氣的溝通,完全固化下來,就像是形成呼吸一樣的本能。”
“這樣異化之後的血肉,就算隻是一根指頭,脫離了主體,也能吞納天地之氣,自成一體,達到凡俗生物無法形容的成長。”
這是方雲漢的聲音。
接著是無題小和尚的聲音,稚嫩的童聲也莊重起來,但仔細聽的話,還是會覺得漫不經心,懶懶散散。
“然,這種固化於每一分血肉肌理之間的納氣本能,本出於我,縱然脫離了身體,其意誌仍然是我的一部分,所以才能活躍良久。”
“你卻能夠把一件跟自己沒關係的東西,賦予短暫的靈性,殊異之道,看來漫長歲月後,已別有天地在人間。”
同坐在一張桌子上的其他兩個人的聲音,在尊泥的耳中變得模糊而遙遠。
除了他之外,其他客人則更是根本聽不到這場對談。
“小和尚的修為,令人讚歎!”
“小道長的心誌,叫人驚豔。”
天地之橋,求諸於內,與大世界的溝通,終究是為了補足自身小天地,最後仍是在開發、補全向內的種種玄奧。
練虛境界,心神向外,以自己的意誌觸及自然的律動,加以參悟引導。
這兩條道路,如果到了足夠高的程度,或許是殊途同歸,但現在,顯然是具有截然不同的特性,也各有千秋,難分高下。
但,方雲漢自己和他見過的那幾個人,入練虛一共才幾個年頭,而天地之橋……這些人到底在其中已經浸淫多久?
雖有多重思慮如輕紗拂動,方雲漢再去看那龍飛鶴舞之時,臉上卻是在笑,他也是發自真心的在笑。
“哈哈哈,看來這一場戲法,足夠抵上兩倍的飯錢了。”
“不過,大師,你們真的要在這裏住上兩個月嗎?”
無題小和尚在椅子上跌坐下來,伏在桌上說道:“不是說,方老哥你跟我們很有緣嗎,我還沒想好要住在哪裏,不如,你給我們推薦一下吧?”
方雲漢點點頭,正色溫和的說道:“那好,我一定會讓兩位賓至如歸,不辜負了這一場相識。”
龍吟鶴鳴傳回。
兩隻奇異的生物又飛回堂中,在大堂上空盤旋著一碰,頓時零落花雨萬千,披在眾人肩頭,落在他們身前身後。
瑩白的微光一閃,無題小和尚那隻沒人注意到的手掌,恢複了完整。
方雲漢接了一片花瓣,送入酒中,舉杯道:“大師,希望以後每次相見的時候,你我仍能舉杯暢談,隻有花香酒醇,不見齷齪。”
“小孩子不能喝酒的啦。”
無題小和尚倒了半杯茶,晃了晃茶杯,笑著說道,“但是茶雖清淡,香味卻會更加長遠,我用茶敬你。”
叮!
兩隻瓷杯輕輕一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