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一箭發前十二人(4500)
從大街轉到小巷,兩側的民宅之中,多有一些樹枝越過牆頭,枝頭落葉在風中飄飄欲落。
燕詩二頭發披散著,耳朵上麵別著一朵不知用什麽材質製成的紅花,正走在這樣的小巷裏麵。
在那一支青黑的箭搭上弓弦之前的一刻鍾,在元十三限還在那半成品的三層樓上凝望夕陽的時候,他的六大弟子並沒有如他所命令的那般,到磨刀堂去給方雲漢警示。
他們六個走出了不遠之後,就兵分六路,準備從六個方向去包抄磨刀堂。
如果方雲漢直接被元十三限一箭射死,也就罷了,假如方雲漢還能逃出的話,那他們正好可以痛打落水狗。
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葉棋五和齊文六還有少許遲疑,但排名前四的幾個師兄弟,並不覺得這有什麽大不了的。
他們不覺得自己是在對元十三限陽奉陰違,反而認為是在對師父不夠妥當的命令,做出自己的補充。
畢竟,自魯書一到趙畫四,他們四個出師已有好些年,在太師府做蔡京的貼身護衛,職位不高,但權勢卻不小,行走江湖時無往不利,與四大名捕作對多次都全身而退,自詡都已經磨練出來,足夠獨當一麵。
這樣四個有才有能、通曉世事的徒弟,對久不出關的師父的命令做一些好心的補足與改動,不是分所當為、天經地義嗎?
於是,五、六二人也被說服。
六方分進,迫向磨刀堂。
燕詩二一邊走,一邊還低聲哼唱起了詩詞,心裏一個念頭接著一個念頭,心懷著期待而漸漸緊繃。
‘走過了這條小巷,再往右轉,就可以直抵磨刀堂的左側院牆。’
‘待會兒,方雲漢會不會從這個方向逃出。’
‘到時,我的飛星傳恨劍,要先出哪幾招?’
每一個念頭在腦海中轉過的時候,他都要走出兩三步的距離。
小巷並不長,再有四步,他就要走到拐角的地方。
就在這時,有個年輕人從拐角處走出。
這個人一走出來,燕詩二就停住了步伐。
低沉愉悅的歌聲一下子消失,他手裏那一把鑲嵌著十幾顆明珠,七八點墨星的華麗長劍往前提了一下,在迎麵而來的秋風中微微拂動的發絲一下垂落靜止,目光像是兩根釘子,指向了拐角處的那個人。
區區四步的距離,對於一流的劍客來說,太近了。
甚至,燕詩二身邊十步之內,本來都該是一個很不容易闖入的範圍。
但這個人,就像是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裏,突然走出來一頭無聲的狼,奮然忘我、一揮而就、突如其來的闖到了燕詩二身前四步的距離。
他,也是一個劍客,手裏握著一把無鞘的長劍,劍身,劍柄上都沒有太過複雜精美的紋飾,劍刃亮白,但劍鋒不夠筆直,材質也很普通,就是隨處可見的普通鐵匠能打造出來的那種兵器。
跟燕詩二手裏的劍一比,更顯得格外寒酸。
但是燕詩二看著這個人的臉,就像是在看一把世上最有血性的寶劍。
冷血的劍。
持劍的冷血。
“四大名捕、之、末……”
巷子裏驟然爆發了一大團交織縱橫的劍光,像是有很多長達數尺的發光鋼針浮現,在兩名劍客之間疾風亂雨般穿插碰撞。
劍氣往來,至少要比枝頭上的葉子密集的多。
兩邊長達二十多步的青磚牆,從靠近拐角處的那一端,有密密麻麻的劍痕延伸過來,有三四條特別深刻的痕跡,甚至一直延伸到了麵向大街的另一端。
比雨點還密集的雙劍交擊聲傳出,令燕詩二本該有八個字的這句話,說到第六個字的時候,就不得不倉促收聲。
在燕詩二說出第一個字的時候,冷血攻出三劍,他也回了三劍,還能說出接下來幾個字,但是他說到“捕”字的時候,冷血已經在一個字的音節吐出同時,連攻了十一劍。
所以燕詩二頓了一頓,兀自逞強要說完。
第五個字,冷血攻了十六劍。
第六個字,冷血發了二十一劍。
燕詩二終於說不下去了。
他的飛星傳恨劍法,本來常在跟人過招的時候慢吟詩篇,這些年來,他也不是沒有遇到過比冷血功力更深,比冷血招式更精妙的對手。
但隻有冷血逼得他不能說話。
隻有冷血的劍,急得連劍客自身的存在都像要被拋舍了,而那把劍也隻是一個廉價的載體,脆弱的引子。
真正最有存在感的,隻有那一條手臂,那一個動作
——穿刺。
這個穿刺的動作在不斷的重複,不斷的加快,如同冰川化為瀑布,大雪因為呐喊的聲音崩塌,一瀉千裏,一發不可收拾。
冷血不說話,燕詩二說不出話,隻有他們的劍,在碰撞,顫抖,痛吟,高唱。
他們又從拐角處殺到巷子口。
巷子兩邊的長牆掉下一層又一層的粉末,又被劍風卷起彌漫到空中,牆體飛快的變薄,兩個人的身影都被飛舞的粉塵掩蓋。
………………
叮叮叮叮叮叮~
金鐵交鳴連成一片的聲音傳入耳中,雖然已經隔著好幾條街,經過一重重屋舍堂院的阻隔,變得很微弱,弱的就像是一把繡花針陸續落地的聲響,卻還是引起了葉棋五的警覺。
元十三限六大弟子,號稱**青龍,從收下他們為徒,傳授他們武功開始,元限就不乏讓他們跟四大名捕比個高下的意思。
所以四大名捕各有所長,**青龍也各擅一技。
葉棋五就專門練暗器。
暗器的收發需要高明的眼力,耳力。
葉棋五出師之前經過的一些訓練,就有要在蒙上眼睛之後,在大小不過臥牛之地的暗室中,躲避一百件暗器,並在事後精準說出每一枚暗器的落點和形狀。
所以,當那一片細小聲音入耳,葉棋五立刻判斷出來,是二師兄遇敵了。
他做出這個判斷的時候,眼睛不由自主的往聲音傳來的那個方向瞥了一下。
就是這一瞥,他的視線就被一襲白衣勾住了。
大街一側的酒樓二層憑欄處,一個纖纖弱質的白衣少年正坐在輪椅上,向外平視。
“無情。”
葉棋五的耳背開始滲出一層層的細汗。
一般人緊張的時候,額頭,鼻尖,手心會最先感到潮濕,但他不同。
他一旦緊張,身上那些可能影響視力、嗅覺、手感的部位都不會出汗,隻有耳背會汗流不止。
無情沒有看他,但他的目光卻無法從無情身上移開。
而且他盯著無情左邊臉頰的時候,總有一種正在和無情對視的感覺。
一枚象棋棋子已經被葉棋五右手捏住,雙手的衣袖,懷裏,腰間,靴子,腋下,也至少已經有六十七件暗器蓄勢待發,但他一時不敢妄動,隻能慢慢的流汗。
這時,無情所在的那棟酒樓右側的街道上傳來異響。
那是趙畫四的丹青腿,跟江湖中一雙追風追月、踏花踏雪、最具正氣的腿拆招的聲音。
彼處追命蹴丹青。
無情仿佛也被這聲音勾動,轉頭向右看了一下,後腦就露在了葉棋五麵前。
嘭!
一枚象棋棋子“爆”了出去。
勁射樓上護欄後坐輪椅轉頭露出破綻的無情。
緊隨其後的是六十七件暗器。
六十七種大小不一的破空聲幾乎不分先後傳出時,第二波暗器,已就位。
………………
呼!
不遠處的空中,一物斜飛向天。
顧鐵三驚鴻一瞥,已經看出那是枚象棋棋子。
“看來老五對上了無情。”
“是。”
顧鐵三站在茶棚外,茶棚裏坐著的鐵手應了一聲,側耳傾聽,臉上流露出些許沉凝之色,道,“小師弟和燕詩二也拚鬥到了最凶險的關頭。”
顧鐵三抱臂而立:“你既然這麽擔心,不如直接去幫他。”
鐵手順水推舟:“如果你跟我一起去勸和,我求之不得。”
顧鐵三冷哼一聲,語如連珠箭速:“你是怎麽算到我走這條路。”
“不曾算的這麽精準。”
鐵手不急不徐,穩若泰山,內心的憂急完全不會打亂他行動的步調,“我們隻是選出了六條適合包抄迫近磨刀堂的路線,然後各自擇一,在附近等著。就算來到我麵前的不是你,而是魯燕趙葉齊五位中任意一位,也無妨。”
顧鐵三臉部肌肉一繃,臉沉如鐵,色如黑甲,道:“六條路線,你們隻有四個。”
鐵手微微一笑。
………………
王小石也正微微一笑,不過他笑得有些尷尬。
因為他擋住了齊文六之後才發現,他所站的地方,右邊是一座青樓,鶯鶯燕燕調笑不休,在最近這樣的日子裏,到了黃昏時分,也有生意。
更尷尬的是,他左邊不遠處的一家米鋪柱子上,正貼著一張通緝令。
通緝刺殺前任宰相傅宗書的凶徒王小石。
其實,這次回到京城之後,王小石出門的時候,臉上還是做了一些偽裝的,看起來更滄桑,胡須不少,兩眉橫平,尋常人一定認不出他跟通緝令上有哪裏相似。
但是這種偽裝顯然瞞不過齊文六的眼睛,他朝著那邊通緝令上瞟了一眼,躍躍欲試道:“你就是王小石?”
王小石偽裝後的臉上露出那種粗豪莊稼漢子獨有的憨厚笑容,一本正經的說道:“小兄弟,你認錯人了,我叫王大癡。”
“哼哼,管你大癡小石,你最近名氣不小,既然送上門了,我就送你一死。”
齊文六雀躍朗喝,一劍揮刺,手腕手背虎口之間,抖出了八條劍影,好像八支毛筆正狂草揮墨,帶著一幅殺氣十足,裂人肝膽的字帖壓來。
“請了。”王小石挽留出鞘,一件兵器之上,卻有刀劍之氣齊發。
不過他的隔空相思刀、淩空**劍剛施出利芒,忽然頭皮一麻。
以他天衣自在、相思**的心法,一葉落知天下秋,金風未動蟬先覺的敏銳,在方才那一刹那,感受到了一股滾滾凶氣掠過長空。
落向西南。
………………
**青龍,五人受阻,但他們之中動作最果斷,走的最快,靠磨刀堂最近的一個人,已經在磨刀堂後方一巷之隔的牆壁上寫滿了一個個大字。
這人自是魯書一。
他手裏常拿著一本書,隨時可以把裏麵的字帖撕下來變成攻克勁敵的利器。
他還有一隻大筆,筆杆子裏麵全是凝固了的墨,內力一催,就會融化為墨汁,流動到筆尖,讓他可以一氣嗬成的寫滿了這一麵牆。
這牆上全都是一些表示著凶殘、妨礙、傷害的字體。
如“裂、死、殺、哀、刖、黥、斷、劈、滅、破、殘”等等。
盯著看一會兒更會發現,這些字不像是筆墨寫成,倒像是什麽專門殺人害命的毒蛇蠱蟲,正蠢蠢欲動,甚至蠕動脹縮。
魯書一暗地裏一直覺得自己是六個師兄弟之中最有魄力,最聰慧的人,他也確實是**青龍裏最狡猾的一個。
他從一開始就不準備自己去抵擋方雲漢。
這種能夠獨闖六分半堂總堂斬殺其中大半高層又全身而退的高手,就算是被元十三限擊傷,困獸之鬥也必可怕。
假使方雲漢從這邊走的話,魯書一一定會躲得遠遠的,隻靠這一麵牆,看能不能阻他一阻,為元十三限再創一個機會,或探一探他的傷勢,再斟酌要不要出手。
所以他寫完了這滿牆大字之後,就要收筆離開。
但是轉身之後的第一步剛要邁出,魯書一的鼻子忽的動了動。
寫滿了一麵牆的大字,墨痕未幹,這巷子裏本來就充斥著墨汁的味道,牆角裏生出的青草,潮濕磚石上的青苔,還有爬在後門簷角上的藤蔓,這些東西的氣味都被墨汁的味道蓋過。
可是現在,又有一股檀香味插入其中。
這是不該出現在這裏味道,卻是這麽濃烈,悠長。
魯書一的目光逐漸定在了那麵寫滿大字的牆上。
這味道來自牆的另一邊。
牆的另一邊,黑眉如短刀的沈虎禪英姿挺拔的站著,背後的阿難刀正在散發出濃烈的檀香味。
他已經站在這裏很久,本來是要一刀穿牆殺了魯書一。
沒想到這個**青龍之首也真有些本領,在他的氣機感應之中,位置飄忽不定,始終難以找到合適的出手時機。
等到魯書一在這麵牆上寫滿了字之後,沈虎禪更覺得這麵牆似已成了對方的武器,突襲已經不太可能——把自己的刀砍在對方的武器上,還能叫突襲嗎?
所以他隻好換一種方式。
一牆之隔,墨濃如臭,檀香濃烈。
魯書一翻開書本,沈虎禪握上刀柄。
迅雷不及掩耳之際,千鈞係於一發之時,牆裏牆外的兩個人驟然間一同抬頭。
有什麽東西從空中飛過,但他們兩個都沒能看清,但是在那東西已經消逝之後的軌跡中,正在散發出一種令人心神震動的餘韻。
黃昏長空,似為之一清。
檀香墨味,都隨之一空。
那一麵牆上蠢蠢欲動的一個個大字,全都像是被釘死了七寸的蛇蟲,死氣沉沉,這些埋伏的武器已經不再是武器,乃至於連字都算不上了。
僅餘普通的墨痕,平凡的牆壁。
破空之物不能見,可沈虎禪能“看”到。
那一道軌跡是風馳電掣的延伸、墜落、突刺入了磨刀堂。
猶若白虹貫日,蒼鷹擊於殿上。
魯書一能猜到這一擊從何而來,可連他也想不到,真正觀察到這一招的時候,居然會有這樣的驚顫。
他仰首為之失神。
嗆!
同樣驚震,卻更磨勵、激發、借助了這一股白虹貫日之殺勢的人,挺一刀,穿牆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