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風起,萍散東州(5000)
滄海一怒,波及百裏,天威赫赫,一至於斯。
站在沙灘上的一群人,神色皆變。
公孫儀人腰間刀鞘,立即入手,尖端點地,一揮而去。
水這種東西,哪怕就是這種像牆體一樣推過來的大浪,對於公孫儀人、嶽天恩他們這一群人來說,也算不上是太大的威脅。
別說是一群頂尖武術家,人均擁有百年功力的現在了,就算是當初還沒有內功,隻依靠肉身體魄的時期,可以稱王的武人,也不至於因為海浪的襲擊而產生多麽驚駭的情緒。
而像是匯玉城這些城市,名義上是沿海地帶,實際上離海岸也還是有一段距離的,再加上又有城牆的防護,縱然受災,損害也不會太過嚴重。
但是,像他們身後這樣的小漁村,卻絕對無法幸免,大浪過處,莫說是人了,所有的房屋,都會被一卷而去,林倒屋塌,夷為平地。
就在那些漁民驚呼逃散的時候,一股清寒之氣,衝天而起,駕馭著海邊充沛的水氣,形成一道如同新月的水霧刀氣,對著海浪劃斬過去。
這水霧撞上了海浪的一刻,就在刹那之間從肉眼中消失,看起來沒有能夠斬出缺口,但是,霧氣融入了浪花之後,公孫儀人的刀氣也順勢滲入其中。
隨著長不知幾許的整座巨浪繼續前進,這一刀的功效就顯露出來。
在這個漁村所對應的方位,近百米長的一段海浪開始減速,與周圍的巨浪脫節。
但是,這一段海水的速度減緩之後,兩側的水浪也就向此缺口處湧動,雖然聲勢已經要比其他地方前弱了不少,還是沒能夠徹底化解這滅頂之災。
“外公,各位前輩,請助我一臂之力。”
嶽天恩等人的功力固然深厚,但他們要想抵抗海浪的話,隻能使用出拳轟擊之類的方式。
而公孫儀人的刀氣刀意,卻具備著操控水流的特性,顯然效率要比他們高上數倍。
她求助的話剛一出口,嶽天恩已經一掌按在她背脊,吳廣真等人,則是同時出掌,按在嶽天恩背上。
幾人聯手,渾絕功力隨著公孫儀人的刀意流轉,再度化作一道碩大無朋的飛霧刀氣,向著海上巨浪斬去。
轟!!!
大浪登岸。
一段長達數十裏的西海海岸線,全被巨浪滾滾拍下,海水漫過。
漁村裏的人們聽著巨浪奔流如雷,驚駭欲絕,卻發現那大浪好像從村子兩邊分開,滑過去了。
如果從高空中看下去的話,就會發現這一段海岸線上,唯獨這個村子所在的地方,從巨浪之下幸免。
那幾個相比於巨浪而言,渺小如蟻的身影,正在源源不絕的爆發出強韌的氣勁。
站在最前方的公孫儀人,臉色有些發白。
海浪起伏,一波登岸,又有一波。
好在這浪頭會越來越矮,因為異常原因而掀起的海嘯,後麵的壓力也沒有第一次那麽大。
而且這個時候,劉青山也已經出手了,他先飛出幾道符咒,幫助公孫儀人他們保持最好的狀態,加速回氣,自己則將一道道水行法咒,頌唱出來。
他的法力在空中凝結成發光的古老文字,飄入海浪之中,順勢而為的引導著那些水流,偏向漁村以外的荒地。
‘掀起海嘯?!石人伐龍艦經過幾千年的歲月消磨之後,居然還有這麽可怕的力量!’
劉青山一邊念咒,一邊心裏急切思考著。
‘不對,即使是第三大境、專攻水行法咒的術士,也不可能操控破損嚴重的至寶,做出這種事情,對方不該有超過這個境界的高手,除非……’
他們用來觀察遠方戰況的那麵水鏡,早在海嘯迫近之前,就已經碎滅了。
水鏡中的最後一幅畫麵是,一個從水底下竄出來,滿身裂紋的老頭子,轉頭看過來的樣子。
那應該是兩種淩駕於劉青山修為之上的氣場,發生碰撞,使他的法術失效了。
所以他們現在對於這一場海嘯的起因,隻能做一些沒有實證的猜測。
公孫儀人眼中盛滿了擔憂,在不斷迫出刀氣的同時,向大浪後方的海麵上眺望。
就在這時,遠方的浪頭上掠過一道青意,從高空中落下,剛好站在了公孫儀人旁邊。
“你……”
她目光一偏,已經看到方雲漢身上衣物,有多處破裂的傷痕,那是一種爆破性的損傷,應該是衣服的主人承受了無法化消的攻擊之後,餘勁從他血肉之間傳遞出來,從內部撐破衣衫的結果。
隻是還不等公孫儀人關切的問候說完,渾身濕透的方雲漢,就也探出一掌,按在了公孫儀人肩頭。
“快,幫我找一找,這一片海嘯之中,那些冰棺的去向。”
那濕潤的手掌,在真正觸及伊人肩頭的時候,已經變得幹燥,而溫度也是一種最適宜的狀態,指縫間淡淡的煙氣上升,一種說不清的感覺,湧入公孫儀人的思維之中。
那不是單純的內力,也不像是所謂的天地之氣,而像是一種清晰的視野,敏銳的感官,一種能在虛空之中見真心所在,捧出明珠一顆,照破山河萬朵的感應。
她的思維隨之拔高,五感甚至六感都已經混合歸一,不再隻是用眼睛去看,而像是徹底的融入這一片水流。
原本的各種感官帶來的反饋,跟她在這種狀態下所“見”到的一切相比,就顯得微不足道又浮於表麵。
方雲漢提醒道:“你還沒到那層界限,在這練虛狀態下,時間長了會損及根本,快、咦……”
他話說到一半,眉宇間微微一怔,就沒有繼續說下去。
原本方雲漢以為,把練虛感應暫且轉嫁過去的時候,公孫儀人陷入這種狀態之中,會有一種不可自拔的放空感。
然而,他提醒的話還沒說完,公孫儀人就已經借著她本身對於水的親和,把這種感應力量,完全投入滄海之中,去搜尋方雲漢所要的蹤跡了。
眾人已經從方雲漢臉上的表情,看出他們兩人現在正在做的事情,極為重要,所以縱然對海嘯之前發生的情況,有滿腹不解,也還是保持了安靜。
嶽天恩他們先撤掌,退開了一些。
劉青山也停止頌唱法咒。
少頃,公孫儀人開口。
“海嘯的範圍很廣,我能感應到的,隻有沿此向南五裏的一處。”
“那裏應該是漢瀾江入海的地方,大約有五十具冰棺,往那裏去了。”
她話音未落,方雲漢的身影便已經再度遠去。
極速移動的時候帶起的氣流,吹起公孫儀人的發絲,她緩緩張開眼睛,長睫之下,多了一些鴉青色的疲憊痕跡。
剛才的那種奇妙感覺,此時如同一尊風化、剝蝕的完美作品,正在從她的腦海之中,泄露、消失。
但她若有所思的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手中空刀鞘裏,便隱隱約約的,有水聲吟唱。
留在刀鞘中的那半截斷刀,應和著水聲,發出鐵器的歌吟。
劉青山從她身上感覺出一種,像是術士神魂力量外顯的氣質,但是又跟術士的細膩不同,有著大氣深邃的幾許韻律。
他驚訝道:“你這是?”
老道士的問話剛一說出來,刀歌水吟的聲音,就立即消失。
他的臉色一整,心中不覺得有些懊惱,覺得自己可能打斷了對方的領悟。
公孫儀人倒沒有為此生氣、失望,她重拾起來的感覺,或許就是理所當然的到此為止、水到渠成。
水渠已成,也不用立刻就想著拓寬成河,奔湧成江。
緩緩的呼出了一口氣,公孫儀人側首看著剛才方雲漢站的位置,才皺起眉來,說道:“有血腥味,他恐怕內傷不輕。”
方雲漢的內傷確實不輕,不過在破裂老人和那艘上古戰艦,都在海嘯之中失去了蹤跡之後,那些被卷向大齊境內的冰棺,就成了他現在的首要目標。
對於一個在前世看過無數與冰封相關題材的人來說,再聯係到當初劉青山等八人,好像也是在西海浮起冰塊之中解封,這些冰棺的來曆,幾乎沒有什麽好疑問的了。
至少有九成以上的可能,冰棺裏麵封的都是劉青山他們那個時代的修行者。
雖然從劉青山曾經的一些介紹來說,這千百具冰棺之中,不可能有太多第四大境界的高手,但就算是第三大境,實際上也足以在大齊境內橫行了,除了寥寥幾人之外,根本沒有辦法對其進行真正有力的約束。
可惜的是那些冰棺被海嘯卷走的時候,實在是分散的太廣,去向也太亂,就算方雲漢用最快的速度趕回來,借助公孫儀人的近水感應,也隻能找到區區五十具。
這個數量,跟總量相比,大概隻有二十分之一吧。
隻希望那些棺材裏的人不要醒的太快,不要漂的太遠。
………………
西海的一戰落幕,當天晚上,從各地調集過來的援軍,也陸續抵達了那五座曾經被攻陷過的城池。
他們原本以為會麵臨一場苦戰,誰知道真正抵達這裏的時候,才發現假想中的賊軍已經全部退去,甚至聽說已經在海上全軍覆沒了。
幾座城中雖有水患,但不算太嚴重。
很快,他們又接到了新的命令。
留下部分人馬駐守,其餘人等分散開來,沿海岸線,搜尋內中封有人體的冰棺。
數日之後的夜裏。
空山鳥語,明月掛枝頭。
群山之間,小河潺潺。
一具冰棺順流而至,浮出水麵,飛快的融化開來,露出了一具布滿裂縫的軀體。
雖然在傷勢方麵,這個人跟北堂祭聖有很高的相似度,但是,兩個人的氣質可以說是天差地別。
北堂祭聖張狂霸道,衣著也極盡狂放,而這個人的打扮,更像是一名文士,即使是存在著多道裂縫的臉上,也還能看出一種鬱鬱不得誌的感覺。
他躺在水麵上,睜開了眼睛,眼中映著月光,張口一吸。
山林之間的滿空銀輝,就像是凝結成了一顆顆如露如珠的圓光,相繼朝著他口中飄過去,如同珠串一樣,吞入咽喉中。
這個人在河麵上漂了三四裏地,也不知道吞了多少月光之後,才離水飄起,踏上河岸。
他在一棵鬆樹的陰影底下站了一會兒,眼神逐漸從迷茫變得清醒起來,眼珠中的裂紋也在月光的浸潤之下,徹底彌合。
“奇哉怪也,這到底是什麽東西造成的傷勢?以明空遺珠訣,流轉四十八遭之後,居然隻恢複了這麽一點。”
文士仰頭,注視著從鬆樹的枝條之間落下來的一片片月光,陷入長久的沉思之中。
“而且,我甚至不記得到底是怎麽受傷的……”
風月中,他耳朵動了動。
十裏之外的另一條河道邊上。
一群士兵正在把一具冰棺拉上岸來。
他們接到命令之後,四處巡查以來的第一個收獲。
隻是雖然有了收獲,他們臉上卻沒有什麽興奮的表情。
蓋因眼前所見的這一幕,實在有些違背他們從前的認知。
“居然還真有人被凍在一整塊冰裏麵?”
那個被眾多士兵議論過的命令,這個時候得到了證實。
這淒清山風裏,冰涼河水上,冰棺之中,果真躺著一個嬌若仙子的少女。
有人在彎腰給這具冰棺係繩子,準備稍後抬上馬車的時候,湊近看了兩眼,隻覺那一張如花似玉的小臉上,瓊鼻酥胸,似乎都微有起伏,眼皮更像是要有掀開的跡象。
那個士兵嚇了一跳:“她該不會突然醒過來吧,我記得好像將軍傳下命令的時候有提到過,這裏麵的人是活的呀。”
他這話把其他同伴也嚇得心頭一顫,眾人都停下動作,盯著冰棺中的人看了一會兒,始終不見她真的張開眼睛,才略微鬆了口氣。
可是經此一遭,他們接下來有所行動的時候,四周那些樹影、水聲,遠山傳來的獸嚎,都叫他們疑神疑鬼、一驚一乍。
領頭的一個小將看不下去了,抽刀出鞘,將刀身和刀鞘拍了拍,說道:“兄弟們!都是七尺男兒,沙場上走過,軍營裏廝混出來的好漢子,有什麽好怕的?”
“從去年開始,這些村野怪談難道還少了嗎?也不是沒親手宰過三個腦袋的黃鼠狼,鬼狐異獸,也還是怕刀子和槍子兒的,這人就算真活了,安安分分也還罷了,要想殺人作亂,難道咱們的刀槍都是擺設?”
他在這群軍士中頗有威信,這一番話又刻意提高了音量,在山林之間傳開,總算激起了這些人的膽氣來,紛紛應道。
“說的是。”
“今天倒讓劉哥小看了。”
“咱們快馬加鞭把這東西送回營,說不定就是這回各部援軍之中的頭一個,又能領賞又長麵子呀。”
“走。”
一群人將這冰棺送上車,正要拖走。
兩個還把手扶在冰棺棺蓋上的人,忽然覺得手下一空,捆在冰棺上的繩子軟了下來。
偌大一個冰棺,憑空消失。
一群士兵目瞪口呆。
四周不曾多出任何一個人,也不曾有任何一點異樣的響動。
隻是月光更明亮了一些,風更輕了少許。
眾人在這滿眼風月之中,呆立了許久。
不知道是誰先發出一聲驚叫,便全嚇得汗出如漿,奔逃回營稟報去了。
等他們走遠了,那車輪碾過的草地之間,又多出一個方方正正的壓痕。
冰棺在銀色的月光下顯形,那中年文士凝望著棺中的少女,眼神莫名。
突然,冰棺有融化的跡象。
中年文士手掌下意識抬了一抬,掌心已經聚了一片銀輝,卻不曾拍下去。
在他的記憶中,這個冰棺裏麵的少女雖然年紀還小的很,但修為卻不一定比他弱多少。
如果她醒過來,此地必定多出一個有可能威脅到他的人物,所以他下意識的就想讓對方繼續沉睡。
然而,這個念頭隻是一瞬間的錯謬,他立刻就意識到了自己這個想法有多不應該。
莫名身負重傷,出現在陌生地界,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有過幾麵之緣的強者,又怎麽會隻是威脅?
文士定了主意,反手在臉上一抹。
他的傷沒這麽容易好,但造一層偽裝,覆蓋現在這副可怖的容貌,也不是什麽難事。
銀灰填滿了裂縫,又化作冷白的膚色,有些老舊的衣物也煥然一新,繁複的裝飾,一件件,一處處,一絲不苟。
這世間,總有許多人聲稱,並不看重外表而看重內在,但是第一眼留下的印象,會占據更大的比重,這才是人之常情。
人的外貌不能是全部,但也是非常重要的工具。
故而,當冰棺化盡,棺中的少女坐起,睜眼所見的,便是一個疏風朗月似的長者。
文士並沒有用一副假的、更俊美的臉孔來蒙騙對方,但他現在這幅,隻在光照、膚質、眉發顏色等方麵經過細微調節的樣子。
至少要比未受傷之前的容貌,還要和藹十分,清霽十倍。
少女愣著:“你是?”
他微笑,以尊敬中帶著少許慈愛的語調,施了一個平輩之間的禮節,說道。
“旁門,遺珠堂主,謝非吾,見過符離聖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