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曲終
琴聲渺渺瀟瀟,如泣如訴,在這諾大的廣場上如流水般回響。
離魂之曲已到高潮,就連外場的喧囂聲都沉默下去。
千人聚處,一時半點雜音也無。
舞台上的少年,手臂如弓般張開,撫於琴弦之上,腦袋微微偏著,稚嫩的麵容上,神情異常專注,跳動的指尖帶著一種渾然天成的韻律,在琴弦上遊走。曲聲潺潺流出,宛如水流一般在場間縈繞。
人人皆神思恍惚,或深或淺的沉浸在了那痛極傷極的意境之中。
長歌當哭,魂兮歸來。無以為祭,心哀若死。
他變成了遊蕩在這人世間的一縷孤魂。
不久之後,他論功受賞,升為軍將,天子賞識他,欲將他留在京城,但他卻婉拒了這直上青雲的殊榮,回到了朝不保夕的前線沙場。
他一改往日的謹慎怕死,每每衝殺在最為凶險的地方,他不求生,但求一死,每每重傷垂危,但又每每能夠從鬼門關後撿回一命。久而久之,他一直不死,官職卻越升越高。
他最終也高堂紅燭,娶妻生子,也兒孫繞膝,錦衣玉食,但終其一生,他也未曾有過絲毫笑容。
隻因他的心早就隨著她一同死去,這麽多年,他就宛如一具行屍走肉,於這紅塵之中走過,但繁華種種,皆是過眼煙雲,與他毫無相幹。
而每晚入夢,他都會回到那一天的湖畔,與伊人四目相對,相執素手,也隻有那個時刻,他蒼老的嘴角,才會浮現出一絲生動的笑意。
彈到這個時候,場間的女性,十有七八都聽得默默垂淚,那琴聲中的哀意,就仿佛絲絲縷縷的千千之結,纏上心頭,欲說還休。
或許不是每個人都能完全領會到琴曲裏的畫麵,隻因這幻音也並非幻術,不是人人入耳,皆可徜徉於曲中妙境。
要想聽得完美完善,悟性,心性以及感性,可說缺一不可。
但音樂一道,委實是一種比文字更加高維的語言,在白厚栩的手中彈來,雖然不著一墨,但曲中的動人之處,是脫離形式,直抵每人心底最柔軟的深處。這讓現場多愁善感的女人們,如何能不隨之黯然。
管一諾此時已是哭得梨花帶雨,而秦辭歸的臉上的僵笑也不知何時散了去,化作了一副恍惚失神的表情,一雙星眸中滿是迷惘,甚至裏麵還有絲絲戚意。他的天賦絕倫,比起旁人來講,也更易體會幻音的高妙之處,固然最開始心有抵觸,但聽到這兒,也終究免不了陷入其中。
評委席上的諸位名家亦是如此。
他們早就忘卻了自己身在何方,也忘記了麵前的這人,是待會就要他們點評的對象。魏明雖說是個七尺男兒,在國內的古琴界,雖不如張華先的地位崇高,可他的琴聲曆來被人稱為“仙人掠水,不著一染”,心性曆來敏感纖細,此時兩眼通紅,淚水在眼眶中打著轉。
他身邊的徐絲容則更不必提,淚水早就把精致的妝容毀得亂七八糟,其餘哪怕是張華先,此時也並不比魏明強上多少,但他依舊保持著理智,眼中震驚之色是越來越重,凝視著白厚栩的目光也越來越銳利。
他怎能不驚!
他張華先號稱華夏琴道第一人,可這般引人入勝的琴曲他別說親耳所聞,哪怕是聽,也沒有聽誰說過。
想起來,或許也隻有上古裏的那些琴中聖賢們,方可堪與一比。
可麵前這個孩子才多大?哪怕是從娘胎裏開始學琴,又能有多少造詣?怎麽可能到了曲中含情,無中生有的境界!哪怕是把他,也是遠遠甩在了身後。說句難聽點的話,隻怕這評委席和選手的位置,在對方和他之間,完全應該對調一下才符合各自的水平!
老驥伏櫪,誌在千裏。可多年的邊疆生涯,給他太多的暗傷舊疾,終於,在六月的一個燥熱的夜中,那位已經天下聞名的老將毫無征兆的倒下了。
邊疆砥柱一病不起,頓時帝國震動,皇帝遠在千裏之外,也派了禦醫前來。可無論是什麽杏林妙手,也診斷不出老將的病因。
病情急轉直下,短短幾個晝夜,老將便已垂垂欲死。妻妾兒孫,皆在他床邊哀泣,他一雙迷蒙的老眼卻凝視著上方的虛空,震驚之後,驟然迸發出難以形容的喜悅。
屋外的炎炎夏日,忽然涼風習習,天上滾來無數鉛雲,稍瞬之間,便有茫茫大雪,宛如揉碎的棉絮,從天穹之上飄下。城中萬千百姓無不走到屋外,望著天空,瞠目結舌。
白厚栩的雙手,此時已是快得看不清影子,十指彈挑揉抹,沒有一絲停頓,那場六月飛雪也下得分外浩蕩。
台下的許多觀眾,都不知不覺的抬起頭來,哪怕此時的天空晴朗,就連一絲雲都沒有,可他們依舊不自覺的閉上雙眼,露出了愜意的神情,仿佛是在享受雪花掉落在臉上的冰涼。
屋外大雪紛飛,室內的眾人自也驚駭莫名,唯有那位垂死的老人無動於衷,他的眼裏,隻有那一位時隱時現的少女。
他已是老如朽木,可少女依舊如同一朵嬌嫩的春華,她漂浮在空中,清秀的眉目微微含羞,臉上浮現的紅暈與數十年前初見時一般無二。
她雙唇微啟,發出無聲的低語。
老人頓時明白,一下子老淚縱橫。
原來這麽多年,你一直陪在我的身邊,與我一同出生入死,而我能夠苟活至今,也是賴你之故。
原來這麽多年,我居然一直未曾孤單。
他溝壑密布的蒼老臉龐,刹那間重返青春,鬆弛的肌膚變得光滑,原本那些老人斑,也被健康的小麥膚色取代。
仿佛光陰回溯,他又重新變回了那個十九歲的英俊少年。
而後,他站了起來,抓住了少女伸出的手。
兩人相視一笑,消散於空中。
琴聲嫋嫋,戛然而止。
白厚栩微微搖頭,今日心境不佳,發揮的估計隻有七成,最終結尾的部分,也懶得再隨性發揮,續上一些。
他收拾起琴,轉身便走下了台,走到李可佳旁邊,催促道:“琴已彈完,這便送我回去,學堂裏的晚自習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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