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 燈海
林媽這才聽明白他說的不相幹人是我,她非常驚訝這樣莫名其妙的鬥爭是來源於什麽,怎麽如此唐突又荒謬,她焦急提醒,“先生您怎麽了,是不是太勞累認錯了人,這是夫人啊,她回來了您為什麽要趕她走。”
嚴汝筠鋒狠的眼睛望著我,裏頭是一片暗流湧動,驚心動魄。
“聽見她稱呼你什麽嗎。”
我說聽見了。
“薛宅的人稱呼你什麽。”
我回答他任小姐。
他眉眼間溢出一絲森寒,“你清楚自己身份嗎?”
他這句提醒將我的平靜溫淡變成了一腔憤恨與暴戾,“正因為我清楚自己身份,才會想要為了讓心恕活得堂堂正正而不惜一切,既然你作為父親不能給予她的,我如果再不想法設法千方百計,我們為什麽要生她。並不是別人尊稱我一聲夫人,我就真的可以自居為嚴夫人,這個位置早有了別人,而和你有關的孩子,名義上的母親也無法是我!”
我越說越激動,在我澎湃發泄自己不滿和怨恨時,他懷中抱著的心恕忽然看向我,她澄澈黑亮的眼睛十分可愛機靈,眨了幾下像在辨認什麽,可她哪裏認識,嚴汝筠耐心將她放在嘴裏的手指輕輕拔出,為她擦了擦,“把孩子抱上去。”
林媽走過去接過孩子,她轉身看了我一眼,朝我搖頭,示意我不要和他爭吵,不要過分執拗。我沒有理會,質問他什麽時候可以讓我把孩子抱走。
他毫無商量餘地,撣了撣自己胸前被壓住的細紋,“她姓嚴,為什麽要你抱走。”
我拍打著自己胸口,“如果你要奪走我,幹脆殺了我。她是我生的,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她不能離開我,如果你無法給我們最體麵的生活,就不要管她姓什麽。”
林媽見我情緒激動,她想要出來圓場,她說小姐不能離開母親,她還這麽小,她不可以脫離母親的看護,父親在嬰兒階段不如母親的照顧更穩妥。
嚴汝筠冷笑說,“為她找個母親有什麽難,她做不好的事,朝瑰可以做得非常周全,誰能撫養好她,誰就是心恕的母親。”
生下心恕後我最不能聽到的名字就是薛朝瑰,因為我太清楚這個女人時刻在暗處覬覦著我的骨血,一旦心恕交到她手上,我再想討回幾乎不可能,她會順理成章作她的媽媽,在所有人眼中名副其實。
他觸及了我內心最容易山崩地裂的底線,我瞬間臉色突變,我衝到他麵前狠狠扯住他衣領,紅著一雙眼睛大聲嘶吼,“你敢把我的孩子給她,我就和你們同歸於盡!”
他冷笑說你有這個能力嗎。
心恕在這時忽然爆發出一陣斷斷續續的啼哭,林媽一邊拍打著她脊背哄著,一邊飛快走出客廳上了樓,我咬牙切齒問他到底要怎樣。
我捂著耳朵哭喊出來,所有的壓抑和委屈,所有的崩潰與絕望,在我隱忍了這麽多月後,在這一時刻毫無控製力的迸射出來,“我不幹不淨,我肮髒卑賤,我不配,我沒有資格!不用你告訴我,我心裏比誰都清楚,可你為什麽,你為什麽要給了我希望之後,再把它親手打碎,我在等,直到我生下心恕那一刻還在等,你什麽都沒有說,我不要自己是一個見不得光的情婦,我的女兒也是見不得光的私生女!路是我自己選的,甜與苦,我甘之如飴。可她沒有錯,她根本沒有得到選擇自己托生的機會,她哪裏知道哪個女人能給她什麽,她哪裏知道我如此無能,無法給予她完整的父親。”
二樓傳出的哭聲越來越大,幾乎撕心裂肺,林媽趴在欄杆處不斷哀求,讓我們不要爭吵,小姐很害怕。
嚴汝筠一把扯住我手臂,他拖著我進入客房,將門反鎖住,我在一片漆黑中凝視他的臉,他那張恐怖而陰森的臉。
“任熙,我縱容了你五個月,這五個月你住在薛宅,我沒有強製你回來,可你拿著我的退讓當作一再放肆的籌碼,看薛家的兩個男人為你神魂顛倒很有成就感嗎?舍不得離開嗎?記住,我能寵你上天堂,也能毀你墮地獄。”
他狠狠抬起我下巴,指尖用了極大力氣,我感覺自己整張臉的骨頭都要被他捏碎,“那天你問我,如果有一天你要走,我會不會舍不得,我說不會,我根本不會放你走,任熙,就算是死,你也死在我這裏。你願不願意,肯不肯,都逃不過這樣的結果。”
他說完將我狠狠一推,我被那股力氣衝擊,朝後仰麵倒在床上,床雖然柔軟,可仍然擊痛了我的背,我蹙眉要爬起來,他忽然脫掉衣服朝我傾覆下來,他壓在我身上,嗜血的眼睛令我啞然失聲。
我意識到他要做什麽,整個人驚慌失措,我剛生完孩子十三天,根本承受不住他在盛怒之下的瘋狂,可我的無助太蒼白,我沒有呼救的餘地,也沒有人會聽到來救我。
我心驚膽顫推拒他胸口,他像是被抽離了所有理智,完全遺忘了一切,隻沉浸在他的氣憤與欲望中,顧不得什麽。
他鉗製住我的手和腳,撕扯我身上薄薄一層睡衣,無論我咒罵還是呻吟,都無法喚醒他被大火吞沒的冷靜。
我所有掙紮變為空白,在看著天花板聽見他抽解皮帶時而僵滯。
撕拉聲,窸窣聲,和這樣空氣四分五裂聲。
他狠狠吻著我的唇,撕咬著我的鎖骨與脖子,我不知道那是來自於誰的血腥,是他咬破自己的,還是咬破了我。
我不覺得疼。
我微微偏頭,月色流瀉,紗簾遮擋出兩個世界。
我一字一頓近乎絕望說,“直到你娶她那天,我才知道自己始終沒有得到過最想要的,從來沒有。”
他理智和冷靜不曾為我聲嘶力竭的叫喊而回籠,卻在我這句話說出口後,驟然停下,停在最後一步。
我感覺得到他擠入我腿間的異物,那樣蓄勢待發雄心勃勃,恨不得將我征服,讓我投降,再不敢和他反叛。
他猩紅眼底是我淚霧婆娑的臉孔,他滾燙的怒火不知過了多久才消除,他翻身而下落在我身後,將我狠狠抽入他懷中,猶如鑲嵌進去那樣用力。
我聽著他粗重壓抑的呼吸,沒了力氣掙紮,閉上眼睛陷入一片死寂。
他起床洗澡,喝了杯茶水,拉開窗簾時淩晨六點十三分,他為我蓋上墜落到腳踝的毛毯,窗外的陽光大片滲透進來,他才從臥室離開。
這一切我都知道,可我沒有回應,也沒有醒來。
我陷入半夢半醒半昏半暗,猶如一隻木乃伊,躺在床上一直睡到黃昏日落。
我睜開眼睛時,看到他佇立在床尾,我一天一夜不曾吃喝,身上一點力氣沒有,我啞著嗓子問他幾點了。
窗紗在午後被他重新拉上,一直沒有掀開,微微拂動間灑下斑駁的光影,我看到穿著白色襯衣的他手上端著一隻碗,淡淡的霧氣冒出,是一碗熱粥。
我等了很久他也沒有回答我時間,我咬牙掙紮從床上坐起來,他等我緩了一會兒,坐在床邊將碗遞到我麵前,“喝完它,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蹙了蹙眉,他繼續說,“你會很喜歡很想要去的地方。”
我都不知自己想要去哪裏,他竟然會知道。
我遲疑接過那隻碗,猶豫不決該不該喝,他笑問是怕下藥嗎。
我抬眸看他,“你不需要用那麽下三濫的手段,在東莞,在整個南省,你想要一個人生,死,不生不死,生不如死都輕而易舉。”
他嗯了聲,“銷魂丸你要吃一輩子。”
他眼底氳開一絲非常深濃的笑,“給不給,取決於我。”
他說完托著碗底湊近我的唇,我不得已張開含住碗沿喝了一大口,我以為他喂一次就會結束,然而他逼迫我上了癮,他根本不移動,手指隨著碗內的粥越來越少,而抬得越來越高,我隻有不間斷吞咽著,才能保證不自己不會被嗆到。
我喝光那碗粥,一滴不剩,他注視著幹幹淨淨的碗內,從床上起身,背對我走出臥房,“穿衣服。”
東莞蘭城道有一條令人窒息的湖泊,叫燈海河。
沿著河畔一直走下去,是長長的狹窄的街巷。
燈海河每天隻存在三個小時,無論春夏秋冬,黃昏七點到十點,這三個小時裏整麵湖水燈火璀璨,花燈彌漫,而其餘時間頹敗蒼涼得荒無人煙,連魚兒都不願駐足。
有人叫它地獄河,它照出這世間所有分分合合,悲歡離愁。也有人叫它天堂河,它沉沒了多少癡男怨女放下的水燈和紅豆。
可我沒有來過。
我不喜歡這樣極端的事物,我已經足夠極端了,為什麽還要讓自己去接觸更極端的東西。
出門時嚴汝筠說他要帶我來這裏,我不驚喜,也不向往,但內心又難以抗拒,一輩子生活在這座城市,看透了它的哀怨,迷離,繁華與憂傷,卻沒有來過燈海湖,沒有一腳踏入天堂,一腳踏入地獄,好像白走了一遭,無趣,無心,無夢。
我從車內下來,攏了攏身上紛飛的裙擺,林媽說坐月子不能受涼,但東莞的秋天哪來的涼意。
我嗅到一股濃烈的燒焦的味道,在空氣中瘋狂彌漫,是燃燒的紙。
嚴汝筠無聲無息站在我身後,他嶄新沒有半點褶皺的襯衣被拂過的風刮起,有幾分單薄,站在一片嘶嘯的吞噬聲中那樣清俊不可一世,我忽然有些失神恍惚,這是我嗎,這又是他嗎,這是我生活了這麽多年的城市嗎。
我看不透它,我不認識它。
它陌生到極致,又美麗到極致。
我凝望遠處璀璨的火海,僻靜的圍堤道竟沒有太陽星星和月亮,天空昏沉又慘烈。
有霞光,有青色的霧,有高樓大廈滲透出的灑滿長街的燈火。
岸邊擁擠的人潮,湖麵被遮掩的河燈,沸騰與笑聲、歡呼聲像瘋了一樣無孔不入,我站在高高的堤壩上適應了那刺目光線很久,他並不急著過去,淡淡問我喜歡嗎。
我沒有理他,走入被包圍的長路中,狹窄的長路不足以容納我和他兩個人並排而立的身軀,他走在我前麵,和我身姿交錯而過,為我擋住呼嘯而來的風,他來之前應該喝過濃稠的紅酒,身上有些醉了的味道,在風裏彌漫飄蕩,將我迷得窒息。
越往裏走越能看到鼎沸的人潮,兩側叫賣的商販挑著花燈,被燭火映照得溫暖的臉,掩去了艱辛生存的滄桑與疲憊。用鐵絲一根根往裏麵續蠟燭,白的紅的黃的,足有幾百盞等著被采擷放入湖麵,順水波蕩去,熄滅,消失。
萬種風情,煞是好看。
我停下腳步,看著那些做工精致的燈,一名老者察覺後笑著招手,問我要不要,很便宜。
我問他這個用來幹什麽。
他拿起一盞填滿詩詞的白燈,上麵是蘇軾的水調歌頭,隻有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這一句。
“小姐,您結婚了嗎。”
我搖頭,他笑著看了眼嚴汝筠,“這是未婚夫吧。”
我說也不是。
他擺手說不要緊,點一盞求緣的燈,緣分過不了多久就到了。
我忍不住咧開嘴笑,“這麽靈驗嗎?”
他用手擋住嘴唇,“都說去寺廟還願最靈,那是假的,都是騙人的,菩薩佛祖那麽忙,哪顧上這一把芸芸眾生,你說了什麽它都沒聽見,可投下一盞燈,水通著天,通著陰曹地府,不管你是祭奠祖先,還是想要求願,都可以實現的。”
我不信他說的話,但我喜歡他拿著的燈,我指了指被無數顏色吞沒的一盞藍燈,“我要那個。”
老者笑嗬嗬遞給我,告訴我二十元錢。
我偏頭看向嚴汝筠,他側臉蘊著淺淺的笑意,從皮夾內抽出一張百元紙幣,他並沒有接受老者找零,直接拎起那盞河燈牽住我的手,轉身走上綿延擁擠的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