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我所願者(5000)
渾濁的池塘中,水流滾動不息,但在把下方的空缺徹底填滿之後,湖水已不再上漲。
方雲漢剛才還在下麵的時候,以內力撐開湖水,身上其他地方沒有沾染半點水氣,但是因將雙臂探出去拿起石碑和石獸,袖子的邊緣,卻是沾到了不少斑斑點點的泥水痕跡。
少年擰著眉,垂頭看著自己的兩隻袖子,默默運功震散水漬,蒸幹衣袖。
剛才這裏幾處湖水井噴,本身又處於岸邊竹林間,已經彌漫著極其潮濕的水汽,等到熱力從方雲漢身上透發出來之後,他身前就凝出了一縷縷白霧,冷熱氣流的交互,自然形成幾道長風,從竹林之間掃向湖麵。
蕭王孫見那霧氣在風中稀疏、拉伸,在眼前飄過,並指於自己腰腹之間封了幾處穴位之後,終於暫時壓下了喉間上湧的血液,輕咳了幾聲。
他傷重至此,走也走不得,索性不走,倒是有暇細看那把立在竹林間的寶劍。
這把劍,除了劍身上散發的光芒顏色不同之外,其餘各處都跟剛才朱無視帶走的那把淩霜劍一模一樣。
蕭王孫低聲道:“淩霜劍有兩把?”
“淩霜劍,有心劍魔劍之分。”
方雲漢的袖子已經徹底幹爽起來,看著卻仍有些昏黃,跟這件衣服其他部位的衣料顏色,形成鮮明的對比,他臉上還有些不愉,口中解釋道,“所謂魔劍注死,心劍注生。”
“魔劍劍氣強盛,劍柄會吸收觸碰者的功力,但如果得到此劍承認,則無論何種根基的人,持拿魔劍,都可以在本身功力基礎上,提升兩成內力,劍氣一線,所向披靡。”
“心劍正氣通靈,才真正有起死回生之效。假如保有全屍,血肉未腐,則隻要令其握持心劍,不久之後就能夠生機重續。”
“原來如此。”蕭王孫明白過來,“魔劍桀驁,對割鹿刀和天怒劍的共鳴反應也更加激烈,散發出強盛劍氣,而心劍韜光養晦,仍然深藏石雕之內。我們先入為主,隻看到了魔劍,就不曾想到還有第二把。咳……”
他咳嗽了兩聲,搖頭道,“看來鐵膽神侯這次還是錯失一手,終究不能救醒他想救的人。”
方雲漢哼笑一聲,說道:“如果他想救的那個人,最後真的是被他救活的話,那才是上天跟他們開的一個惡意的玩笑。”
蕭王孫撐著刀,勉強站起。他傷勢重到難以站立,可是一旦站起,單薄的身子仍如此處千百棵青竹修然,傲骨不減。
“淩霜劍的詳情,鐵膽神侯想救的那個人,都該是沒有幾個人知道的隱秘。”他直麵方雲漢,道,“你一個初出茅廬的人,卻好像對這些東西知之甚詳?”
“我所知道的東西,大約都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方雲漢望著這個老頭,道,“世界那麽大,知道的不少,不知道的更多。就像我根本沒有想到,你的割鹿刀,居然真的能夠施展出那種樣子的‘人刀合一’。”
“我也是近幾年才能達到這種境界,且還不能持久。”蕭王孫抬起割鹿刀,“不過生死之間,或許老夫還能再使一次。”
方雲漢看著他將刀尖指向自己,伸出一根手指推開,說道:“你這是要做什麽?”
蕭王孫困惑道:“你,不打了嗎?”
“為什麽要打?”方雲漢低頭,甩動著自己那雙髒兮兮的袖子,說道,“我一向尊老愛幼,謙和禮讓,怎麽好欺負一個氣息奄奄的老爺子呢?有這個空閑,不如找個地方洗個澡,換身衣服。”
蕭王孫沉默了。
難道說,剛才在地下墓室裏打老頭,還打得那麽興奮的人,不是你嗎?
“啊,對了,老兄。”
方雲漢雙手一拍,笑道,“我看你傷的這麽重,身邊又沒有家人照顧。不如這樣吧,跟我回去。每天你隻要負責改改刀譜,我就給你供應三餐,一直養到你傷好為止,保證葷素搭配,待遇從優,怎麽樣?”
嚓!
蕭王孫又把割鹿刀撐在了地上,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需要找個東西支撐才能緩一緩,他更覺得自己的腦子也需要緩一緩。
良久,他道:“改刀譜?”
“是啊,你不是想讓歸海一刀視你為仇人嗎?但就他現在這個狀態,憋到死也不可能有找你報仇的能力,說不定憋著憋著就心理變態了。為了下一代的健康成長,咱們去幫他把阿鼻道三刀修改一下。”
方雲漢雙眸明亮,笑的燦爛,輕輕拍著自己雙掌,像是很為自己這個想法感到快樂,“讓他以後拿著你修改出來的刀法來跟你對砍,豈不是更有意思?”
蕭王孫默然。
他現在隻有一個想法,隻覺得,那些風媒組織對眼前這個人的認知,實在是太淺,太淺……太淺了……
………………
半個時辰之後,換了身素淨深藍色外袍的方雲漢,回到了歸海一刀家的院子裏。
“你要我學他的刀法,然後再去尋他報仇?”
歸海一刀沉著的複述了一下。他雙眼藏著深深的恨怒,注視著蕭王孫,但並沒有輕舉妄動。
方雲漢沒有廢話,僅是一句:“隻有這樣,你才有報仇的可能。”
歸海一刀還坐在院子裏的地上,聽完這話,不曾多言,又低頭去琢磨地上的刀痕。
他衣服純黑,本來不算白的皮膚,在衣物的映襯之下,要顯得白皙不少,尤其是壓著膝上刀身的那兩隻手。
這樣的他,垂下頭去之後,就像是一座已褪去了人類的軟弱,堅硬而無聲的雕像,像是已經與這院子裏的水井,落葉,樹影,陽光,相伴了漫長的時光。
方雲漢察覺他好像回到了近似初次見麵的狀態,有些訝異,多看了他一眼。
護龍山莊的四大密探雖然各有偏重,但是,天、地、玄三者,都是經過了全套的密探培訓的,在隱忍情緒這一點上,可以說都有經過足夠的磨練。
隻不過,最近歸海一刀先遭大敗,之後所遇到的事情,又都是跟他心目中最看重的父仇相關,所以才會屢次情緒失控。
如今在外力的強製介入之下,他不曾修煉雄霸天下,反而有足夠的時間沉澱心緒了。
蕭王孫看見歸海一刀的表現,不自覺的捋了一把胡須,轉過頭來,問道:“刀譜何在?”
“在這裏。”
屋子裏傳來少女的嗓音,黃雪梅捧著那一卷白絹走出門來。
她走到方雲漢身邊,把刀譜遞過去之後,微微低頭,輕輕嗅了一下,沒有從方雲漢身上聞到血腥味,這才有點放心。
小姑娘剛才留在這裏的那段時間裏,已經從上官海棠那兒,了解到蕭王孫的名氣、事跡,剛才看到蕭王孫胸口全是血跡,而方雲漢又換了一身衣裳,就擔心自己家師父也傷得不輕。
方雲漢不曾在意黃雪梅的小動作,把刀譜拋給蕭王孫,說道:“以你的刀法造詣,即使是重傷的狀況下,也不至於會被刀譜影響心性吧?”
“阿鼻道三刀。”
蕭王孫展開刀譜,語氣中有些追憶往昔的感慨,說道,“其實,老夫當年看過這門刀法。我與歸海百煉第三次交手的時候就交換刀招,隨後他就提到了阿鼻道三刀。”
“隻是這門刀法,必須深仇大恨才能入門,且比雄霸天下更險,然而我們兩個的人生,都算順風順水,他練雄霸天下已經是強行為之,哪裏積得起更濃厚的恨意?”
蕭王孫的聲音漸漸微弱,精神開始專注於眼前的刀譜。
雖說他年輕的時候看過一遍,但是那時候的眼界見識跟現在相比,簡直是一個地下,一個天上。
而且那時,他其實是抱著一種警惕、排斥的心態去看這門入魔之刀的,自然沒有現在這般從容細致。
方雲漢沒有打擾他,轉而看向上官海棠那邊。
淩霜心劍和那塊石碑,被帶回來之後都是直接放在馬車旁邊。
那把劍就算是無人觸碰的時候,直接插在地上,也一直散發出淡藍色的熒光,劍身的材質在這種光芒的映照下,越來越像是白玉打磨而成。
“那就是淩霜劍嗎?”
上官海棠並非劍客,也沒有什麽稱霸天下的雄心,即使是三大神兵之一放在麵前,也就是好奇了一會兒,倒是旁邊那塊石碑上,隱約間有許多細小的字跡,她就靠近了幾步去看。
那石碑上字跡微小,石碑的一麵就刻下了數千字,其中還夾雜著許多人形圖案,那些圖案,有的看起來是指法,有的又是掌法,還有的則是劍法。
見識廣博的上官海棠隻看了其中幾個圖形,就已經察覺這些招式的外形,風格迥異,有時候上下圖形之間,甚至南轅北轍,看不出有任何聯係。
使人疑心這是不是留下石碑的人,胡亂弄了一些零散招式,故意誤導後來者。
她皺了皺眉就將注意力放在那些文字上,碑上右起第一列,僅有五個字,也正是這套武功的名字。
“天意四象訣?是百年前那位淩霜劍主的成名絕學?”
回憶起這一點,上官海棠連忙退後兩步。
天意四象訣,雖然最近一次是在淩霜劍主手上顯露神威,但其實,按照護龍山莊所搜集到的記載,這門武功,最早在六百年前已有顯跡,來曆莫名,甚至有傳言,是一代奇人得天所授。
而是尋常武學也就罷了,如這等心法招法樣樣俱全的絕世神功,豈容旁人多加窺伺?
然而,她才一退開就察覺方雲漢已經站在她身側,且開口道:“退後做什麽?想看就看看清楚啊。”
上官海棠偏過頭來,提醒道:“這是天意四象訣。”
方雲漢滿不在乎的說道:“左右不過是埋在地底下上百年的幾行字罷了,不必如此拘束,你如果能看出什麽來,大可以跟著練一練。”
上官海棠聽罷這話,忽然發覺自己心中竟然沒有太多驚訝的情緒。
畢竟與方雲漢之前幹過的那些事情比起來,與旁人分享一門神功,實在是算不得什麽了。
倒不如說,在她內心深處,方雲漢會說出這番話來,才是理所當然的。
隻是,上官海棠思考了片刻,仍舊搖了搖頭,說道:“我還是別看了。”
方雲漢:“嗯?”
上官海棠解釋道:“你身上功力氣機圓融,不動手的時候,神韻分毫不漏,想必是練過的武功,都已經達到出神入化,進無可進的層次,自然心有餘裕,可以涉獵更多。而我師門心法遠未大成,若是貪多,隻怕反而分薄了心力。”
方雲漢大搖其頭,道:“世上有博而不精者,未聞有不博而精者。天下武學本來都是一家,隻要不是明顯相克的,都可以互為參照,共謀進展。真正分薄了你心力的,不是不同的武功,而是武功之外的事物。”
“說的好!”
蕭王孫卷起了刀譜,聞言讚了一聲,也向上官海棠說道,“其實,在武學,或者在武學以外的其他學問裏麵,有一個道理是通行不悖的,在前進的過程中見到了一樣新的事物,未必就要全盤接受,且否定自我原來的根基。”
“隻要善於見其長處,哪怕是一萬字的神功圖譜之中,你隻覺得有十個字與你所想,不謀而合,或能發你深省,那你隻學這十個字,也不枉了。”
說著說著,蕭王孫歎息道,“江湖中懂這個道理的人,實則不少,卻苦於找不到真正可借鑒的東西,各門各派對自家秘籍嚴防死守,有時候哪怕是一頁殘譜,無意間流泄出去,也要大肆追索。”
上官海棠說道:“各家武功,大多都是曆代先輩心血凝結,看到寶貴,亦是人之常情。”
“正是人之常情,所以我也從未苛求。”蕭王孫蕭索道,“隻是,一個個都固步自封,又怎麽才能有進步?”
帝王穀雖然神秘,但曆代帝王穀傳人年輕的時候,也會在江湖中走動,隻不過多以化名、易容。
很多人覺得帝王穀主閉門造車就有神功成就,是家族天賦,可又有誰知道,神功固然是有,但是這些神功能夠練成,有時還是要依托於人生的磨煉。
蕭王孫對於武功的態度,其實要比絕大多數江湖中人開明的多。
這些年,鐵膽神侯七闖帝王穀,明知彼此為敵,蕭王孫有時候還是會與他共同探討,他的性格,從中已可見一斑。
他道:“你看百年前,是何等武學盛世,其後數十年,江湖時局漸穩,各大門派又有了足夠的底氣來死守自家秘傳,武學繁榮的程度不進反退。正是不懂交流,不願分享的原因。”
“終究是人與人之間無法相互信任。”上官海棠心中也有所感觸,道,“若真是武學交流,誰能保證各家給出的秘籍價值一致,誰又能說清自家獲得的進步會比對方更多,人總是不肯吃虧的。”
這年紀輕輕的女子,在護龍山莊的培養下長大,卻從來是滿腹憂思,少見吐露,“不止江湖,朝堂之中也是一樣。東廠當道,蒙蔽皇上,忠良之士往往都成了吃虧的一方,時間長了,又哪裏還有忠良。”
“想不到你們兩個年紀差這麽多,倒還挺聊得來的。”
方雲漢笑了一聲,“但是你們兩個也都有一樣的缺點,既然心裏想要改變,又何必優柔容情,顧慮太多。”
蕭王孫並不讚同:“如果做事全無顧慮,肆意妄為,那稍有不慎,就會淪為魔頭狂梟。”
上官海棠初時隻是不語,卻忽然心中一震,脫口而出道:“一個月後的京城之會……”
她緊盯著方雲漢,像是要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出一個答案。
方雲漢微笑道:“你想問什麽?又想要得到什麽樣的回答呢?”
上官海棠怔了怔,視線低落下來。
“任何人想要做的事情,都需要自己去做,我早就說過,你該以自我為主,不要總是把自己的追求寄托在別人身上。”
方雲漢的話語中並無斥責之意,反而顯得很是柔和清澈,輕笑道,“我到這裏來,也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蕭王孫若有所思:“那你想做什麽?”
“我?”方雲漢低下頭,摸了摸身邊黃雪梅柔軟溫暖的發絲,漫不經心地說道,“我隻是想讓大家都活的……熱烈一些。”
“就先從這江湖開始。”
天上日光正媚,上官海棠垂手沉思。
成是非不知從哪裏翻出來一堆紙筆,本來坐在桌前,此時聽到了外麵的話,莫名的抬頭發起呆來。
歸海一刀已經看完了那道刀痕,轉頭看去。
黃雪梅覺得今天本來就有些熱,師父的手掌更暖,就借著仰頭乖巧看過去的動作,悄悄避開了方雲漢的摸頭。
蕭王孫抬頭看天,無聲輕笑,笑得很淺,很不易察覺。
他在日光竹風下想:老夫已老,但是這些孩子,會把這段話記很久吧。
………………
今晝已然過半,距離京城那場約定,還有月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