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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6章 哪種心思看如今(5000)

  “應該不會吧。”公孫儀人回答道,“劉道長身為長者,心性自然要更穩固一些,即使真的是那樣的情況,也不至於悲傷太過才是。”


  方雲漢望著那個洞穴,說道:“可能吧。隻是,之前閑聊的時候就能看出來,他對自己的宗門具有極深的感情。平時好像不那麽軟弱,足夠堅強的人,真到了失去之際,所受到的打擊往往會遠超過自己的預料。”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調有一些不同於尋常的沉緩,似有所指,又似是而非。


  身上略顯單薄的衣裙,被風吹的飄拂向後,公孫儀人同樣看著斷崖對麵的那座山洞,清柔的眼睛壓的狹長了一些,淺聲道:“怎麽說的好像你在失去這方麵很有經驗一樣?”


  “如果書中的故事也算是經驗的話,那我應該算是經驗豐富吧。”


  方雲漢笑了笑,說道,“我曾在書裏,看到過一個印象很深的節段。”


  “說的是有這樣一個人。他所生活的年代,是前所未有的繁華盛世,每一天都有無窮新奇的事物在湧現,他所生存的國度,也是放眼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所以,這個人得以無憂無慮的長大。在成年之前,他最大的煩惱,隻不過是覺得自己少生了兩雙眼睛,少長了幾隻手掌,一天之內看不了,玩不了更多好玩的東西。”


  “然後……”方雲漢的聲音到這裏,變得很輕,吐字的時候幾乎會被風聲壓過,“這人在他最愛玩,最會玩,最充實,最放肆的年紀,失去了他的父母。”


  劉青山對他自己的故鄉,一直有一種很強的自豪感,用一個極繁華的年代,與劉青山記憶中的時代相對比,沒什麽問題。


  隻是,用一個少年人失去父母,來類比一個老道士失去同門,似乎就不那麽恰當。


  公孫儀人眸光轉了轉,沒有指出這一點,反而順著方雲漢的話茬說道:“那這個年輕人自殺了?”


  “那倒也沒有,但可能確實有過那麽一點念頭吧。”


  方雲漢歎了口氣,“因為無可捉摸的病魔,一下子就失去了父母至親。那個年輕人後來處理了家產,遠離了自己的故鄉,在餘生之中,一直遊蕩於山野之間。”


  “很難說,他到底是為什麽做出那些選擇,也許是因為領悟到了生命的無常,所以想要用餘生體會更多精彩與壯麗,拋棄平常生活,去不計代價的追求驚險的快感。”


  “最後,他當然是死了。”


  方雲漢的目光,一直沒有偏離對麵那個新開鑿出來的洞口,但是話題卻逐漸有些偏了。


  說完了那個死字之後,他沉默了片刻,公孫儀人也就一直等著,直到他換了一種玩笑的口吻,說道:“假如這個人能有機會開始另一段人生,你覺得他該是繼續追求那危險的精彩比較好,還是應該安分一點,珍視自己,平平淡淡的活著?”


  問題說出來,就是想從別人那裏得到一個答案。


  可這段話一出口,方雲漢就緊緊的皺起眉來,有些不滿的低頭用指節敲了一下自己眉心,低聲罵道:“算了,什麽亂七八糟的問題,太矯情……”


  “你為什麽覺得危險和精彩,一定要是綁定在一起的呢?”


  公孫儀人打斷了方雲漢的話,語氣平淡的反問了一句,道,“這世上,不是每個行業,每個人的生活,都必須去麵對那些非常明顯的危險的。但是難道不危險的行業裏,就沒有精彩的人生嗎?”


  她的語速不快,隻是一句一句的,這麽接下來,氣意連貫,就叫人有一種很難插上話的感覺,“大齊開國年間,有人出生富貴之家,善於製琴。他一生結交樂師,求購奇木,除了每個人都有的正常患病經曆外,從沒有遇到過什麽生死危機。”


  “可他雪中為新友讓車,山中為知音砸琴等逸聞,流傳數百年,與他有關的傳世樂章不下四十篇,留琴人間七十有餘,這個人的人生,算不算精彩?”


  方雲漢點頭:“自然精彩。”


  公孫儀人繼續說道:“這個人或許還屬於特例,因為遍觀大齊史冊,像他這樣的人也不多。那還有一些平凡人的人生。一百五十年前,北漠於北境作亂,不但占據原屬於大齊的數縣之地,更侵擾周邊,為禍甚廣。許多人家不堪其擾,拖家帶口遷往遠處,當時東海一帶較為安寧,就有千戶人家,從水路旱路,遷至東海沿岸居住。”


  “其中,有一戶人家姓嶽,又有一戶人家複姓公孫。”


  聽到這裏,方雲漢哪還不知道她說的是誰家的故事,不由得側目看去。


  今日穿了一身水綠色束腰武服的公孫儀人,在滿地雪花反照的光芒裏,襯的麵上皮膚瓷白,側臉眼角溫軟,神靜氣和的說著家中流傳的過往。


  “那兩戶人家的老爺子、老夫人,一生中沒有太多值得旁人稱頌的事情。但是他們背井離鄉,在那個混亂的年代裏,尋得一隅之地,白身打拚,終於又有了自己的房屋,有了一門手藝,達成吃飽穿暖的指望,到年老的時候,有子孫陪在身邊,知道自己的後代會過得更好,便能笑著走完餘生。他們的人生,值不得一句精彩嗎?”


  “當然值得。”方雲漢的回答之中,夾著些歎息,“他們都值得。你說的對,危險和精彩並不能算是等同的。隻是,一朝踏入了武學的門檻,武人的壯闊,總跟危險分不開了吧。”


  “那也要看,是必須赴險才能獲得快樂,還是在追逐無意義的危險。”


  公孫儀人偏頭看著方雲漢,豎起右手,左手手指點著右手小臂的一個位置,潤寒的睫毛眨了眨,道,“為了看到更上層的風景,我願意主動追尋生死之間的戰鬥。但如果有其他更好的方式,我是傻了才會主動去把自己砍得滿身血嗎?”


  她哼了一聲,“有所求的驚險,跟隻要看到危險就不分種類想過去找死,也是截然不同的。”


  方雲漢聽在耳中,自有思量,眼裏卻看著那截裹在水綠色柔軟衣料之下的手臂,不由問道:“那你的傷,換藥了嗎?”


  “差不多已經好了。”


  公孫儀人垂下手臂,解下自己的水囊,屈指一彈,震碎了裏麵已經結冰的水,以真氣提升了一下溫度,然後喝了一口。


  呼!

  一團白霧在寒冷的空氣中顯現出來,從公孫儀人唇間溢出,飄散。


  她不是渴,隻是覺得應該補充水分,“之前幾個月在荒漠間行走,經常一整天都說不了幾句話,今天的話倒是多,出乎意料的多啊。”


  方雲漢垂目,看著斷崖之下,從跟賀蘭打完開始就有些雜亂的心海,生出更多微妙的情緒,歉然道:“是我引出了一些廢話。”


  他話未說完,就察覺身邊的人突然變得有些壓迫感。


  清冷的語調從剛被溫水潤過的嗓子裏傳出:“原來我說的也都是廢話。”


  “啊,不是……”方雲漢連忙回望,撞入眼中的卻並非友人不滿的神情,而是與聲調中的冰冷完全不一樣的笑容。


  “廢話我也要說。”公孫儀人輕笑一聲,說出的話則是滿滿的正經,“你剛才講的那個故事,其實是在問,故事裏的人到底還要不要那麽重視過去的悲傷。”


  “我沒有資格去評價別人該否重情,該否淡然,但我也要問一問,如果他有第二段人生,那麽他的第二段人生中,就沒有值得重視的東西了嗎?”


  公孫儀人很有力的把水囊的塞子塞上,發出輕微的悶響,語氣非常認真,注視著方雲漢,“第二段人生中,難道就沒有一定想去做,能為之純然開心起來的事情嗎?”


  方雲漢答道:“不想親近的人傷心,所以有機會的話,要繼續活著,不想身邊的人受傷,所以有途徑的話,要變得強大。可這些隻是不想,不是想啊。”


  “不想就是想。”風吹過,烏發輕拂,公孫儀人左手彈了一下耳後作亂的發絲,聲音裏帶著風不能動的力度,“你不想身邊的人傷心的,就是想讓他們開心,你不想身邊的人受傷,那就是想讓他們安寧。”


  她的話擲地有聲,“你有這麽多想要做的事,難道每次做成了一回之後,真的一點都不開心嗎?”


  “我……”方雲漢心頭一振,像是一些蒙在心頭的東西,終於被剝開,隻是同時他又意識到什麽,低眸掩飾道,“怎麽說是我,我說的是書中故事。”


  公孫儀人看了他一會兒,無表情的哦了一聲,又用拇指把水囊的塞子撥開,眼神望著山洞那邊,有一口沒一口的喝著,像是把水當酒來喝著玩。


  她不再看方雲漢,卻還說了一句,“嘖,突然發現,你比我印象中的樣子,軟的多呀。”


  方雲漢好像從她的聲音裏聽出了調笑的意思,忽然有點惱,辯解道:“怎麽叫軟啊?你就當我在湖上打架的時候,一時間腦子有點進水罷。我平時鐵骨錚錚,有血無淚,可絕不是這種優柔寡斷,多愁善感,傷春悲秋,莫名其妙的樣子。”


  “哦哦。”公孫儀人對著山峰那邊點著頭,笑道,“我的意思是說,人是柔軟的,受傷就會疼。你這樣挺好的,練武又不是要把自己練的不是人嘛。”


  剛剛辯解完,又覺得自己這樣好像更幼稚的方雲漢閉上了嘴,以自己作為一個成年人的自尊,拉長了呼吸,緩了緩。


  這一回懸崖上的冷風帶走了他呼出的氣,也帶走了心頭那些縈繞不去的煩躁糾結。


  他輕鬆了很多,道:“謝謝。”


  公孫儀人擺了擺手,道:“人非頑石,有時出現短暫的迷茫,都是正常的。”


  方雲漢點點頭,風還能吹起他的衣袍,吹起他鬢角垂落的發絲,但已經吹不起這少年外貌的人心底的波瀾。


  他的心重歸於清靜,而能審視之前的自己。


  其實從東京汴梁那個世界開始,方雲漢心中就多了一些莫名的情緒,會更多的想起前世,隻是隨著任務的推進,天刀的心境逐漸推升,能強行把雜念鎮壓,後來更得了山字經,修煉精神異力,反而忽略了自己心中念頭風起風落的異常。


  之後得到燕狂徒的人物模板時,關於武學天賦、悟性方麵的提升,其實是直接在心智思維方麵做出優化,必定也對情緒有莫名的影響。


  說到底,宋缺的天刀境界,是他一生智慧與閱曆的凝結,本就不是全然屬於方雲漢的東西,沒有經曆過那些事,又哪來的那些深切感悟。


  而在元十三限手中脫胎換骨的山字經,同樣也因他自身的閱曆、心性,混入了些微影響。


  因而,在天下第一那個世界之中,這些本來還不要緊的影響,因為針對心智思維的悟性變化,變得更加混亂難解,形成隱患。


  方雲漢的功力愈強,心靈上的穎悟,卻反而在倒退,不如他初得神功、解救自身的時候那樣純粹。


  他梳理自身種種功法,將功力融合的時候,甚至下意識的忘記了武學心境同樣需要修繕、融合,做到更貼近於自己。


  吃一塹長一智,清靜下來的方雲漢心中多了一些警醒,又聽到身邊的公孫儀人開口。


  她晃著那個水囊,聽著裏麵嘩嘩的響動,“其實要是心情不佳,不知所措的話,可以回想一下自己過去立下的那些目標。從那些有的已經不在乎,有的已經遺忘掉的目標裏,找出一個最遠大的誌向。”


  “也許想著想著,就覺得自己熱血沸騰,掃清迷惘,又能再闖一百道難關了。”


  方雲漢笑了一聲,這次沒有再做無謂的掩飾:“你一說,我就想起來,從前好像還真有過一個可稱遠大的誌向。”


  說話間,他雙手分別拔起身邊雪地上的兩把劍,往中間用力一壓,散發出紅、藍光芒的兩把長劍,驟然發出一聲劍鳴,竟然合二為一。


  排除劍身上籠罩的光芒變為白色這一點之外,此時留存下來的這把劍,體積、外形,與之前的心劍相同,隻是分量上,多加了一把魔劍的重量。


  公孫儀人驚奇的看著這一幕。


  方雲漢則橫起手中僅餘一柄的長劍,左手的劍指,從長劍吞口的位置向劍尖抹去。


  均勻的白光,在他左手食指與中指抹過的地方,逐寸逐寸的收斂到劍身之中,徹底展露出了色澤如同白玉,又隱約有魚鱗紋路的劍質。


  “魔劍啊,魔劍,難怪始終不能徹底馴服,也非隻因血脈,我心退轉,自己都不服自己啊。”


  三祗行滿,得常樂我淨四真德,若以佛門來說,要成就等覺菩薩果位,八地之上,心境才能永不退轉。


  猶在凡間為人,就隻有常常自省,才能夠清新自我,不使心靈墜落。


  方雲漢說道:“我當年看見千丈高山,萬頃滄海,草原一望無際,雲高千裏曠然,又有險風惡道摩天絕壁,鳥語花香幽靜小穀,就想,人們生在這大好世界之中,都該有機會去選擇充實欣悅的生命,才算不辜負了。”


  劍光全數收斂,方雲漢臉上流露出一種追憶的笑容,好像是在嘲笑自己那時候的狂妄可笑,卻又拾起了當時的誌氣。


  “所以我想我重視的人,我身邊的人,我所能看到的人,我所能聽聞的人,我所能知道的人們,都能擁有和樂歡笑的人生。”


  “好模糊的誌向,不如直接說你要成為大英雄。”公孫儀人善意的笑著,右手拿著水囊,左手就輕拍了拍右手的掌根處,道,“不過這樣的誌向,應該足夠你用很長很長的時間去追求了,也很好啊。”


  方雲漢將淩霜劍在手中轉了一圈,望了她一眼,道:“說來,我最近新創了一門內功,聽了你剛才這句話,倒是為它想到了一個合適的名字。”


  公孫儀人順著問道:“什麽?”


  “那個名字其實帶著一段故事,故事情節以後跟你細說。”


  方雲漢隨手一拋,淩霜劍輕飄飄的落入劍匣之中。


  “就叫,《靈台方寸山》。”


  曾經,靈台走出孫大聖,勾起多少少年英雄夢。


  他話音剛落之際,那山洞之中,傳出了一道蒼老蒼涼的歌聲。


  “扶龍隱處,千百高士,庸庸半生,不勞憂煩,何意倏忽千古,驚失滿山琅琅……”


  一道常人不可見的悠悠光華,飄出了那個山洞,在方雲漢等人眼中顯化出足足有數丈高下的虛影。


  那老者麵貌瘦削,須發冰白,卓然立於虛空,手挽同等比例的拂塵虛影,仰望長天,蒼涼歌聲,漸轉絮語深沉。


  “楊柳千萬絲,吹絮過寒關。錯望來處遠,古語向誰談?”


  半生不曾下山,沒有一點與人爭鬥的經驗,懶散怕事,庸碌無為,勉強扒在第三大境的門檻上,鬥法能力實際隻停留在第二境水準,卻能夠在教尊為首的數人議定之下,得承一處護法尊位。


  千秋之後的孤影裏,這庸庸老者,或許才懂了當初那些目光。


  終究神魂顯聖,半日重鑄根基,三境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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