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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智慧的老虎

  雨勢更大了些,天也就更暗了。


  廟裏的火光晃動,三張麵孔都被映的忽明忽暗,三個人的影子在地麵上飄忽詭譎的變幻著。


  火光偏轉,麵龐有一大半沉入黑暗的時候,卷雲鷹哈哈一笑。


  “看來你行動之前,已經做了周密而隱蔽的調查,知道那時候在營帳附近,有機會、有實力追上你的隻有我們四個,所以得手之後,立刻借助長路崎嶇,以深穀、河流、沼澤甩脫大股軍士,甚至穿過邊境,五天四夜不停,把追擊你的力量篩到僅餘四人。但是你隻說我們,怎麽不說自己?”


  卷雲鷹猶如抓住了對方致命的破綻,用言語窮追猛打的說道,“你們兄弟姐妹七人結義,但除了你之外,其餘六個都不堪大用,這樣的大事,你為免出岔子、也為了避免連累他們,必定是沒有知會過的,所以你是孤身一人,拖著一身傷勢獨對我們四個。”


  如連珠箭一般剖析了一遍,他昂首挺胸,眼光偷偷瞥著沈虎禪仍然蒼白而不動的臉色,背負在身後的雙手已經對著三首蛇打了一個手勢,口中則傲然道,“沈虎禪,你此時不過是一頭病虎、傷虎,身邊沒有可隱藏的林木,也沒有可借力的山崗,拒絕我的招攬,你就斷了最後一條退路,隻餘一條死路。”


  這一通話說下來,這黑襖的漢子方醒覺自己口才又有長進,中原話說的更好了,自以為說的沈虎禪啞口無言,便心中舒暢,殺氣大漲,一雙手在背後悄悄舒展又聚力成鷹爪狀,舉步向前,帶著陰暗的氣勢壓迫過去,以懾人的口吻凜冽道。


  “沈虎禪,你認命吧!”


  這一段話說到這裏算是可以做一個休止?也是卷雲鷹將自己的氣勢提到了極點?就在最後一個字吐出來的時候,他就要出手。


  然而?他“認命吧”三個字說出來的同時?沈虎禪豁然仰起頭來,用幾乎跟他重疊的聲音反問一句。


  “你既有信心?何必廢話?”


  這幾個字蘊含的情緒並不激動,甚至顯得平緩、死板?但字字洪亮?好像釘子一樣卡在了卷雲鷹越提越高的氣勢上,使他壓迫向前的氣場出現了白駒過隙似的一滯。


  氣場這種東西本來就是虛無縹緲的,對實力的影響微乎其微,這氣場上的一點滯礙?根本就不能算是破綻?但是,當沈虎禪在這一刹那出招的時候,不算破綻的破綻就成了天大的破綻。


  帶著朱紅篆書的古樸刀鞘猛然抽打在那火堆上,火焰呼的一聲膨脹成了把沈虎禪整個人都遮擋在後麵的龐然火球。


  火堆之中燃燒的、尚未燃燒的木柴,全部都在這一抽之下碎裂開來?膨脹的火球隻在眾人的眼中曇花一現,就迸射四散?帶著流火的木炭,像是一場小小的流星雨?卻足以將大半個破廟內的空間都囊括進去,卷雲鷹和站在卷雲鷹側後方的三首蛇都在這木炭密集打擊的範圍之內。


  這個時候?早有準備?又沒有跟沈虎禪進行直接對話的三首蛇?反而出手更快了一分。


  他幹瘦的雙手一翻,十條銀光就飛射出去,穿透、擊碎了那些向他迸射過來的木炭。


  其實木炭的數量遠不止十塊,他手上發出去的十根鋼針本來絕對不夠攔下所有的木炭,可是,這些鋼針竟然可以在空中迅捷如閃電的自由轉向,一尺之內就能連續變換八次方向,擊碎九塊木炭。


  十根鋼針齊出,不但護住了三首蛇自己,更化作了十條弧度飽滿的銀色弧線,繞過了卷雲鷹,把卷雲鷹前方的木炭也全部擊碎。


  但是碎裂的木炭間,火焰後方的沈虎禪已經拔刀,一片青幽幽的刀光,把空中那些木炭的碎屑和千絲萬縷的餘火紅絲一並切開,十根鋼針,一刀俱斷。


  刀光照的卷雲鷹整張麵孔都變得青森森的,隆起的眉骨上,一根根眉毛顯得格外的清晰、稀疏。


  乍聞一聲尖銳的鷹啼。


  獵鷹啼叫的聲音,是從卷雲鷹十指之間爆發出來,他兩隻手從背後抽出來的時候,就好像一片翻卷的黑雲之中,驟然竄出了兩條黑蟒,然後這兩條黑蟒,又披上了羽毛,生出了腳爪,長出了尖喙,十根手指的指尖都泛著純鋼槍尖一樣的光澤。


  數十隻上下翻飛的爪影,如同一張鑲滿了利齒倒刺的羅網,對著沈虎禪的雙手和那把大刀的下半段包裹過去。


  卷雲鷹的天鷹爪最善於空手奪白刃,曾經在軍中演練武功的時候,八十八個金軍士卒各持著剛磨得雪亮的鋼刀,分成四批,暴風驟雨一般對著他砍去,結果被他在圍觀者一呼一吸之間,將八十八柄鋼刀全部奪走,擲下。


  有人說,卷雲鷹的武功足可以跟金國的一些前輩爭奪金國第三號高手的位置。


  這樣的高手,就算是分毫未損的沈虎禪也未必就能夠輕易勝過,何況他五天四夜,長途奔波,身上至少十一處受創的現在。


  可是,沈虎禪的信心到底從何而來?


  卷雲鷹現身之後,麵對一個重傷的沈虎禪,又為什麽不直接出手拿下?


  就在刀光和爪影即將交錯的時候,沈虎禪的這把刀忽然向後一收,刀背壓在了自己肩膀上,把刀柄向前一撞。


  圓鈍無棱的刀柄,如同一根短棍,卻因為長度的驟然變化,一下子令卷雲鷹預設的七成爪法變化成了無用功。


  這變招自是精妙絕倫,可卷雲鷹雖驚不亂,甚至反而麵色一喜。


  天鷹爪就算隻剩三成爪力接實,也可以防守的固若金湯,而且正式交手之後,他已經看出沈虎禪外強中幹的本質,不但身負多處創傷,內力也所剩無幾,隻要擋住了這一招,雙爪順著沈虎禪這條右臂擒拿,一眨眼就能把沈虎禪的脖子扭斷。


  誰料,卷雲鷹嘴角剛剛揚起,那刀柄就略微偏過了一個角度,好像從鬆林之間蜿蜒流瀉而來的玉帶小溪,竟然一下子穿過了他雙爪的重重鎖拿防禦,擊在他左肩之上。


  咯!

  “你!!”


  卷雲鷹痛哼,臉色急變,露出不可思議、恍然大悟的神色,整條左臂瞬間像是被抽掉了骨頭一樣,整個身體左半邊都成了沒有防禦的破綻。


  沈虎禪那靠近了卷雲鷹左肩的手腕一抖,刀柄在掌心旋轉,刀刃劃過半圓,就對著卷雲鷹的脖子削了過去。


  三首蛇萬萬想不到卷雲鷹居然這麽快就落入生死一線的險境,額頭上的兩顆肉瘤顫抖,大呼著再度出手,十根鋼針從手指間飛射,卻並不是襲向沈虎禪,而是刺向卷雲鷹的右臂周邊。


  鋼針繞著那條右臂旋轉了幾圈,居然全貼在了卷雲鷹手臂上,接著三首蛇雙手一扯,卷雲鷹自己也右臂發力,兩人之間就好像有上百根看不見的牛筋已被拉伸到了極點,此時猛然收縮回彈,讓兩端用快的難以反應的速度靠近。


  沈虎禪一刀斬落,已經斬了個空,青幽幽的刀刃邊上,隻有一縷發絲飄落在地。


  卷雲鷹在來到三首蛇身邊的時候,右腳一跺,直接跺碎了石磚,腳跟陷入地下,才穩住了身形。


  他的右臂和三首蛇雙手食指之間有幾條細細的反光一閃即逝。


  原來,三首蛇發出的鋼針之所以能夠多次轉向,並不是靠著高明的暗器手法或者什麽獨門內功,而是在每一次發針的時候,都給十根鋼針係上了十條細線。


  這些細線,是出自於波斯的奇物,不但異常強韌,不畏刀劍,而且對於內力的敏感程度很高,練上一兩年,就可以隨意操控著在剛柔曲直之間變換。


  但是現在十條線都纏在卷雲鷹的右臂上,一時間根本解不下來,三首蛇又感覺到臉頰旁邊青光一閃,驚駭萬分的往側麵竄了一步,回頭看去。


  胸口、左臂、右肩還都綁著繃帶的沈虎禪提刀躍身,臉色蒼白如紙,濃密的眉毛和胡須更顯得像是用飽滿的墨汁畫上去的,就這麽像是一頭傲然的老虎,跟這一蛇一鷹擦肩而過,越過了廟門,目不斜視地闖入了茫茫然無邊際的秋雨之中。


  倏忽之間,就沒入了廟外的雜草,被蒙蒙煙雨吞沒,看不清背影了。


  “他、他,他怎麽知道這個破綻?”鬼門關走了一遭的卷雲鷹牙齒打顫,左半邊臉頰的肌肉僵硬著,幾乎不能完整的吐出這句話。他不但左臂軟綿綿的,甚至左腳好像也根本站立不住,身子剛一停住就幾乎歪倒。


  三首蛇連忙暗中在他後腰扶了一把,心中震惶不已,打破腦袋也想不到重傷的沈虎禪一招就能把九兵衛之首打成這個樣子,本來還有心追擊,這下也不敢提了。


  眼前破碎的木炭落了滿地,在這陰暗潮濕的環境裏麵很快就暗淡下來,火焰熄滅,破廟裏的溫度和亮度都在急劇的下降。


  卷雲鷹隻覺得自己左肩上像是開了一個洞,精力、功力都在順著那個洞不斷的流出去,他意亂神迷,根本顧不得大敵已遠,兀自低語:“不該有這個破綻的,我的天鷹爪,絕沒有這個破綻……”


  “是因為三個月前的傷!”


  三個月前,卷雲鷹偶然發現了從前統領連雲寨不斷侵擾金軍的戚少商的蹤跡。


  那時候,連雲寨已經被大宋皇帝示意、奸相傅宗書主導,製造內亂外患,一舉剿滅,偌大名頭的九現神龍戚少商也斷了一條手,形單影隻,還敢在邊境走動,正是除掉他的大好機會。


  卷雲鷹當機立斷,孤身出擊,本來已經快要得手,卻有一個遊方和尚突然出現,救走了戚少商,更一掌傷了他左肩。


  之後這整整三個月的時間,卷雲鷹想盡辦法都沒能治愈左肩的傷勢,那傷口既不惡化,也不愈合,其實並不影響他的功夫發揮,卻讓他越來越沒自信,時常不能專心,獨處的時候,總是散神發呆,徒耗光陰。


  所以今天他追上了沈虎禪,卻在不知不覺間廢話連篇,給了沈虎禪喘息的機會。


  “原來是這樣。據說沈虎禪是懶殘大師葉哀禪的弟子,那個老和尚就是葉哀禪,原來他從三個月前就在謀劃這件事了。”


  卷雲鷹終於想通,顫抖著吐了口氣。


  難怪他的天鷹爪會出現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破綻,難怪他左肩不過是被那麽撞了一下,傷勢居然會突兀的惡化至此。這都是早有謀算啊。


  其實他還是想錯了。


  沈虎禪是在兩個半月前偶遇師長,聽他談及此事,是在一個半月前,才遊曆到素陽,動了刺殺那個金軍大將的念頭,這其實是一個巧合,是一個後來被發現可以利用的巧合。


  真正能成事的人,往往都善於記憶自己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然後在恰當的時候又能回憶起來,使用出來。


  三首蛇終於解下了那十根細線,轉手取出了十根沒有淬過毒的銀針,紮在卷雲鷹身上,他假扮成遊方郎中,其實是真有精湛的醫術,雖然平時大多用來折磨敵人,偶爾也是可以用於醫治自身。


  幾針下去,勉強遏製住了卷雲鷹左肩上不斷惡化的舊傷,三首蛇抹了一把眼眶上不知道是雨水還是冷汗的水珠,道:“我們還追不追?”


  “不用追,自然有人去對付他。”卷雲鷹右手按著自己左肩,試圖趁這個機會,把這怪異的傷一下子拔除。


  “雷紮爾和巴布?”三首蛇咽喉幹澀,清了清嗓子,道,“他們兩個,怎能攔得住?”


  三首蛇口中的兩個名字,就是九兵衛的另外兩人,黑心蠍和四不像。


  不過,他剛說到這兩個人,黑心蠍和四不像居然就從廟外走來了,這倆人好像已經在廟外潛藏了不短的一段時間,也看到了之前發生的事情,臉上還殘留著幾許震驚。


  “當然不是他們兩個去攔截。我雖然不知道今天會遇到什麽樣的情況,但心裏早有不祥得預感,所以命他們兩個暫時不要出手,萬一真遇上致命之險,也好有他們兩個作為奇兵解圍。至於沈虎禪……”


  卷雲鷹冷笑連連,臉上的恨意、殺意混著一股說不盡的嘲諷意味,道,“宋人中的英雄豪傑,當然有宋人去殺。”


  轟隆!


  外麵這時候居然落下一道雷霆。


  秋時陽氣下降,落雷不祥。


  破廟裏的四個人卻都露出了會意、快意的笑容,仿佛已經看到白色的閃電照亮了一具豪傑的屍體。


  一道悠然歎息,緩緩傳來。


  “誰?!!”


  卷雲鷹悚然扭頭。


  轟隆!


  外麵的天空又橫起了一道雷光,剛才還在發笑的四個惡徒,倏然被廟裏的黑暗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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