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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夫人離開的當天晚上,我接到了溫姐給我的消息,顧長明遭遇了三連貶,現在已經是副科職位,相當於一個很小的芝麻官。


  我聽到這個新聞非常驚訝,顧長明為人謹慎,本性膽小怕事,完全屈服於他娘家顯赫的妻子掌控,對他嶽父畢恭畢敬,為了升遷連人格尊嚴都可以出賣,就連他當時那麽喜歡溫姐,卻根本沒有膽量保她免自己老婆羞辱和打罵,在這個節骨眼上三連貶勢必和貪腐息息相關,他還需要做這種事嗎,他老婆娘家撈得那麽足,他幾輩子都吃不完,他何必冒這份險。


  我問溫姐消息屬實嗎,她說千真萬確,她上午在街上碰到他乘坐公車,同行的秘書喊他顧科長。


  我深深吸了口氣,“他是不是生活作風問題被調查。”


  如果其他原則性問題,處理結果絕不是下貶這麽簡單,溫姐在那邊沉默了片刻,“前兩天上麵有人找我,問了我和他的事。”


  “你怎麽說。”


  “能怎麽說,避重就輕,聽說他老婆娘家出麵保了,不然恐怕連科長位置都撈不到。我手底下有兩個一線模特在劇組拍戲,她們說演藝界也在查,不過風頭小,隻是查稅款,最嚴重就是官商兩路,結黨營私包庇縱容暗箱操作,這些都不會放過。”


  “知道沈燭塵嗎。”


  她說知道,誰不知道這位人物。我告訴她這一次上麵派下來的人就是他,全權負責東莞事務。


  溫姐半響都沒有出聲,連一絲呼吸都聽不見,我以為她不在了,她忽然用非常慎重驚悚的語氣說,“仕途上再沒有比他更陰森的人了。怪不得鬧得人心惶惶,酒色錢權他是半點不沾身,想要攻克都沒有缺口,有問題的人隻能等死。”


  我和溫姐正在說話,薛榮耀的助理忽然從門外進入,和我鞠躬打了招呼,側身迎進他,我匆忙掛斷將手機放在茶幾上,走過去為薛榮耀脫西裝。


  “最近場麵上不太平,你公司沒受到牽連吧。”


  他一臉凝重捏了捏眉心,“資產規模在一億以上的企業,機關位置在副處以上,無一幸免。”


  東莞符合這兩者的不計其數,尤其是第二個,幾乎每個機關部門都有三分之一的幹部,其中又有三分之一達到了副處級別,粗略估計大約幾千人。


  “榮耀也難逃一劫嗎。你不是一向嚴於律己,沒怎麽搞小動作嗎。”


  助理在旁邊搭話,“夫人,商人就沒有不搞的,您以為這年頭做生意,清清白白規規矩矩就能賺下萬貫家財嗎?越是做得大做得強,內幕越是隱晦水深,這是商業的潛規則。現在最危險是薛總這邊出了內鬼,連著幾天都在查,可沒有頭緒,如果不是這個原因我們根本不用擔憂,現在內鬼具體落實在哪個部門我們都不清楚,是上麵臥底還是同僚算計毫無進展。這兩個季度離職員工非常多,我們也招進一批新人,也許被魚目混珠。”


  “內鬼?”


  榮耀集團樹大招風,薛榮耀把持東莞商場前三甲的位置十五年,在外人眼中是富可敵國,不需要內鬼捅消息,隻是憑借龐大的利潤就足以讓人懷疑。


  薛榮耀吩咐助理到公司繼續盯著,決不允許這個內鬼涉及到財務部門,實在不行撤換掉所有重要崗位職員,都拿到宅子他親自過目。


  助理離開後我扶著薛榮耀上樓,我問他情況是不是很嚴重,要不要把朝瑰和汝筠叫來一起商量。


  薛朝瑰是榮耀集團第一繼承人,她私下學習管理很久,這些事務也懂點皮毛,但這樣的大風波麵前她完全束手無策,除了嚴汝筠誰也無法應對,可我不能隻提他一個,省得薛榮耀多心。


  他問我叫他們來幹什麽,他回頭看了一眼走廊,示意我關上房門,我探出頭四下看了看,確定沒有人經過才轉身回屋。


  他坐在床上長籲短歎,“我浮沉於波濤洶湧,稍不留意就會溺水斃命。我不相信任何人。現在除了我自己,其他人都有可能為了明哲保身而尋找替罪羊,包括我自己的女兒女婿。”


  我心裏咯噔一跳,他對嚴汝筠猜忌很重,也非常防備,現在包括薛朝瑰也被他排斥在家族利益之外,不出我意料薛止文很有可能取代薛朝瑰成為榮耀集團第一繼承人,薛朝瑰和龐大家財失之交臂的最根本原因就是她嫁給了嚴汝筠,他們並不像翁婿之間該有的謹慎熱情親近,彼此疑心很大,在外人眼中的婿孝翁慈不過逢場作戲,實際嚴汝筠對薛榮耀也很不友善,充滿敵意。


  我和他們兩人身份敏感,說什麽都要三思,可又不能裝聾作啞,我半開玩笑說瞧你真是老了,怎麽還疑心自家兒女。


  薛榮耀抬眸看我,他眼底是工於算計冷冽淩厲的精光,“她已經出嫁,一切以丈夫的利益為重,犧牲娘家也未必不可能,何況我娶你她很不滿,她非常懷念她亡母,因此對我有口怨氣,怨氣會否轉化為報複,誰能肯定。”


  他疲憊至極,拉著我的手躺在床上,我為他蓋好被子,“我給你擦擦身子。”


  他搖頭,拍了拍旁邊的空位,示意我睡,我盯著這張被他占據了一半的床,猶豫了片刻,將手從他掌心內抽出,拿了件睡裙換上。


  我躺下背對他,當我感覺到他從身後貼靠過來,將整個胸膛與腹部都黏住我,我不由自主緊繃,所有感覺都匯聚到被他摟住的位置,連喘口氣都是小心翼翼。


  “熙熙。”


  我聽到他喊我,啞著嗓子嗯了一聲,他似乎非常猶豫,想要提出什麽要求又拿不準我會否答應,不想打破我對他的信任和依賴,將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溫情屏障推翻,再次回到最初我冷若冰霜的局麵。


  他問我困嗎。


  我點頭,還故意打了個哈欠,他又開始沉默,摟住我腰間的手輕輕動了動,不知是要往上還是往下,“我們結婚多久了。”


  我想了下回答七天。


  他很開心說記得這麽清楚。


  這是我第一段婚姻,是我懷著一個破碎的夢,一顆破碎的心邁出的最艱難的一步,它更像是賭注,賭我擺脫,賭我人生,賭我的幸福。為了自己和心恕的體麵犧牲了所有愛恨換取來的名位與身份,我怎麽可能記得不清楚。


  他悄無聲息的靠近我,臉孔,唇和眼睛,在我茫然失神的霎那已經貼上了我的身體,吻向我脖頸和胸口,我腦子轟一聲變得空白,那樣強烈而清晰的觸感,他的胡茬廝磨在我柔嫩皮膚上的粗糙與細癢,仿佛一瞬間墜入深海,窒息,慌亂,無措。


  他吻得用力,又貪婪,吻得溫柔,可又狂熱,他緊緊收攏的手臂將我完全禁錮住,恨不得把我揉進他身體合二為一,我忘記了,這麽多年過去,一千多個日日夜夜,我早已忘記自己變為女人的那一晚。


  我甚至在薛榮耀再度出現我生命裏之前,忘記了他這個人的存在。


  如果女人給了深愛的男人,她會銘記一輩子,而給了金錢,給了溫飽,給了生存,它就會是一種恥辱,選擇性的丟掉遺忘的熔爐裏,高溫焚燒,毀滅,連灰燼都不留絲毫。


  他一聲聲喊我名字,熙熙。


  熔爐裏的火熄滅,那一晚如潮水般湧來,占據我密密麻麻的腦海和血液,在薛榮耀的手沿著我胯骨不斷下滑,我猛地睜開眼睛,渾身大汗漓漓,昏暗的房間是西洋鍾滴答滴答走過的聲響,很輕很淺,被他粗重的喘息所掩埋。


  “別——”


  我幾乎脫口而出這一聲抗拒和抵觸,他意亂情迷親吻我的動作倏然頓住,臉埋在我脖頸,噴出滾燙濕熱的呼吸,那是詭異的無聲和沉寂。


  他平複了很久,才從燥熱與情欲中回味過來我在拒絕他,而不是迎合與順從,我不想。


  我並不喜歡,也不需要。


  他鴉雀無聲的默然中,我懊惱又自責,我想要讓他繼續,於情於理我都必須接受和他做這樣的事,這是夫妻間一定會有的,嚴汝筠和薛朝瑰也會有,那麽我為了誰守身如玉呢?

  我本來也不是一塊璞玉,又何必非要把自己看得那麽冰清玉潔。


  他這時忽然笑著在我頭發上吻了吻,吻得極其溫柔體貼,並且鬆開了那隻手。


  他為我身上蓋好毛毯,平躺閉上眼睛,“睡吧。”


  這一夜他沒有一絲鼾聲,而我記得很清楚,他在書房休息時總會打鼾,薑嬸也告訴我他睡覺有鼾聲,除非他沒有睡著。


  我凝視他平靜安詳的側臉幾次要說點什麽,可到嘴邊還是欲言又止,所有的解釋都太蒼白,太牽強,都不如我赤裸而熱情的接納他。


  第二天早晨薛榮耀的助理早早趕到薛宅接他去公司,似乎是賬目出了點問題,需要緊急修整。


  我為薛榮耀穿好衣服,伺候他洗漱,和他一起從房間出去,薛止文恰好也拉開對麵房門,他看到我們沒有開口打招呼,隻是低著頭非常沉默整理畫板,薛榮耀問他去哪裏。


  他說廣場,畫鴿子。


  他說鴿子兩個字時停頓很久,我下意識看他一眼,他畫板的最後一頁露出一片邊角,似乎是一個人的手,而且是女人的手,手指戴著一枚戒指,和我此時戴在手上的婚戒一模一樣。


  薛榮耀問他這輩子就打算一直畫畫,這樣遊手好閑過下去嗎?


  薛止文反問不可以嗎,他也能夠養活自己。


  薛榮耀恨鐵不成鋼,氣得臉色發白,他還要教訓什麽,我立刻挽住他手臂,指了指等候在一樓樓梯口不斷看表的助理,“先回公司吧,等眼下難關熬過去,再說服止文不晚,他還年少,他不可能理解你的良苦用心,需要時間的。”


  薛榮耀滿是怒氣看了他一眼,朝一樓下去,我站在門口攏了攏身上有些薄透的睡裙,剛要進屋換衣服,他忽然經過站起身,背著畫板我麵前,帶幾分冷漠說,“我從沒想過你是這樣貪慕富貴的女人。”


  我腳下一頓,“你說什麽。”


  他盯著我眼睛一字一頓重複了一遍,他以為我會發怒,會辯解,然而我隻是倚牆笑得燦爛,“你才知道嗎,我和你說過,我就是一個愛慕榮華虛榮奸詐的女人,我和你姐姐一樣,不過她比我更狠毒,至少我還不忍心對胎兒下手。”


  “我以為你是一個非常清白美好的女人,就像我在廣場看到的藍天白雲,飛舞的鴿子,清澈的噴泉水,我以為你是那樣的女人。”


  “好人壞人誰寫在臉上呢,止文,好女人很多,但漂亮的女人十有八九都貪慕虛榮,你如果願意娶一個相貌平庸的,她也許會是你眼中向往的藍天白雲,鴿子泉水。”


  他冷笑,“你真讓我失望,你竟然為了錢財,選擇比你大將近四十歲的男人,睡在我父親的床上,你睡得香嗎,坦然嗎?”


  “那不重要。”


  我伸手扯了扯畫板最後一頁的邊角,將它藏匿起來,“我說你還年少,不懂成人世界的規則和悲哀,你不聽,你非要和我比年紀,止文,年紀不重要,這世上一切的東西都不重要,錢可以買來尊嚴,地位,可以抹殺掉被人的冷嘲熱諷,可以將自卑變為自信甚至自負,我需要它。”


  他盯著我看了半響,目光裏是濃烈的陌生,糾結,詫異與寒冷,他握住我抓在畫板上的手指,將它一根根掰開,“任熙,我很痛。”


  他留下這五個字,再也沒有看我一眼,便頭也不回離開了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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