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彈指傾覆
上官海棠一離開,那原本還在算賬的掌櫃,就嗅出了幾分不妙的氣味,暗搓搓的收了算盤,帳簿,從側門轉出大堂去了。
離開之前,他給那個夥計使了個眼色,那夥計也就縮在了側門的位置,見勢不妙,立刻能跑開。
做生意的人,尤其是這種開客棧的,碰到店裏有可能出現江湖仇殺的跡象,早已經有些應變的經驗了。
方雲漢朝他們看了下,見夥計臉上堆笑,雙手絞著抹布,有些忐忑的看著這邊,就揮了揮手。
那夥計如蒙大赦,也連忙離開了大堂。
客棧外的大路上本來行人如織,不過剛才黑衣人縱身而去,上官海棠追出,路上的人也紛紛躲避,一下子變得稀疏起來。
正午的陽光照在大街上,每一塊幹燥的石板都是亮堂堂的,眾人遠去之後,安靜的大街上忽然有一道影子投來,越過客棧的門檻,投射在大堂內。
一個女人背著光,一隻穿著藤編涼鞋,勒著足趾大片秀嫩肌膚的纖足,邁了進來。
這個女人眉目修狹,鼻梁挺秀,薄唇雪膚,美貌之中本來頗有幾分冷豔氣質。
但她雙目顧盼之間,見到了正看著門口發呆的黃雪梅,唇角一勾,一股狠辣的味道就叫原本的美豔氣質都被掩蓋下去。
黃雪梅臉上一白,就像是突然被噩夢驚醒,驚叫道:“是你!”
“可不就是我麽。”女人的目光在黃雪梅身上遊弋,仿佛把這小姑娘的驚恐和仇恨當成一種美妙的享受,嬌笑道,“小丫頭還真是命大,落下懸崖也沒死。”
說話時,她的目光肆無忌憚的打量著方雲漢,發現是個生麵孔,不是江湖上那些讓人忌憚的成名角色,便不太在意地移開目光,又掃過整個大堂之中的擺設。
這個女人本來也以為天魔琴這種寶物,黃雪梅必定會隨身攜帶,沒想到目光搜尋一遍,全然不見琴匣蹤影,才終於跟黃雪梅四目對視,“天魔琴呢?”
黃雪梅咬牙說道:“死心吧,你們永遠都得不到天魔琴的。”
“嗯?難道天魔琴已經被上官海棠派人送走了。”
女人神色一變,“小丫頭,你把話說清楚。”
她手中提著一根盤了幾圈的鞭子,如蟒蛇一樣金黑二色交纏的長鞭,跟透著淡淡青色血管的白皙手背相映,更加顯得長鞭粗獷,手如柔荑。
此時她聲色一厲,長鞭應聲而出,纖柔的手腕駕馭著剛猛的力道,空中像是炸開了一個大爆竹,一條長長的影子飛射而出,在半空中末稍一卷,朝著黃雪梅的脖子套了過去。
這個女人,正是東南聯盟之中屈指可數的幾個一流高手之一,名為郝青花,擅使一手毒鞭,殺人於彈鞭之際。江湖人稱毒手羅刹,人見皆避之。
出道十幾年來,這一條鞭子在她手中染血無數,曾經一鞭之下,把一匹全速狂奔的烈馬,連同馬背上的皮甲騎手,一同抽殺。
那人馬俱裂的慘狀凶惡異常,即使是身高九尺的大力士舉九環大刀砍下去,也未必有那麽凶橫的威力。
但是她這個時候出手,也絕對有把握,在暫不傷及黃雪梅性命的情況下,套著脖子把那個小丫頭卷到自己身邊來。
嗒!
極速掃去的鞭影突兀停頓。
郝青花的眼睛猛然睜大,在她的視野之中,一根本來不該存在的筷子,沒有來處,沒有去處,神來一筆的閃現,把她這根鞭子釘在了桌子的一角。
一筷子刺穿長鞭,釘入桌麵之後,尾梢還微微顫抖,“篤”的一聲竹筷入木的響動,像是小小的木魚被敲了一記,樸實清心的聲音,在整個客棧大堂裏傳遞開來。
這一筷子如同釘住了毒蛇七寸,郝青花貫穿長鞭頭尾的一股內力當場被截斷。
但慣性使然,鞭子末梢力道未消,從被釘住的地方到鞭子的末尾,刷刷刷的回卷了起來,一圈圈的繞在了那根筷子上。
“啊!”黃雪梅嚇的身子往後一仰,差點從凳子上摔落下去。
郝青花出手太快,長鞭揮出的時候,黃雪梅眼中根本看不到鞭影,直到筷子釘住了長鞭,小姑娘的目光掃到了桌子的一角,才知道對方已經出了一招,情不自禁地驚呼一聲。
她這個被攻擊的人受了驚嚇,而本來作為出手攻擊一方的人,心中的震驚也不少於這個小姑娘。
趁手兵器被製,郝青花下意識的就發力一奪。
以她的功力,別說隻是一根竹筷子固定在一張木桌之上,就算是一根粗若三指的鐵樁,裹著她的鞭子釘入地下三尺,說不定也要被這一抖手之間,硬生生拔出來。
可是她一拉之下,鞭子繃緊,在半空中發出一聲嗡響,那被釘住的地方卻是穩若泰山,紋絲不動。
唯一的變化就是,那張平平無奇的桌子,在郝青花發力的時候,似乎泛起了一陣微光。
郝青花一望即知,這是有人以內力灌注在整張桌子裏麵,令這張木桌堅逾鐵石,四足連地,才有這樣萬斤不移的異狀。
她的眼神又一次落在了方雲漢身上,隻是這一次,神色就已經截然不同,道:“閣下,到底是誰?”
“既然要搶東西,那就直接動手,何必諸多廢話,又問姓名。”
方雲漢搖頭,冷淡道,“還有埋伏在客棧外麵的人,之前殺到人家家裏去,好大的威風,怎麽現在一個個都畏頭畏尾,莫非還都打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主意?”
被他一語道破,客棧外麵立刻傳來一陣陰笑。
“嗬嗬嗬嗬嗬,小子居然察覺到了,有點本事。”
一個綠衫黑袍的白麵老者從客棧的屋頂上翻下來,輕飄飄的落在門檻外麵,站在郝青花右後方。
這人臉色白得像是塗一層厚厚的麵粉,臉上的每一處皮膚顏色都是統一的,有一種不像真人皮膚的怪異感,上唇有兩條細長的胡須,像是兩根老鼠的尾巴垂著,越看越是讓人心生厭惡畏怯。
“看你年紀不大,內力倒是不錯,是哪家哪派放出來闖蕩江湖的?”白麵老者陰測測道,“你家長輩沒教過你,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多管閑事嗎?還是說,你也想搶天魔琴?”
方雲漢根本不曾看他,隻抬眼望了一眼屋頂,搖了搖頭:“話都說到這種程度,還不肯下來,你們就真的這麽畏懼護龍山莊,既然如此,何必還要過來呢?”
他這話一出,白麵老者和郝青花臉上都有些掛不住。
屋頂上,一個發如烈火、手持鐵杖的老頭跳了下來,一邊邁步朝客棧中走,一邊開口:“我就說你們胡思亂想,隻會錯失良機,被這麽一個毛頭小子嘲諷,真是臉都丟到姥姥家去了。”
這個老頭好像完全不記得他自己才是最後下來的那個,嘴裏罵罵咧咧,直接走進了客棧,鐵杖往地下一頓,向方雲漢說道:“實話說了吧。沒錯,我們就是不敢跟護龍山莊撕破臉,不過這麽長時間我們也聽清楚了,這客棧裏除了你,沒有其他會武功的人了。”
紅發老頭縮在背後的左手五指一張,一團胭脂似的紅暈從掌心蔓延開來,臉上還笑著說道,“上官海棠已經被調走,不管你是什麽來曆,殺了就走,誰還能真為這個找到我們門上來?”
郝青花腰身微伏,手上拉緊長鞭,加催內力,冷笑道:“那你們兩個老家夥還不動手。他正運內力製我長鞭,還能分出多少力氣對付你們!”
白麵鬼聖和紅發老頭的身體已經同時向前出現細微的傾斜,功力提運,行將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際發動狂風暴雨般的攻勢。
客棧裏的空氣順應他們的氣勢,化作一股輕緩而廣大的風,向著方雲漢那邊壓過去。
桌麵上熬煮成乳白色的雞湯,在風中吹起了一層漣漪。
“是嗎?”
在這一刻。
方雲漢從容不迫的看向了桌麵,左手拿起了酒杯。
黃雪梅看向客棧門口,表情詫異。
白麵鬼聖,烈火祖師,毒手羅刹三人臉色俱變。
因為傳入他們三個人耳中的這句“是嗎”,並不是方雲漢的嗓音,而是一個女聲。
一個位於他們三人背後的女聲。
轟隆!
後方聲音帶來的一時驚訝,尚未退卻。大堂側麵的牆壁轟然炸碎,青磚飛濺,煙塵狂亂湧來,一道黑衣身影如同一匹鋼鐵鑄就的快馬,無聲撲食的猛虎,縱然間闖入、擠入、衝入、殺入了這座廳堂。
他身影黑沉,身邊煙塵滾滾,手裏卻拔出了一道雪亮無塵的刀光。
刀隨人走,人挾刀勢。
一人一刀從側麵而來,在三大高手和方雲漢的桌子之間劃出了一道分界。
一刀橫斷疾風,斬向最靠近大堂內側的烈火祖師。
烈火祖師躲閃不及,避讓不得,暴喝一聲,左手紅如胭脂火焰,按在了右手鐵杖之上,橫杖向前一推。
刀杖對拚的那一個瞬間。
在客棧之外,明亮的大街上,白麵鬼聖和郝青花的後方,一條飄逸的白衣身影正從半空中降落。
她抖手開扇甩袖。
甩出了一片白霧,一股花香,以及百十片漫天散射的金色纖薄花瓣。
這些花瓣帶著金屬薄片震動的聲響,刹那間,封鎖了整個客棧大門的空檔。
一片奪命的花雨,從背後向著東南聯盟之中的兩大高手席卷而去。
“滿天花雨灑金錢!”
白麵鬼聖疾呼一聲,身上黑色披風鋪展開來,旋轉之間把整個身體裹了進去,撞開射向他的那些金色花瓣。
郝青花也急忙舍了長鞭,意圖回身閃躲,但是她失去了趁手的兵刃,輕功又並非長項,還處於被偷襲的境地,隻好雙手亂舞,內力飆射而出,擋開了一些金色花瓣。
卻料不到,那些花瓣被她擊飛之後,竟然能在半空中相互撞擊,其中有一部分再度向她飄射而來。
滿天花雨灑金錢,本來就是一種能在半空中多次碰撞折射的暗器手法。
江湖中立誌要練成這種暗器手法的人,沒有兩萬個也有一萬八。
自稱會使這種上乘暗器手法的人,至少有一百個,而真正能使出這種暗器手法的,最多隻有三十個。
三十個人之中,能夠不在乎暗器的形製,體積,重量,隨意使用小巧的物件,皆能施展這種手法的人,大概就隻剩下五個了。
而,能把自己練成的這種暗器手法傳授給下一代的,則恐怕隻有一個。
就是號稱輕功、暗器天下第一的無痕公子。
上官海棠,正是無痕公子的關門弟子。
纖薄,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柔軟的黃金花瓣,在被上官海棠賦予了這樣的速度之後,每一片都是可以輕易切開骨骼的利刃。
郝青花的膝蓋,手腕,脖子側麵,臉頰上,相繼迸出一些細小的血花,吃痛之下,招式一亂,一柄折扇就從她雙臂之間刺過,點在了她的咽喉上。
郝青花一雙曼妙的眼睛不可置信的一瞪,身體軟倒了下去。
她到死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會死的這麽突兀,這麽草率,這麽輕鬆。
白麵鬼聖發出一聲尖嘯,急速旋轉的身體離地而起,飛射向外,上官海棠身如飄雲,縱步追去。
當郝青花的屍體倒地,嘴角溢出了一抹鮮血,鋼刀和鐵杖的一次對拚,終已交錯而過。
烈火祖師雙手推著那把鐵杖,看著麵前那個雙手持刀,刀尖垂向地麵的黑衣青年,胡須動了動。
“你阿母的……”
他嘴唇抖了抖,血色盡消,“霸、刀!”
噗!
烈火祖師胸口噴出一股血泉,跌坐在地,鐵杖斷成兩截。
黃雪梅看著黑衣刀客的背影,又看看那一死一重傷的兩個人,一雙眼睛一時間有些不知道往哪邊看才好。
桌子上的湯在剛才牆壁破碎的時候,落了一層塵埃。
煙塵散去,塵埃落定。
方雲漢已把手裏的那杯酒平順的喝下,空酒杯放在了桌上。
黑衣刀客向著上官海棠遠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之中滿是憂慮,但他轉頭過來的時候,臉上已經尋不出任何一點溫暖的神色。
他轉頭看著方雲漢和黃雪梅,正要開口,就看見那放下了酒杯的方雲漢,倏然起身。
這一起,方雲漢的身體就像是漂浮了起來,身子的動態給人以舒緩的感覺,速度卻像是幻影一閃,青煙一逝,已經來到了靠近大堂房梁的地方。
這客棧大堂頗高,方雲漢所處的位置,已正對著二樓的客房。
他的袍子下擺浮動著,身體像是在虛空中踏了一步,踩在了二樓的欄杆上。
二樓的一間客房,被他身體前移帶起的一股風吹開。
房間裏,一個黑袍紅衫的男人,正一臉激動的把自己的手撫在了天魔琴的琴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