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玄武之山(4700)
時近九月,北方邊境愈發寒冷,東海一帶的氣候已經有了明顯的變化。
即使是有陽光照在身上,也不會覺得多麽溫暖,反而有一股寒涼刺眼的感覺。
這樣的陽光照在一杆長槍上時,反照出來的鋒芒更顯冷厲。
這一杆槍長達九尺,通體鑄連,渾然無隙,槍杆粗若兒臂,槍頭則是長達半尺,形若短劍。
槍頸向外彎出一個半圓形的鐵環,大小如同雀眼,環上係著一束柔順的白纓。
一隻五指指甲紅潤、手掌紋路細膩,但手背上略見些皺紋的手掌,牢牢的握著這一杆長槍,豎起槍尖向天。
陳五斤坐在輪椅上,手持著這一杆當年神機百煉營第一大匠打造的千鍛青鋒槍,抬頭看著槍頭。
天上的太陽,九尺高的槍尖一點,坐在輪椅上的老人眼睛,剛好連成一線。
槍頭的一小截,像是融在了日光之中,讓老人的眼睛情不自禁的眯了起來。
嗚!
那隻手隻是輕輕撚了一下,幾乎不見任何振臂抖動的跡象,烏青色的槍頭已在風中抖了一個槍花,傳出一道渾厚平和的風聲。
這種聲音他已經聽了約有六十年了。
即使是雙腿受傷隻能坐輪椅的這些年裏,其實陳五斤也從來沒有一日放棄了練槍,他雖然腿不能動,但手還在。
這樣的聲音每一天都會被他親手製造出來,傳入自己耳中。
這些年裏,他沒有怪過龍稼軒,雖然如果不是因為那位相國當年太過大意,他根本不需要為救龍稼軒死扛那塊巨石。
他也不曾自怨自艾,雖然雙腿廢了之後,幾乎已經斷絕了他跟其餘稱王武人同場對決的可能。
他一直相信,隻要自己還沒死,未來的生活仍可以精彩萬分,還有無限的可能。
而現在,他就走在那最好的一種可能性裏。
嗚!
槍頭再次震動空氣,發出了那種有些類似於號角,但沒那麽洪亮的聲音。
豎立的槍身驟然平舉。
一槍刺出。
這一槍氣勢如虹,如同一條烏青色的小龍飛騰,竟然好像帶動著坐在輪椅上的老者一同撲出。
輪椅被老人起身的動作推動向後,飛速滾動著撞到了幾步之外的門檻,整個輪椅騰空了一瞬,像是要翻過門檻,最終還是落在了門檻之外,發出砰的一聲。
嘭!
一隻千層底的布鞋,重重踏在門外十步,鋪滿了落葉的院落裏麵。
幾片半青不黃的葉子在鞋底的邊緣向上翹起,那一隻腳發力的姿勢開始改變,重心向前移,先是腳後跟離地,接著腳掌的前半段一彈,整隻腳離地而去,周邊幾片葉子被帶動騰空,翻轉了一下。
這院子裏的土夯的很實,平時輪椅從上麵滾過,一點痕跡都不會留下,但是現在,卻留下了一個深達寸許的腳印。
陳五斤已經站起身來,一步踏地躍出,氣勢如同餓虎跳澗,一撲之下,越過了整個寬敞的院子,而在他手掌之中的那一杆烏青長槍,化作有些模糊的幻影,刺向牆壁。
嗡!
幻影一般的刺擊,在距離牆上青磚已經不足半寸的時候,忽然停住,槍尖嗡鳴了一聲,就向著側麵揮去。
陳五斤在院子裏麵走了個圈,那一杆長槍在他手中肆意揮舞,龍蛇飛竄一樣的槍影霎時間布滿了整個院落。
分明是千錘百煉、追求強韌的神機營精鐵,可有時彎曲的弧度幾乎像是被壓到了極限的一根青竹,盡顯柔韌之處。
一圈走完了之後,陳五斤仍然是那一副被長槍帶動的樣子,呼的一下,飛身返回了輪椅前方不遠的地方。
他以槍尾叮的點在地上,在半空中轉了個身,從背對院落變成麵朝院落的樣子,而後,老人的身體靠著槍尾的那一點支撐,輕柔甚至可說是緩慢的落上了輪椅,雙腳落在輪椅前方的踏板上,隻發出了衣料摩擦的聲音,而沒有重物墜實的聲響。
院子裏麵,數百片落葉剛才從地麵上被卷起,在空中翻轉著,追隨他最後的行動軌跡,朝著門前的方向飄了一段,紛紛落地,隻有幾片超過了院落土地的界限,落在門外走廊的石階上。
“呼~~”
陳五斤極深極長的吐了口氣,口中的呼吸化作濃白的霧,像是一個小小的雲團從他口中吐出,漸漸消散。
以東海的氣候,雖然漸冷,常人還不至於出現這種過於明顯的嗬氣成霧的現象,陳五斤身上會出現這樣的現象,主要是因為他運動了一番之後,體溫已經超過常人的界限。
院子裏的那些葉片全都落下之後,地麵上十二個深刻的腳印就展露在眼中,腳印之間的距離很均勻,剛好圍成了一個渾圓的圈。
“好!”
鼓掌的聲音從院子外麵傳來。
陳五斤臉上流露出少許欣喜的神色,抬頭看去,笑道:“你出關了。”
方雲漢從院門處走來,一邊拍手一邊說道:“是啊,剛一過來就看到你在練槍,看來你的身體好的差不多了。”
“還行吧,平時走路,其實已經勉強可以脫離輪椅了。不過,要練槍發力的話,還是有些小問題。”陳五斤把手中長槍往屋中一扔。
鐵槍精準地落在屋內的木架上,槍尾有約兩尺的長度超出木架,槍頭較重,隻有一尺多的距離超出木架,重量平衡,放的很平穩,也順眼。
陳五斤拋了長槍之後,雙手按在自己的膝蓋上,能夠看出他的雙腿還有輕微的顫抖,這是剛才發力之後,又泛起了刺痛和止不住的小腿痙攣,不過在他自己修行日深的天罡伏魔氣功疏導之下,雙腿很快就變得溫暖舒適起來。
他笑道:“還是要再謝一謝你,再有一個多月的話,我這兩條腿應該就能恢複到當年的狀態了。”
“不過是互助,我也沒有再幫太多。”
方雲漢搖搖頭,他當時請陳五斤幫著促成玄武天道成立一事的時候,還提過要盡快幫其治好雙腿的,後來卻沒空多管,都是靠陳五斤自己練功修養。
回來的這大半天,他也聽方平波提到了最近陳五斤做的事情。
這個副會長,差不多是把他原本大商會的一些情報渠道,直接嫁接給了玄武天道,各地武人,但凡是在玄武天道登記過的,回去之後,和當地官府之間的合作,已經顯得很有組織性了。
而且,陳五斤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都會自行去跟方平波商談,也算是變相的通知了方雲漢,顯出他並非要把玄武天道變成自家一言堂的態度。
方雲漢雖然不太在意這些細節,卻也明白陳五斤的這份用心,所以從北宋世界回來後,隻在家裏待了半天,一出門就先來看他。
走過院落的時候,方雲漢留意了一下院子裏的那些腳印,讚道:“看來你的天罡伏魔氣功已經大成,平時事物繁瑣,卻還能在武功上一日千裏,想必你很快就能縮小這些年的差距,再跟吳廣真、燕子衝他們一較高下了。”
他心裏也暗暗驚詫。
雖然早就料到這些大齊的頂尖武人練起內功來事半功倍,可無論是嶽天恩還是陳五斤,練功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一些。
這哪裏是事半功倍可以形容的,簡直是一日功夫抵得上常人十年苦功了。
看來這些打熬筋骨的拳術,真正超過了洗髓換血的層次之後,對內功修行的加持還在他預料之上。
說到這件事情,陳五斤也撫了一下胡須,顯得頗為歡暢,卻還是自謙道:“實則也是多虧了長羅侯,他在人事管理,進賬出賬上給了我很大的幫助,否則的話,我的時間也不至於這般充裕。”
方雲漢仔細打量這座院子,微微點頭。
實話說,方平波對玄武天道的支持和上心程度,可比方雲漢強多了。
就連這個囊括了三十多處庭院、木樓,遍布於一座小山上下的總部,都是方平波弄出來的。
青嶼縣東邊是大海,西邊是平山縣,南邊是白浪縣,北邊是回遊縣。
一條西梁河,環繞青嶼縣,兩端接入東海。
河水把青嶼縣和其他幾個縣全都隔了開來,所以從地形上看,這個縣有些類似懸於海上的島嶼,才得名“青嶼”。
不過這青嶼縣一縣之地,地形倒是多樣,有平坦外,也有山林。
玄武天道的總部就選在青嶼縣西北側的一座小山上,與本願寺相距僅六裏左右。
其實,早在海王大擂台賽舉辦之前,這座小山上各式建築的工程就已經開啟了有半年之久。
因為東海上的商路拓展,這些年來,青嶼縣日益繁華,許多富商都有在此地定居的心思,卻往往一時之間找不到合心意的宅邸,隻好買下一塊地之後推倒重建,耗時耗力。
方平波就從中覷得商機,選了一座小山,準備營造出一個專門麵向這些富商的住宅區。
結果在大擂台賽的消息傳回來之後,方平波是二話不說,加緊竣工,直接把這個地方劃出來,充作玄武天道的總部了。
畢竟如今這個世道,百獸異變,大齊有些叢林茂密的州郡,幾乎可以說是獸比人多,這一場異變發生之後,目光開闊、消息靈通的那些人,一個個都已經察覺到了未來形勢之險峻。
在這個時候,有一個以武人為主體的聯盟,把總部設立在此,怎麽看都是一件利大於弊,甚至可以說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
而且,在玄武天道跟官府合作,製定戰利品的劃分標準,謀求朝廷將那些變異生物製成的藥物優先配及給玄武天道成員,都是方平波和陳五斤共同聯絡朝中關係,合力定下的。
“對了。”說到燕子衝他們,陳五斤想起一事,道,“燕海王他們前一段時間,得到了變異生物藥材,又得到了嶽海王讓本願寺那邊研究出來的一些藥膳方子,服食之後,已陸續擁有了內力。”
“我與長羅侯商量過後,已經跟他們談過關於那些基礎內功的事情,等他們這次從各自狩獵的地方回來,應該足以換取那幾本秘籍的抄本了。”
“我已經看過你們製定的那個標準了。”方雲漢臉色略有些古怪,道,“基礎秘籍罷了,也不必把標準定的太高。”
一百隻體重皆須在三百斤以上的變異生物,方雲漢回想了一下,發現自己好像都還沒打過這麽多。
雖說現在變異生物越來越多了,但為了達成這個標準,吳廣真他們都已經主動出擊,深入那些荒山老林,連嶽天恩都技癢起來,說什麽多運動有利於傷口恢複,也一頭紮進去了。
不過,這些人共同去做某件事情的時候,也很難說他們還到底是不是單純為了秘籍,又或者僅僅是為了在這方麵再比鬥一次。
方雲漢道:“我那邊還有幾百本秘籍,稍後就讓人送到這裏來吧,大概也能弄一個藏經樓了。那些秘籍的價值我已經大致作過分類,你們可以搞一套對應的借閱標準,不用定得太嚴苛。但是在他們借閱之前,一定要給他們做一點培訓,至少確定他們了解各處重要的穴位。”
“至於你和嶽天恩他們幾個,本身已是武術的頂峰,生平事跡我也已經都有了解,對那些秘籍,大可直接翻閱。”
方雲漢並不準備對這些海王做太多限製,他更樂意看到這些人得到足夠的成長。
“哦?那就真是太好了。”
陳五斤撚著胡須,他沒有問那些秘籍到底從何而來,世上每個人都有秘密,越是重大的秘密,越是要懂得尊重,以免破壞了已經存在的友誼。
況且,方雲漢是當代海皇,他才是這個武人聯盟的會長,沒有任何義務向別人交代。
方雲漢又跟陳五斤聊了小半個時辰,才離開那個院子。
這座小山上的建築,本來就是向著華貴舒適的風格發展,不過,在確定要作為玄武天道總部的時候,也做了一些改動。
其中改動最大的一點,就是把本來打好的一片地基,準備用來給日後買了此處宅子的那些富商聚會的地方,改成了一片演武場。
方雲漢走著走著,就轉悠到了演武場那邊。
這演武場頗為寬大,邊角處有專門放木人樁,梅花樁的地方,也有十八般兵器俱全的兵器架列在兩邊,中間還至少可以容納五百人演練拳法。
可是真正在這裏練功的人,並不多。
那些在玄武天道登記過的,大多是已經有了一些本領的拳師,就算是其中實力比較差的那一批,也被方平波他們安排好了,跟各地捕快、兵卒合作巡邏,以獲得一些可以在玄武天道內部使用,用於換取有價無市之物的功勳點數。
方雲漢在演武場邊緣站了一會兒,沒看到什麽有意思的切磋,就沿著演武場外的山路下山去了。
可是,就在他要走到山腳下的時候,路邊的林子裏有人喊了一聲。
“喂。”
伴隨著喊聲,有一個小巧的東西被輕悠悠的丟了過來。
那不是暗器,隻是叫住一個人的時候,隨手丟去,吸引一下對方的注意。
方雲漢接住了那輕巧的東西,是一朵白色的小野花。
他抬頭看去。
公孫儀人肩上扛著一把刀,從層疊的林蔭間走來。
她像是剛在林子裏自己練功,臉上有很細的汗珠,含著新奇的微笑,招呼道:“你出關了呀。前一陣子我剛醒,你又要辦那什麽典禮,忙得很啊,今天算是有空了嗎?”
方雲漢握著那朵花,右眉一挑:“算是沒什麽急事,你要……”
“那就來打一場吧。”
公孫儀人根本沒給他拒絕的機會,一刀斬來。
那一柄長刀,伴著它的主人,從林蔭之下掠出,闖入微涼日光朗照的地界。
也就在這一刻,林木之上,層雲間,一隻爪子上綁著火紅短簽的鷹隼從北方飛來,落向山頂。
山頂上,陳五斤的院子另一側,那些被他從大商會帶過來,專門負責馴養信鴿飛鷹的人,看到了那火紅短簽,連忙取下另一隻爪子上綁的竹筒,看也不看,立刻送往陳五斤那邊。
火簽傳迅,十萬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