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天龍八音無所製
風雲激揚,如同金鐵交鳴的琴聲,又如一道異軍突起的飛虹利刃,一轉之下,就撕開了天音鎮魔曲的柔和音律。
原本就連陰鬱的天色,血戰的廣場,在天音鎮魔曲之中,都像被削去了沉狠殺伐的意韻,可是如今天魔琴一響,那被粉飾出來的溫和光色,立刻就被一掃而空,還複事物本來的麵貌。
廣場上的鮮血,四處斷裂的刀劍,倒在血泊中的屍體,那些重傷輕傷的人,還有翻湧如浪,變幻不休的深遠雲空,哪裏容得下一絲溫柔的可能。
撫琴的人,被撫的琴,隻會將這樣的場景,在眾人的心目中,賦予更加肅殺、狂放的色調。
這一戰打到現在,護龍山莊的廣場上,還有百人左右能夠站立,其中或者是一些身受輕傷,或者是一些幸運得還沒有跟方雲漢交過手的人。
可是當天魔琴被挑動的時候,琴聲霎時間就把廣場上所有還活著的人全都籠罩進去。
那些重傷的人,固然隻是聽了一聲,就覺得體內的真氣更加紊亂,原本還有掙紮起來的可能,一下子就被打散了,筋骨酥麻,頭昏腦脹,隻能立刻凝神靜氣,抱元守一,才能略微抗衡一二。
而那些未曾受傷的人之中,原本正舉起刀劍、運功發招向方雲漢而去,不料那琴音入耳,直讓他們覺得如同被沉悶的雷聲在渾身上下滾了一遍,四肢一起抽筋,肚腹之間也是一抽一抽的疼痛起來,好似內髒正在持續受到震顫傷害。
有部分人及時封閉耳部的穴位,這下耳朵裏是聽不到那金戈鐵馬、無邊崢嶸的琴音,可那種骨肉筋膜連同內髒,都在被無形之力揉動震顫的痛楚,還是無法消減,隻能勉強調聚內力,循行於四肢百骸之間,安撫體內異動。
他們一個個也都隻能刀劍點地,僵立、盤坐。
這些人都已經難受至此,如今在這琴音之中,僅餘的一股試圖與方雲漢相抗的力量,自然更是有苦難言。
當八根琴弦次第而動。
那些從七種樂器上延伸出來的,飄流空中,如夢如幻的天音光絲,就像是碰上了縱橫來去的無形劍網,長成了千萬絲斷縷碎屑,已經消散殆盡。
峨眉派的七大高手,臉上都泛起不同程度的病態嫣紅,那是音律之力被壓回,內力反震,已經讓他們出現內傷的跡象。
這七大高手,從二十年前太湖之亂後,就痛定思痛,舍棄了峨眉派其餘絕技,隻專精於天音鎮魔曲。
二十年下來,因為無心他顧,這七個人的輕功、掌法、劍法、刺法,在一流高手的這個檔次裏麵,簡直平庸到不值一提的程度,甚至完全可以說是差勁。
如果沒帶樂器而被人近身的話,如京城禁軍那樣的精銳,也許隻要三四十人,就能把他們其中一個圍殺。
可是,三年前建州生亂,恰逢他們在音律的鑽研上到了緊要關頭,在關外觀摩曠野風情,遇上了那一夥叛軍。
那一日雲高風淡,曠野上微黃的葉片,無知無識的土壤裏,微渺的蟲豸們,卻有幸作為第一批聽眾,聽完了整首天音鎮魔曲。
等到帶兵平叛的大將趕到的時候,整整一千七百名建州鐵騎,都木然跌坐在草地上,呆滯不動。
後來,那一千七百名逐獵草野的凶殘騎手,據說全淪為肢體虛軟,甚至都爬不上馬背的廢人。
經此一事,峨眉天音被廣傳為當今武林中音律方麵的第一奇功。
曾經在東南山下客棧中的時候,上官海棠曾說,少林武當等八大門派源遠流長,底蘊深厚,不至於親自出手去搶奪天魔琴,其實也就是因為,許多人認為天魔琴的威力還比不上峨眉天音。
然而,武功這種東西,終究還是要看在誰手中施展開來。
天魔琴在黃冬手上全盛的時候,也不過是名震東南。
到了方雲漢手上的時候,這天音鎮魔曲,卻根本壓不住揉和了雷音練骨之法的天龍八音。
而且,隨著兩道曲韻爭鋒,方雲漢被天音鎮魔曲壓製的內力,也恢複了活性,天龍八音就更顯橫掃八方的獨尊之勢。
漸漸的,峨眉派七人手中的樂器都已經出現裂痕。
已經撤到了距離此處廣場七八十丈之外的段天涯,察覺天音鎮魔曲已經被壓到了無法分辨的境地,抓著刀鞘的手便緊了緊。
他沉思少頃,獨身趕往護龍山莊一處隱秘所在。
在鐵膽神侯閉關的地方,三十六名綠衣密探各持長劍守衛。
天魔琴音雖然也傳到了這裏,但是音律之中的力量,都用來壓迫廣場上那些高手,這裏的人就算聽到了琴音,也隻覺得心中沒來由的有少許煩躁。
那是被低於人耳頻率的聲音影響時會出現的正常反應。
而在此時,被這三十六人隱隱敵視的段天涯,再度趕來。
“武林群雄與方雲漢的一戰,隻怕已經要接近尾聲,義父還沒有出關嗎?”
這一場大戰發生在護龍山莊,鐵膽神侯分明就在莊中,如果全程都不現身的話,正道第一高手的名望,隻怕在旦夕之間就要變得千瘡百孔,名聲一落千丈,難以挽回。
可段天涯拳拳之心,卻根本不被這三十六人所理解,他們一擁向前。
站在最前方的兩人,將手中長劍交叉,攔住段天涯,粗聲粗氣道。
“神侯有令,他閉關期間,不準任何閑雜人等前來幹擾,就算外麵有天大的事情發生,也跟這裏沒有關係。”
段天涯聞言,眉頭緊鎖,心中閃過一抹詫異之色。
他原本隻以為這三十六名密探是忠心耿耿,才有些不知變通,可是現在看來,他們根本是不識大局,全然不懂得衡量事態輕重。
像是方雲漢這樣的人,別說已經到了護龍山莊,就算是他剛靠近了京城,都該引起足夠的重視,結果到現在,這邊居然還有人會覺得事不關己?!
這實在令段天涯感到錯愕。
號稱三十六天罡的秘密一組,怎麽感覺還不如天地玄黃四組之中隨便一名密探的素質。
這樣的密探也能成為絕密的一組,還能持有神侯手令。
難道他們的可取之處,就隻在於死忠嗎?
段天涯抽刀:“你們既然執意攔阻,又不肯代為通傳,我今天隻好違背義父的舊令了。”
“你敢動手!”
三十六人齊聲輕喝,步伐錯落之間,三十六把長劍已經帶出道道寒光,落向段天涯身上各處重穴。
麵對天字第一號密探,這些人全然沒有顧及同僚之情,下手極其狠辣。
然而,三十六把長劍之間,一抹細而長的刀光閃過之後,下方又探出了一道更為粗獷的短促刀光。
段天涯長短雙刀運轉如盤,腳下碎步密集,起伏蹲身,無聲飄忽的穿行在三十六人之間。
隻是一次錯身,這三十六名綠衣密探就全數暈倒過去。
他們每人額頭或後頸都有被擊中的痕跡,是被段天涯用刀背抽昏過去了。
其實這三十六人聯合出手的劍法之間,似乎蘊含一種專於化解強橫內力的高明道理,可惜,麵對足夠高明的刀劍技法時,這份化解之術的效用就要打個折扣。
況且上一回黃風峽之戰,宮本武藏已把自身所學,全部梳理成冊,交給了段天涯,時日雖短,也讓段天涯有所提升。
“義父!”
段天涯雙刀歸鞘,推門而入,內中卻不見人影。
他思索片刻,在屋子裏找到了一處機關,打開暗門,步入昏暗無光的密室之中。
這密室裏,有許多未曾點燃的油燈,地上還有一個鐵筒,可還是沒有段天涯想要看到的身影。
這裏四壁光滑,段天涯轉了半天也找不到第二道暗門。
況且護龍山莊本來就是鐵膽神侯的基業,他在這裏閉關,弄一個密室,已經足夠小心謹慎,還弄第二個的話,就有些多此一舉了。
搜尋片刻之後,段天涯終於確認,鐵膽神侯根本不在這裏。
“難道說,義父其實早就離開了?但……又為什麽沒有通知我們,而且還派人一直在外麵守著。”
段天涯想不通鐵膽神侯這麽做的用意,也隱隱覺得這種作風,好像跟往日他心目中的義父,有些不符。
但很快他就放棄探究這一點,因為有更重要,更危急的事情在他心中浮起。
“義父不在,各方高手齊聚之後,居然仍顯出頹勢,也就是說,師父真的有機會走到那一步。”
密室之中靜默了半晌,傳出一聲歎息。
段天涯背對著入口,在密室的中心盤坐下來,長短雙刀,被他放在身前地麵上,閉上了眼睛。
走到那一步,是他的師長自己的意願,甚至是一份可能性不大的奢望。
但是無論是成是敗,那在兩個月的時間裏麵,仿佛每一日都會老上一年的刀客,已特意叮囑過,他們師徒之間,不必再見麵了。
那他就在靜室之中,專心誠誌的聽完那一戰吧。
琴聲依舊在,而即將徹底泯滅的天音鎮魔曲,卻像是回光返照一樣,發出了一道不像之前那麽美妙,卻比之前剛強了許多的震音。
廣場上,峨眉派七人震出了最後一響,七種樂器幾乎不分先後的碎裂,七人的身子晃了晃,相繼倒地,昏死過去。
錚!
對抗的音律徹底消失,方雲漢抱琴而起,一手按住琴弦,令琴聲急促的衰弱,止息。
他的目光照著整個廣場上的景象,在琴聲消失了之後,那些人還保持著長久不動的姿態,顯然基本都出現了嚴重的損耗。
眾人四肢不敢妄動,最多是眼神變化,關注著方雲漢下一步的動作。
“還不錯。你們有不少亮眼的表現,尤其是方才的那首曲子,配合幾個道士和尚的手段,幾乎將我的內力壓到六成以下,那應該是你們最接近勝利的一刻。”
等了許久,方雲漢說道,“不過現在,你們已經沒有人能繼續向我走過來了嗎?”
寂然來風,無人應聲。
方雲漢的視線,從那部分在招式或在時機應變上,給他留下較深印象的人身上一一掃過,還有些回味剛才那種感覺。
實話實說,天音鎮魔曲初奏那一刻的壓力,是出乎意料的。
這兩個月的精進,隨著燕狂徒的能力進度提升,他的內力在模板灌輸和自身修煉的雙重推進下,已經明顯比京城那一戰的時候,還要強出一截。
可正道八大門派之間的配合,仍是足夠讓人驚歎。
他們的攻勢,並不是那種流於表麵的招式合擊,而是音律壓陣,多人接替對掌,劍者伺機而動,環環相扣,幾乎可以算銜接的天衣無縫。
隻可惜武當、華山、崆峒、點蒼,這四派的掌門劍客,沒來得及像苦柏道人那樣發出他們的絕殺劍招,就被迫進入對拚內力的環節。
如果那時,再多一個曹正淳那樣的高手正麵抗衡,他們其實真的可以傷到方雲漢。
念及此處,方雲漢掃去的視線一頓。
他想起,八大門派之中,是有這種高手存在的。
嵩山少林的了結大師,精通獅吼功、大悲掌等多門絕技,成名數十年以來,無論跟任何人交手,都顯遊刃有餘。
武當的燕衝天,十年前就已經是武當第一高手,卻並未接受掌門之位,而是閉關修煉天蠶神功。
按照上官海棠所提供的情報,燕衝天修煉天蠶神功之後,本來似是出了什麽錯漏,一身渾厚功力,反而變得時有時無,常常臥床不起,病弱不堪。
直到年前,武當的宿敵無敵門,與天幽幫結盟,逼上武當山,燕衝天被打的進入半死不活的狀態,卻因緣巧合,結繭重生,得以真正修成天蠶功,跟趕去相助的正道各派高手,一並擊退天幽幫,擊潰無敵門。
方雲漢見過這兩個人的畫像,可是剛才這兩個人並未出手。
他的視線落在廣場一角。
那裏,了結大師和燕衝天,都盤坐於地,各出一掌,抵在一個頭戴鬥笠的佝僂老者身上。
方雲漢一掃琴弦,一道劍氣從琴弦上射出,越過大半個廣場的距離,切開了鬥笠。
竹笠分作兩半,花白的亂發披散,那人迎著劍氣所來的方向仰頭,露出一張有些許印象的臉孔。
隻是兩個月前,這人還像青年,如今卻像是一名年過古稀的老者。
“宮本武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