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摶陰絮語初現今朝(5100)
所有中箭的活死人發出的哀嚎都極其短暫,急促的一聲之後,他們就紛紛倒地,四肢僵硬。
但是中箭的地方,卻有著如同心髒鼓動的跡象,哪怕是咽喉,肩背等部位中箭,也可見皮肉脹縮不休,使得創口處的血液不斷噴濺流淌。
黑色的煙霧隨著血液彌漫而出,環繞在箭杆上,發出如真如幻的哀鳴,幽魂的意識在符箭的作用之下逐漸散離。
一時間,長街上數百處黑煙嫋繞。
五百名神箭手開弓換箭的速度,堪比素手撥動琵琶弦,弓弦一顫未休,殺伐的箭聲已經伴隨著第二波箭雨奏響。
也就在這短短的兩波弓箭間隙之中,活死人群的中心位置,已經發生了一場令人眼花繚亂的戰鬥。
在朱可用一掌拍碎桌子,擊碎酒杯的同時,並非太過寒冷,但給人極大壓抑感覺的暗沉陰氣,就透體而出,如同一團灰黑的雲霧試圖極速的擴張,並向著方雲漢發起衝撞。
可是,隨著方雲漢不閃不避,正大光明的一拳還擊,之前彌散在空氣之中的熱力,立刻發揮出陽剛內力的本來麵目,使得他身邊十餘米以內、上下四方的整個區域,都像是亮了一亮,微泛金紅。
灰黑煙霧的擴張勢頭頓時受製,維持在隻能勉強將整個身體囊括其中的橢圓狀,而當拳掌相觸,橢球體的灰霧更仿佛被一股大風吹動,急速的向後拉扯、飄散。
原本位於朱可用身體後方的椅子,被這股陰氣一衝,當場嘩啦散架,化作了如同棉絮一般的木屑,被陰氣裹挾著衝走。
陰氣勁風疾吹而過,七個太保試圖前衝救援的動作也因之一滯。
遮蔽視線的陰氣飛快的淡化,在人體輪廓的邊緣翻卷吹拂向後,展露出朱可用形體麵貌。
過分寬大的王侯戲服也被吹的向後狂舞,像是一麵大旗忽然展開,又像是一隻大風箏即將飄起。
然而,他終究沒有被一拳擊退。
比起當日被隨手拋起的鐵叉震退的表現,今日的朱可用,陰氣之凝煉,幾乎是翻倍了。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三天之內,我已陰氣七煉,你以為孤王還會那麽容易被你擊敗嗎?”
朱可用已經看到了眾多活死人倒地之後幽魂散離的場麵,心中又驚又怒,厲呼一聲,“今日縱然你們備下殺器,也絕算不到孤王得神眷顧的運數!”
方雲漢望定朱可用陰鷙雙目,淡漠道:“是嗎?”
他右肩一抖,熾熱內力以拳掌接觸之處為界限,跟對方的陰氣產生第二次碰撞。
砰的一聲爆響,朱可用的身體急震,雙腳幾乎離地,連臉上的藍色油彩都像浮現了幾許細碎的裂紋,配合出現巨大變化的表情,就像是莊嚴無情的麵具,忽的化為怪誕的神鬼。
隨即,他的整個軀體都被方雲漢以拳頭推動,向後急退。
方雲漢前衝的動作何等凶猛,即使是頂著一個人,也比當日那頭大象奔騰而來的場麵更顯震撼之處。
七太保一下子被他撞開,位於朱可用後方的活死人群,更有許多直接被他撞飛。
朱可用被一路頂著,衝過了整個活死人聚集的地段,他在身不由己,高速後退的同時,勉力調用氣息,放聲大喊:“破了命門,還複幽魂之身!”
眾多活死人聽到命令,有的向著大路兩邊屋舍的柱子、牆壁撞去,有的伸手抓向自己咽喉,試圖毀壞這具軀體,以更為靈活,來去無影的幽魂之身,閃避這種破魔符箭的攻擊。
此時,恰逢第二波符箭落下,活死人群間又倒了一大片。
兩波箭雨,千箭已落,近千名活死人倒下了大半,但已經有十餘幽魂自行毀殺了軀殼,破體而出。
十幾團黑霧即將騰空飛掠,一直拄刀靜立的公孫儀人,就在此時拔刀。
她之前跟方雲漢一起來到活死人群的中心位置,在活死人群中無論哪一個方位發生突變,都可方便趕到。
而在她拔刀的時候,與刀鞘緊密相貼的鋼刀,好像光滑到沒有跟刀鞘發生任何的摩擦,隻有一抹似青似白的光芒,無聲柔順的從刀鞘中抽出。
隨著她腳下步伐一動,身影訊移,刀光在空中劃過一條長長的淺青色細痕,一口氣掃過了那十幾團幽魂黑霧。
幽魂黑霧本來是無形之物,也不會受到氣流的影響,尋常的弓箭投矛從幽魂身上穿過,不會對其形態造成任何改變,自也無法將之傷害。
而這一抹刀光與眾不同,刀芒閃過之後,那些黑霧就如同被當空切開的饅頭,無可挽回的分為兩半,在相繼發出帶有虛無飄渺意味的尖叫之後,噗噗炸散。
眾多活死人被這場麵所驚,動作都不由自主的遲緩了一瞬。
近千名幽魂,從他們在大漠中成型到現在,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有成員被如此直觀的“斬殺”。
公孫儀人的這一刀,仿佛把他們從幽魂貶回了現實,提醒他們仍是會被刀劍所殺的凡俗。
當然,那是他們並不知道,被帶回營帳的大太保和那兩個附體了傷兵的幽魂,也已經被公孫儀人和方雲漢斬滅,並以此大略估算出了他們兩個單純以自身意念,可斬殺幽魂的數量。
水綠色的窄袖輕輕扭轉,刀刃上沾染的一點灰暗寒氣,隨著手腕擰轉的動作,被淺青色的光華驅散。
公孫儀人發出這一刀之後,步下一頓,左邊額角有細細的青色血管凸顯,像是跳了一下,但雙眼一眨,眼神就恢複清明,低聲呢喃。
“如果是太保的級別,應該還能……”
她刀尖垂向地麵,腳下像是蜻蜓點水般在那些屍體上飄過,飄逸無聲的一刀斬向八太保所在的位置。
因為在劉青山的判斷之中,符箭對於八太保和朱可用的效果很低,而且尋常弓箭手也很難射中他們,所以五百神箭手一開始就沒有選他們作為目標。
朱可用自然是方雲漢來解決,而幽魂八太保中剩餘的七個,則需要其餘人來應對。
第八太保此時雙手就各抓了一把碎片,意圖施展他的高妙飛鏢手法,打擊大路兩邊的那些神箭手。
但他眼見公孫儀人提刀疾去又急回,竟然一刀斬殺十餘幽魂,也不由得心下一悚,在目睹那水綠色的身影急速向自身靠近的時候,不由自主的,把所有的碎片都向她打過去。
寂然無聲的刀光在半空中一卷,原本如同黑幕推來的碎片暴雨,頓時被卷縮收攏,形成了近似於漏鬥的形狀,接著那一刀直驅,破開漏鬥,帶動著所有碎片倒卷回去。
這一刀,斬斷了八太保的脖子,飛舞的碎片如同一群黑色的蜜蜂從八太保身邊掠過,向著他後方的四太保、五太保身上打去。
四太保的開山斧,五太保的大刀一同旋轉起來,擋住了碎片。
他們兩個的動作剛一變緩,就看到從八太保斷了的脖腔上湧出一團黑霧,接著,剛斬斷了實質脖子的那道青光折返,平掃而過。
黑霧如沸騰一般翻滾了數下,終於也如之前那十餘幽魂,嘭然潰散開來。
此時,第三波箭雨落下。
在那些帶著金色火星的符箭之間,有六根鐵箭穿梭而來。
這是豐子安混在眾多神箭手之中,以六箭齊發助陣,分別射向六個太保。
那些神箭手三次射箭的時間裏,分配給他的十支符箭,都已經被他射完,命中十個活死人。
因此,他這下射出去的六根鐵箭,比一般羽箭更細,箭頭之上並沒有符咒,但是箭支的穿透力,卻比那些符箭強了不知幾倍。
剩餘的六名太保,目睹公孫儀人有斬殺幽魂之能,已不敢輕易舍棄現在的軀體,不約而同地出手格擋鐵箭。
即使是足以洞穿水牛的鐵箭,在他們六個麵前也算不上太大的麻煩。
但是二太保之前斷腕,現今手上隻是捆著兩把鐮刀,兩刀交錯擋了這一箭之後,木製的鐮刀柄當場斷裂。
鐮刀一斷,他眼前當即一花。
那公孫儀人的步伐,如同一隻收起了翅膀,向水麵俯衝的仙鶴,雲煙飛瀉,勢不可擋的從四太保和五太保之間穿過,竟然是舍近而求遠,一刀先取二太保。
噗!
二太保雙手殘缺,猝不及防,被一刀穿心。
在二太保身後,三太保雙手舉起,正要揮出鐵鏈,就看到一截刀尖,從二太保背後穿出,接著自己也胸口一空。
三太保低頭,隻見自己胸口也多了一道狹長的裂口,穿透了整個身軀。
公孫儀人的刀氣,無聲無息,無影無蹤,在方雲漢麵前雖然被輕易窺破,但在這種以一敵眾的戰場上,卻更顯防不勝防。
二太保身前,女刀客一雙柳葉眉微昂,額角的幾根纖細青筋,在光潔雪白的額頭上,尤為顯眼的一現。
“啊!!”
兩聲慘叫響徹,這一次的兩團幽魂從兩名太保軀體創口中升騰出來的時候,已經呈現四分五裂的形態,幾乎同時崩散。
不過,在這兩具屍體倒下的同時,針對公孫儀人的圍攻已經成型,位於後方的四、五太保,刀斧齊落,前方六太保手裏一根尖竹竿,像是孔雀開屏一般抖出一片殘影,左邊則有七太保的兩根短鐵棍擊出。
公孫儀人極速吐出一口濁氣,一刀劈地。
白鹿戲水篇,斬石成水。
這一刀的力量,並沒有剛猛到在地麵掀起氣浪,但是堅硬的路麵本身卻像是化作了柔軟的水波,一層明顯的波瀾蕩開。
突兀起伏的地麵,頓時令四麵圍攻的太保出現不及一眨眼的失衡。
此時長路之上,屍骸遍地,血流數百步,浸潤到兩邊屋舍牆根,千餘根箭羽插在這些屍體上。
四名太保就在遍地屍土,稀疏箭林之間,被抖的略微騰空。
呼!
公孫儀人也隨之騰空,她伏身如雌虎,起則如鶴衝天,雙翅一展,瞬間超過四名太保的高度,四種兵器在她腳下交錯揮過。
四名太保的瞳孔驟縮,浮現出曾經經曆過一次的死亡恐懼,他們急欲變招,卻已經來不及了。
公孫儀人的身體擰轉,刀光在空中無聲舞過,如一道青色的圓環,旋起旋滅。
刀過處,身首分離,四顆頭顱拋飛。
嘭嘭嘭嘭!
四具屍體相繼落地,幽魂黑霧浮現,慘叫著裂解。
公孫儀人在那些黑霧如絲線般飄散之際落下,麵色微白的看著腳下流過的血液,雙手交疊在刀柄之上,拄刀而立。
她的體能消耗遠沒有到極限,水元內力也充足,但精神大損,即使閉上眼睛,眼珠也在眼皮底下不斷亂轉,有種頭重腳輕的感覺。
此時,一道重擊聲傳來。
被方雲漢頂著,一路衝撞到數十米之外的朱可用,在竭盡所能地揮灑陰氣,雙手連續變換上百個劈斬錘擊動作之後,終於格住了方雲漢的又一次直拳。
他被對方的拳力震的五髒移位,七孔流血,雙手仍緊鎖著方雲漢的拳頭,趁著一點喘息的時機,抬眼看去,卻見整條長路上,所有死灰膚色的活死人已經全部倒下。
隻有不足百團幽魂黑霧從大路兩側飄起,意圖逃竄。
此時,符箭已經用完,但早有準備的劉青山等八人,借助禦風輕身的符咒齊至,輕飄飄的站在兩側屋舍頂端,黃符飛天,一團團光焰在半空中炸開,將那些幽魂一個個燃盡。
朱可用清晰的感受到三百六十五個為他誦咒的幽魂,也已經崩散成了那些絲絲縷縷的黑煙。
即將完成的空蒙迎神咒,卡在了最後一步,甚至已有衰退低落的跡象。
“不!”
狂怒的一聲喊叫,朱可用拚盡全力,試圖調動那股正在衰落的力量,融合自己的陰氣打出。
可是那股咒力全然不受他的控製,最後震出體表的,也隻是一層灰暗陰氣。
方雲漢那隻被鎖住的拳頭忽然彈出雙指,劍指一探,劍氣刺穿陰氣,穿心而過。
朱可用口中血水狂湧,雙臂齊推,垂死一擊,方雲漢收回劍指,雙掌一迎。
嘭!
四掌對拚,朱可用渾身陰氣都被震散,上半身的衣服、皮肉,崩裂出一道道傷口,血霧迸發。
令人牙根發麻的骨裂聲響成一片,朱可用渾身都像是一下變軟了些。
但是念及這是金色秋亦師亦父的老班主的軀體,方雲漢給他留具全屍,雖然震裂了上百塊骨頭,卻並未直接擊碎。
這具軀體啪的一聲,向後跌坐在地,仰頭一嘯,一道黑氣衝向半空。
其他的幽魂黑霧顯化出來都隻是球體,而這一道黑氣竟然已近似於人形。
這黑色的人形飛上半空的一刻,也恰好是今日日出之時。
東方天穹雲橫萬丈,層層疊疊,一輪旭日漸升,大放光明。
太陽的運動,一向是常人難以察覺到的,甚至會覺得十分緩慢,但偏偏就是日出那一刻,旭日光輝普照大地,快的像是隻需一次深長的呼吸。
這個世界的幽魂傳說中也是畏光的,可是豐子安他們早就用經驗告誡過,這些黑霧似乎格外強韌,根本不會輕易被日光滅殺。
黑影迎光飛天,方雲漢縱身而上。
“你逃不了的。”
方雲漢放聲長嘯。
他速度雖快,與無形無質的幽魂人形相比,還是慢了一分,可他橫越半空,一縱十丈高度的時候,並掌揮出,八條狹長刀影閃過。
刀尖從飛速逃逸的幽魂人形身上劃過。
八刀橫切,幽魂從上而下,分為九截。
一招過後,方雲漢的身體向下墜落,而那原本飛射的人形幽魂,則停頓在半空,像是被奪走了前進的動力,甚至像是被切掉了移動的可能。
黑氣僵滯在晨光中,模糊的五官動了一下。
“可恨呐!”
“早就如此,孤王當夜就該……”
嘭!
九截黑影中一聲恨語未竟,已在日光之中一同潰散。
旭日已升,這正是他們誦念空蒙迎神咒的第三次日升。
日光照亮了整條大路,五百名神箭手陸續走出,眾多活死人身上繚繞的黑煙已經漸漸消失,但也有一小部分較為頑固,仍然帶著陰寒的氣息,徐徐縈繞。
方雲漢旋身落地,目光掃過長路,直至路口的那些營帳,感受著整個伏虎鎮的寂靜,也為這件事告終而放鬆的吐了口氣,舉步準備向那邊站的有些不穩的公孫儀人走去。
倏地,異語入耳。
“空蒙……迎神~”
方雲漢輕咦一聲,抬頭看向聲音的來源。
那是朱可用潰散的地方,一團黑煙還沒有徹底消去,那已經在日光下漸漸透明。
“還沒死透?”
不等方雲漢再去補上一刀,長街上三百多處較為強韌的幽魂黑煙,一同加速了在箭杆縈繞的動作,細碎的聲響如同蚊蟲振翅,但等到合並在一起的時候,卻莫名的形成了有節奏有規律的語言。
屋頂上的劉青山等八人,聽到他們故鄉天地的語言,神情頓時警醒。
“月落日升者三,迎神~”
“迎神~”
“迎神~”
未知的異境之中,水澤為地,純白天穹,深紅雲彩。
接天連水的六葉蓮花陡然一顫,席卷十方的深紅光芒爆發,九道光影齊與抗衡。
深紅色的光芒沒能直接突破光影的封鎖,卻,已有一線細芒如鉤,探入水澤之中,勾起了一點熒光。
紅蓮震動,熒光拋出。
伏虎鎮中。
方雲漢聽著耳邊絮語,凝眉雙掌齊推,十成功力化作一股微亮熱風蕩去。
長路上的寒意頓被席卷一空,那絲絲縷縷的黑煙也加速消弭,詭異莫名的低語迅速散亂衰竭。
風聲中,在他的身後,那已經失去了意識操控的一具跌坐空殼,眼中忽的亮起了暈染發紅的光。
如果說那雙眼睛,如同兩汪死氣沉沉的水潭的話,那麽現在浮現出來的紅色光影,就像是從清水深處緩緩浮起的荷葉,抹去模糊的水跡,展露出最清晰深刻的荷葉脈絡。
空洞眼裏,深紅荷葉一閃爍,即見空殼抬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