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九章
小六從女孩的眼神中看出了慌亂和倔強,他完全能夠理解女孩此時到底是一種怎麽的心情。女孩遲遲不肯起身,仿佛他不答應她,她就真的會長跪不起。
小六沒有再說什麽,而是轉身走向了那間矮破的房子。一走進屋子,撲麵而來的就是一股難聞的異味。小六的腳步稍微停頓了一下,隨後又繼續向裏走去。
屋子裏很是昏暗,看不清具體的景象,隻能模模糊糊看個大概。小六 四下打量了一下,看到在屋子的角落裏似乎躺著一個人。
他向著那個角落走了過去,腳步並沒有他想象中的堅定,仿佛遲暮的老人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向墳墓一般。
躺在床上原本昏迷的人,就在此時突然清醒了過來。她掙紮了幾下,似乎想要坐起來,可換來的隻是又一陣劇烈的咳嗽。
在經過一段時間的適應,小六已經能在這種昏暗中看清一些東西了。床上的這個麵容憔悴枯槁的女子,雖然隻有三十多歲,但多年的沉屙已經透支光了她所有的生命力,在此時的她身上早已看不到年輕時的那種容光。而在床的另一邊,還有一個小男孩正靠牆坐著,默默地啃著自己的指甲。他用一種膽怯而戒備的眼神,看著不斷走近的小六。
小六能夠看清女子的麵容,可女子卻被疾病折磨的雙眼無神,她眯著眼極力想要看清來人的模樣,可最後還是隻能無奈的放棄了這種努力。
“你真的是從天啟而來的嗎?”
她的聲音異常低弱,如果不湊近幾乎就聽不清。不過,以小六的耳力還是把女子低吟的喃喃給聽清了。女子的眼中閃動著希翼,她多麽希望能夠再獲得哪怕隻有隻言片語的,有關故鄉的消息。
小六看著這張瘦弱得已經沒有了正形的臉,他在那眉眼間似乎感覺到了一絲熟悉的痕跡。他確定自己一定見過這個女子,隻是記憶太模糊了也太遙遠了,讓他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一絲有關她的畫麵。
許久之後,小六終於開口了:“我想,我們可能曾經在哪見過。”
他來這裏的目的就是為了找尋自己想要的答案,所以,他根本不需要掩飾什麽。
一聽到他的聲音,女子一下睜大了眼睛,聲音也不由亢奮起來:“你!你的聲音!你到底是誰?為什麽你的聲音那麽熟悉?”
小六掏出一個小型照明燈,按下開關,整個屋子都明亮了起來。病榻上的女子不由閉起了眼睛,早已習慣了黑暗的她,再次見到這種仿佛能夠照亮整個世界的光明時,似乎不知道該怎麽去適應了。
“你,認識我嗎?”他的問話有些遲疑,因為擔心得到的會是一個讓人失望的答案。
女子努力的掙紮了片刻,終於讓眼睛再次習慣了這種光明。她緩緩的扭頭向小六看去,可下一刻,她就仿佛見到了什麽極度可怕的事物一樣,發出了一陣驚聲的尖叫。
楊悟悔一聽屋內的異常,急忙跑了進來。那照明燈的光芒讓她一時也有些適應不了,她使勁眨動了幾下眼睛才算看清了屋子內的情形。
小六靜靜地站在她母親的床前,而她的母親則拚命的掙紮想要坐起來。
一看到女兒進來了,母親焦急地招呼道:“丫頭!丫頭!你快過來!”
楊悟悔急忙趕到母親的床頭:“媽,你怎麽了?”
“扶我起來!”
“媽,你要幹嘛……”
“扶我起來!!”
因為激動,女子又是一陣咳嗽。可或許是咳嗽的牽動讓她獲得了一絲力氣,已經許久未能起身的她竟然靠著自己的力量坐了起來。
“帶我回家……”
楊悟悔沒有聽清母親的話語:“媽,你說什麽?”
女子沒有理會女兒,眼睛隻是死死盯著小六那張年輕的臉龐:“求求帶我回家吧!這麽多年我已經承受了足夠多的懲罰,你也看到我現在的樣子了,難道這樣你還不能原諒我嗎?”
楊悟悔驚詫莫名地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小六,難道自己的母親和這個年輕的男子真的是相熟之人?可看這個男子的年紀,應該不可能和母親會有什麽交集啊?
小六看似一臉的平靜,可他的內心卻無比震撼,沒想到眼前這個女子竟然真的認識他!可為什麽他對這個女子除了那一絲熟悉的感覺之外,根本沒有任何印象?
他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為了使自己能夠更仔細地看清這個女子:“我們真的認識嗎?”
女子睜大了眼睛驚詫地看著他:“你,你不認識我了嗎?”
小六搖了搖頭:“我想不起來了。或許我是失憶了,我似乎連自己是誰都記不起了。如果你真的知道一些什麽,那就麻煩你不要有任何遺漏的都告訴我。作為回報,我可以答應你一個條件。”
女子盯著他看了許久,突然驚呼了一聲:“不可能!這不可能!”
小六一下緊張起來:“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麽?”
女子隨後又低垂下了頭:“沒有可能的,怎麽可能?這麽多年了,竟然一點也沒變,一點也沒變……”
“你在說什麽?”
女子隨後又激動地抬起頭,並伸出了幹枯的手掌,似乎想要去碰觸一下那張年輕的,讓人難以置信的臉。
“十幾年了,你為什麽一點也沒有變化?我不敢相信真的會是你,可我的直覺告訴我,就是你!郭風,我是楊玉立啊!當年害死了姐姐和她孩子的那個罪人啊!郭風,難道你真的一點也不記得曾經的那些事了嗎?!……”
小六已經聽不清楊玉立後麵的話了,他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極速的旋轉著,那旋轉的漩渦很快就將他的整個意識都完全吞沒掉了……
這裏原本是一片純粹的混沌,可現在卻被光和暗極其鮮明的分割成了兩個完全獨立的世界。
在光與暗的交界處,麵對麵站立著一明一暗兩道完全相同的身影。不過讓人驚異的是,這兩道身影似乎出現了錯位。“明”的身影所站立的是那漆黑到極點,沒有一絲光存在的世界。而“暗”的那道身影,卻恰恰相反,站在了沒有一點黑暗的那個世界之中。
如果深思一番,就會發覺隻有他們這樣的存在方式才是最合理的。如果“明”和“暗”的身影都回歸和他們自身性質相同的世界,那麽,他們隻會被各自的世界吞沒,再也看不到一絲痕跡。
唯有不同的性質融合才會被彼此顯襯出來,如果所有的事物都同質化,那麽整個世界就會沉寂下來不再產生任何變化。如此,固然等於是被永恒了,但這樣靜固的永恒真的值得期待嗎?
“你是誰?”
聽不出到底是誰在發問,仿佛是“明”“暗”那兩道身影同時發出的質問。
“我是誰?”
仿佛是在自問,又仿佛是在彼此詢問。
明說:“‘你’,就是‘我’世界之外的另一個世界。”
暗說:“‘我’,就是‘你’世界之外的另一個世界。”
明問:“世界是什麽?”
暗說:“自我意識所到之處皆為世界,所以世界沒有邊界。可既然世界沒有邊界,那又何來‘我世界’和‘你世界’的區別?”
明說:“自我意識的世界是一個完全獨立的世界,是不為‘我’之外的任何意識所能探知的。‘我’世界是無限的、無窮的,‘我’在,世界便在,‘我’不在世界便也不在。”
暗說:“‘你世界’、‘他世界’,都是基於‘我’世界存在的,‘我’世界消失了,所有的世界也隨之消失了。如此,那是不是就意味著‘我世界’之外的一切,都是虛幻的?”
明說:“‘我世界’的消失並非是整個大世界的消失,如果是站在‘你世界’或者‘他世界’的角度來看,消失的不過也就是‘你世界’或者‘他世界’。‘我世界’是永遠也不會消亡的。”
暗說:“那麽,你已經明白了?”
明說:“‘我’不會真正消失,哪怕‘我世界’破滅,但在‘你世界’、‘他世界’之內,依然有‘我’的存在。不管‘我’存在於何處,‘我’始終存在著。”
暗說:“這便是永恒。”
明說:“這便是永恒。”
兩道身影向著彼此走了過去,在明暗的交界處,兩個世界彼此極速的融合在了一起。最終凝聚成了一個代表了極限的———點。
“我從來不曾消失,也不會消失,隻要世界存在,我便存在。我既是世界,世界既是我。”
那個點在完全吸收了兩個世界的能量之後,終於爆發開來。不過沒有任何驚天動地的氣象,隻有一道光華閃現,仿佛就像是開啟了一道門一般。
一個身影踩著那道光華從門內緩緩走出:“還是不夠完美嗎?也是,畢竟沒有經曆真正的生死輪回。但這個世界的規則是不允許完美出現的,真的能找尋到那最最純粹的靈魂嗎?在那個靈魂的世界中都未必有那種靈魂存在,這個用來禁錮靈魂的世界又怎麽可能存在那種靈魂?或許,我還是走的不夠遠。畢竟那條路沒有真正的盡頭,每一個看似終點的地方,其實都是下一個起點。輪回,又有誰能夠真正超脫?”
小六清醒過來了,他努力回憶了一下,感覺剛才像是做了一個夢,夢中有著光與暗的兩片世界,在那兩個世界之中似乎又有著兩個聲音,告訴了他關於世界、永恒這一類的東西。
可那並不是他要找尋的答案,他隻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誰?小六?郭風?或者其他什麽人?
他又到底在尋找著什麽?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或者說,他是想在過去、現在、未來中找尋某些東西?
一看到他醒來,楊悟悔很是激動:“你終於醒了!怎麽樣,有沒有感覺哪裏不舒服?”
一夜已經過去,天色開始清明,可或許是四周高大建築物的遮擋,這一片在夾縫中艱難存在的貧民窟,依然沒有得到多少的明亮。屋子裏仍舊昏昏沉沉的,雖然不像夜晚那樣幾不可見,但辨認起事物來還是相當吃力。
楊悟悔是因為長期處於這樣的環境中已經習慣了,而小六則是因為目力超越常人,所以對他們來說,這樣的昏暗倒也並沒有多大的影響。
“我沒什麽大礙,你母親怎麽樣了?”
小六這樣一問,頓時讓楊悟悔的神色一片黯然,眼中泛起了水霧:“媽媽她,可能不行了。她睜著眼一晚都沒睡隻是不停的喃喃自語,直到臨近天亮,她咳嗽的很厲害,每咳一下幾乎都會咳出血來。在連吐了幾口血以後,她就昏迷了過去,直到現在還沒有醒……我聽了,幾乎都聽不到她的心跳了……”
小六從那僅容一人的小片臥榻上站起身,來到楊玉立的床邊,低頭看著她:“你還有什麽心願嗎?”
楊玉立在聽到他的聲音以後,奇跡般地轉醒過來,蠕動著嘴唇無聲的吐出了兩個字:“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