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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建春的話令我一愣,幕後主使竟然不是薛朝瑰而是一個男人,退一萬步講,她可以吩咐中間人來牽線,這個中間人是男子,但以何建春的精明無賴,一定不會把中間人錯認為幕後人,光明集團是他一生唯一一次失誤,隻是這次失誤非常大,讓他沒有了東山再起的籌碼,可我很清楚他有識人的眼力和睿智的頭腦,在金錢麵前他沒有必要隱瞞和顛倒。
他說是男人那一定是男人。
我問他是多大年紀的男人,他說這不知道,總之是一個男人。而且是一個很有權勢的男人,商場官場都不排除。
薛榮耀眯了眯眼睛,排除了薛朝瑰,就排除了一大半奔著我來的可能,十有八九是他的敵人,在他身上擇不出攻克的突破口,便轉移到我身上。
助理看他臉色不好,立刻遞上煙盒為他解癮頭,他伸手拂開,並沒有抽,眼睛死死盯著滿臉貪婪畢現的何建春,“你怎麽知道是有權勢的男人。”
何建春不耐煩嘶了一聲,“沒錢沒勢,拿得出五十萬給我?沒錢沒勢,為什麽要搞你們?”
薛榮耀的助理在旁邊大聲嗬斥他,“老實點,問你什麽說什麽,別那麽多陰陽怪氣的廢話。你這麽有把握,是和這個人直接通過電話嗎。”
“當然,不隻通過,他以為我沒有聽出來,其實從他說第一個字時,我就知道是誰。”
薛榮耀問他是誰,何建春沉默了兩秒,“你有這麽大的本事和人脈,自己去查。我不能說,我現在沒有住的地方,這個人能找到我,對我的行蹤一定了如執掌,我不能不要命。我隻能提示,你們盡管往高處想。”
能一擊致命,用我這輩子最深惡痛絕不願回首的噩夢戳我的心尖,掃薛家的顏麵,而且部署得如此巧妙,顯然是有備而來,且勢必對我和薛榮耀非常熟悉,才能這樣滴水不漏。
他應該不隻給了何建春錢財,更用自己的勢力潛移默化恐嚇他,即使用盡手段也掰不開他的嘴。
這人安穩置於幕後,胸有成竹看著一場殘殺的戲碼,把所有人都變成棋子,用他的城府和淡定,操控著這一盤棋局。
我一把握住桌布,在氣憤中掀翻了上麵的茶盞和缽盂,那些東西墜落在地上,砸出一聲聲重響,頃刻間破碎為一堆瓷片,“何建春,你當初好歹也是有權有錢的人,至於為了這點錢失掉骨氣嗎,一身破爛不堪的樣子,讓所有人都看見你的狼狽和淒慘,他們之中很多和你共事過,曾經都是一樣西裝革履眾人擁簇,現在他們仍舊在天上,而你墮入泥土,你不躲起來安分守己過日子,堂而皇之這副麵貌出現,不嫌難堪嗎?”
他用手指蹭了蹭鼻子,懶洋洋打個哈欠,一臉痞相,“難堪什麽,我有什麽好難堪,誰能永遠踩在雲上,總有掉下來砸個血肉模糊的時候,我隻不過先掉下來而已,看著吧,就剛才那些人,也許過不了多久比我還慘,這是社會趨勢,我好歹還活著,他們沒準兒破產了直接從自己公司墜樓。一灘溫熱的血,一地腦漿迸裂,讓路人指指點點圍觀叫喊,死了都魂魄不寧,不是比我更慘?”
我冷冷打斷他,“至少掉也掉得有骨氣,而不是像一條狗去乞討別人給你一口剩飯吃。想要吃飯一萬條路子,你就算掃大街都比當乞丐當一個利用品強,雇傭你的人給你那點錢,能保你一輩子吃喝無憂嗎?你這樣滿嘴荒唐的侮辱我,何建春,是我不和你計較,否則你現在這個德行,我想要碾死你,比碾死一隻蟲還容易。”
他撇著嘴角朝地上啐了口痰,非常不屑一顧,“你是不和我計較,還是不敢計較?任熙,你床上那嬌嫩的小模樣,你這身衣服下包裹的身體,我可是心知肚明,你這麽大的把柄攥在我手裏,何必魚死網破呢,再說我已經嘴下留情了,我沒說那麽詳細,我給你臉,你給我錢,咱倆互惠互利,你虧嗎?我還是那句話,我已經這樣了還怕什麽?我拿了這些錢一夜之間就可以享樂敗光,你要玩兒明天我就陪你,但你別後悔。我何建春好名也是出,惡名也是出,讓別人知道我不就得了,我要是有一丁點閃失,你和薛老板第一個被懷疑。”
他見我不說話,收斂了臉上的煞氣,他一邊用嘴哈氣擦拭那枚鐲子上根本不存在的汙痕,一邊斜眼笑著說,“任熙,知足吧,就算你方才出了醜,又能怎樣呢。多少女人寧可出醜都沒有這樣的機會,誰會去關注一個身份普普通通的女人。你的非議,你的流言,不都是證明你已經今非昔比了嗎,人這輩子名譽不重要,多少厲害角兒的不要名譽,要錢,要美色,可見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隻有無知人才去在意,而真正的聰明人早就看透了,根本沒有絲毫用處。名譽能換來榮華富貴嗎?隻能換來一份心理安慰,一份你行走在天下被人稱頌的幻覺感。奸商,貪官,戲子,這是多麽難聽的三個詞語,可這三個詞語背後,那是金山銀山,是一家子都受益的功名利祿,世界幾十億人口,縱然一輩子潔身自好,還他媽指望著和秦始皇武則天並駕齊驅嗎?死了不過一把灰燼,扔在哪裏都是一樣,有多少聲名美好兩袖清風的人,直到死才為人所知,還有屁用!倒不如活著時不擇手段及時享樂。”
他和我想的一樣,可我的不擇手段有我的原則,我絕不會為了這樣一筆錢財,在大庭廣眾之下丟臉,我可以出賣自己,但唯獨不會被人利用,去傷害一個根本沒有傷害過我的人。
“何建春,你的不擇手段,這一次我暫且放過,就像你說的,我不能為了一條賤命賠上我高貴的性命,但任何戲都有散場的時候,等到風聲過去,所有人逐漸遺忘,我也許哪天心血來潮,就廢了你。”
“有人撐腰就是不一樣啊,說話底氣足。女人為什麽不好好嫁人生子,偏要給人做二奶,普通老百姓的日子哪有豪門放一個屁香,長得漂亮的女人都是貪慕虛榮,這麽大的誘惑麵前能不學壞嗎。”
他嘿嘿笑著,“我還真不怕,我他媽有錢去哪兒不行?你以為你還找得到。別說你,我欠銀行那麽多錢,條子追了我小半年,還不是連屁都沒撈到,告訴你,出了這扇門,我就不是何建春了,更不是你說的一條狗。”
我移開目光,看他一眼都嫌髒,他小小的眼睛裏射出一縷淫光,打量我的臉和胸口,薛榮耀的助理察覺到他下流不敬的目光,立刻衝過去扇了他一巴掌,“放肆,你算什麽東西,夫人是你看的嗎?拿東西滾蛋!”
何建春冷冷發笑,他並不為這一巴掌而難堪感慨,他已經非常坦然滿不在乎,屈辱和聲譽都被他拋在腦後。大約這兩年在外麵流浪什麽苦都嚐了,他好不容易有了錢,哪還顧得上所謂尊嚴,尊嚴這種東西,是富人的專屬,窮人即使有,為了養家糊口謀生立足也都隻剩一點點虛無,用來尋求存在感,尋求自己活著的價值。而那點尊嚴在上司的呼來喝去麵前根本不叫尊嚴,完全是一個笑話。隻有錢和權,隻有站在高處的人,才配談尊嚴和享受,才能把虛無的東西變成實際存在,腰包鼓,尊嚴是別人給的,腰包空,尊嚴是給富人踐踏的。
何建春離開客房後,薛榮耀從沙發上站起來,他走到我麵前看了看我,眼底有憐憫和不忍,“這一次也許是我連累你。這人應該衝著我來。”
我伸出手指按在他唇上,“瞎說什麽。衝你和衝我有區別嗎?就許你照顧我和心恕,不許我和你一起患難嗎。那咱倆也太不公平了。”
他愣了愣,有些難以置信我會說出這麽溫情的話,他回味了很久,緊緊握住我手腕,笑著說也是。
我和他從電梯下去,在八名保鏢的護衛下一直進入宴賓廳內,原本裏麵還非常喧嘩沸騰的聲音在門推開的霎那,在他們看到我挽著薛榮耀再次出現,頃刻戛然而止。
我沒有逃避那些充滿深意和諷刺的打量,而是十分坦蕩笑臉迎人,這世上飽受非議的女人那麽多,不差我任熙一個,她們可以心安理得呼風喚雨罵,我照樣也可以,此時此刻的我踩在他們頭上,為什麽要畏懼低我一等的人,縱然我曾經不堪入目,可這個社會規則就是成王敗寇,誰也不敢指著我鼻子說我怎樣,我也永遠不允許自己掉下來。
在何建春出現之前,不少人都蠢蠢欲動想要過來為薛榮耀敬酒,當然這也是個幌子,他們本意是想巴結我,我成為薛夫人大局已定,薛榮耀單身二十餘年,在這個年紀續弦,勢必對新夫人百般疼寵,巴結討好了我就是討好了他,討好了他連帶著嚴汝筠那邊也能混上一份情麵,這一條線的起始與核心都是我,這樣的利器不用白不用,然而這事出了後,他們都不敢上前,知道現在最敏感,說什麽都有嘲諷挖苦的嫌疑,幹脆隻是遠遠舉起酒杯講兩句吉祥話,並不靠近。
賀副局拿著一把花生從一側牆根走過來,他問薛榮耀剛才那是什麽情況,薛榮耀說一點小誤會,已經解決掉。
賀副局不動聲色打量了我一眼,“老薛,我在市局有些人脈,用我支會一聲幫你調查下嗎。既然涉及到薛夫人聲譽,還是盡量悄悄進行,肯定不能直接立案,我盡量讓他們快點給我結果,到時你暗中平息掉,這委屈不能讓你的嬌妻白受啊。”
薛榮耀笑著握了握的手,“不麻煩你了老賀,我親自來,熙熙這裏我要顧及,外人我也不放心。”
“怎麽,連我都不放心了?”
“別的事我放心你,可涉及到熙熙,我一定要自己來。”
賀副局哈哈大笑,他指著薛榮耀鼻子,“你啊,常言道英雄難過美人關,這話我以為你老薛能扛過去,可惜你也有自己要拜倒的石榴裙,而且你可是拜得幹脆利落,這點比我強。記得那句老話怎麽說,有了媳婦忘了娘,你是有了媳婦忘了自己的老戰友啊!”
我站在旁邊端起一杯酒小口抿著,餘光四麵八方打探,那些太太們都在談論珠寶和先生,而男人們大多在探討商業和官場,並沒有誰揪著剛才的事不放議論紛紛。想必嚴汝筠平息得非常好,這些人即使有心八卦,也不敢在他眼皮下過於放肆。
宴會在晚間十一點結束,薛榮耀的助理將部分夜宿酒店的貴賓送到樓上客房,其餘賓客則由章晉在門口親自送行,薛朝瑰與嚴汝筠先坐進正副駕駛,我和薛榮耀站在車門外同離開的賓客寒暄告辭,薑政委似乎喝多了,他身旁簇擁著不少商人和部下,他大著舌頭說,“榮耀,我是真為你高興,你的好日子到了,可我們這些為官的,厄運怕是要來了。”
他這句話令現場鴉雀無聲,隻有頭頂不斷閃爍的霓虹在動,隻有街道來來往往的車流人海在動,而這裏每一句身體,每一雙眼睛,都陷入極度沉悶和微妙的靜止中。
“榮耀,不知道你辦婚禮我還能不能到,今天來這裏為你祝壽的,又有多少看不見那樣一幕,你不要怪我,如果能有機會,誰不願意過這樣的好日子,而去遭罪呢?”
他說完偏頭看了眼賀副局,“對嗎。”
賀副局表情十分壓抑,他扯開嘴角笑了笑,但笑得極為勉強。
我逆著五光十色的燈束看向他,“您這話玩笑了,您功勳不可埋沒,您半生戎馬事跡,就像一枚免死金牌,不論是怎樣的危機,這枚金牌保著您平安無恙,誰也不能讓您遭罪。就算真有不盡如人意的一天,政委的家人也會不惜一切為您周全,榮耀這裏也是。東莞時局動蕩,不單是您,也不是某一條路上,而是處處如此,互相依附幫襯,才能平安無恙,榮耀也需要諸位多多扶持。”
薑政委醉醺醺的眼睛一點點睜開,直到完全看清了我,他忽然笑出來,“薛夫人,很好。”
他一把推開兩側攙扶他的下屬,用力拍了拍手,其餘人不明所以,但看他笑得如此開心,也跟著一起拍手,大叫薛夫人很好。
送走這一撥賓客後,章晉說剩下的不是什麽大人物,不必親自等,薛榮耀叮囑他周全好現場,才鑽入車中離開酒店。
回去途中薛朝瑰為開車的嚴汝筠擰開一瓶水,想要喂他喝,然而他沒有張嘴,隻說不怎麽渴。
薛榮耀問他怎麽不讓保鏢開,還親自做這樣的事幹什麽。
嚴汝筠掃了一眼後座,“我猜嶽父有話對我說,保鏢在不方便。”
薛榮耀抬起眼皮盯著他看了半響,“你猜我要說什麽。”
他左搖方向盤並入一條窄窄的路,“追究幕後主使。”
我下意識看他,但沒有吭聲,我的任何事都應該由薛榮耀出頭,他會為我解決,我已經不需要再親力親為。
“你盡量查一下,不要讓別人知道,對熙熙不好。”
嚴汝筠一隻手把持方向盤,另外一隻手攥拳抵住唇,笑而不語。
薛朝瑰放下水瓶捏了捏鈍痛的額頭,“爸爸,事情出了,再怎麽彌補和追究有用嗎?對現實而言根本於事無補,為什麽人人都說要防微杜漸,將可能發生的惡事扼殺在搖籃中,因為任何惡果都會造成您是不是也沒有想到,您五十五歲壽宴,會因為某些人被攪得徹底,由喜事變為笑話,這一下咱薛家可是名上加名了,別說東莞,就是整個省,都挑不出第二個名門望族,生日宴熱鬧到這種程度。”
她一邊說一邊壓下玻璃,外麵的風灌入進來,有些涼意,“任阿姨,你真是天之驕女,不管走到哪兒都有這麽男人眼巴巴跟著,不惜鬧出這樣風波,也要和你認門親。”
我盯著窗外沒有理她,嚴汝筠沉默開車,薛榮耀透過後視鏡瞪眼睛嗬斥她不要再說這事,薛朝瑰冷冷挑了下眼皮,一直沉默到車停在薛宅府外。
他們下去進入客廳,窗內的燈光透過玻璃投灑出來,顯得十分明亮,蓋過今晚十分清幽的月色。
薛榮耀拿起搭在副駕駛的西裝正要推門,我在這時說,“一局安百變,叵測是人心。榮耀,我那天問你,如果有一天我變成你陌生的模樣,不再像你記憶裏那麽單純溫順毫無心機,你會不會不喜歡我,覺得很後悔。我懷著最大的惡意去揣測審視別人,因為我不長獠牙,別人也許會長,我不吃人,人要吃我。何建春不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他握住門把的手頓了頓,他轉過頭來看我,“熙熙,我也說過,我一定不會讓你受到半點委屈,今天是我食言,但這是最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