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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這個單純的男人口中聽到了天方夜譚。
或者它不算是,而是一種非常美好又悲壯的幻想。
但這樣的美好悲壯並不屬於我,也不適合我。
我沒有十九歲少女的天真和孤勇,自由快樂很重要,但自由快樂在金錢名分麵前又不值一提,婚姻束縛了很多,每個人都逃不過這樣的束縛,且心甘情願妥協於它的束縛,我和薛朝瑰的廝殺不都是在踐踏自己的良善和自由嗎。
薛止文不是我,也不是這個世界求而不得充滿惶恐的人,他看不到別人為了一條退路如何機關算計,為了上位如何麻木不仁,他是男人,他是這個社會權利的掌控者,他可以挑選女人,但我不行。
我笑著問他我為什麽要跟你走。
他說他可以給我自由,給我快樂,給我不需要憂愁焦慮的生活。
我朝他伸出手,“你有錢嗎。”
他說有。
“你爸爸的錢?”
他覺得這樣的質問有些刺耳,他急於否認,“為什麽我的錢隻能來自於他,我自己畫畫設計都可以賺錢,想要生存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嗎,我願意付出精力,也不怕辛苦,足夠養活我們。”
“那我的孩子怎麽辦,我不可能丟掉她。”
他沒有絲毫遲疑的臉上似乎早已周全想過,他不假思索告訴我他也願意接受,當然一起帶走,就像一家三口那樣生活。
他說完十分堅決握住我的手,放置在他砰砰跳動的滾燙的胸口,“我不是自私的男人,我不會認為她和我毫無關係就排斥,我來找你之前去看過她,她很可愛,我願意負責你們母女的人生,這不是我一時衝動,從你進入醫院生產的第一天,這個念頭就在我腦海裏反複出現。我不喜歡這個家,不喜歡這個浮躁又虛偽的圈子,如果你願意跟我一起走,我會非常高興,非常感激。”
我十根手指陷入一片焚燒的烈火之中,我凝視他憨厚清朗的臉孔,那雙細致專注的眉眼毫不遮掩迸射出我從沒有想過會是來自他對我的情意,到底從怎樣一刻開始我都一無所知,等到他開口已經一發不可收拾,澎湃燃燒得近乎悲壯而偏執。
離開一個習慣且依賴的生活圈子是件多麽可怕又危險的事,就好像地球毀滅掉,在一片荒蕪枯燥的沙漠尋找淺淺的綠洲,稍不留意就會粉身碎骨的賭注。
他說願意時神采奕奕興高采烈的樣子,仿佛已經勾勒出的美好未來就在眼前唾手可得,可惜他幻想的未來和我是相悖的,是我眼中愚蠢又可笑、僅僅有膽量卻無法存活於現實的。
我不能戳破那是多麽蒼白的設想,在這個隨時崩塌的人性社會又何其脆弱,經不起半點風雨,不需要撼動已經搖搖欲墜。
我將自己手指從他掌心內抽出,笑著問他為什麽要帶我走。
他支支吾吾答不出來,逃避著我的注視,耳根與額頭瞬間變得通紅,我說是為了解救你姐姐的婚姻嗎。
他非常激動反駁我,我追問他那到底為什麽,他被我逼得退無可退,用極其小的聲音我了很久。
我伸出手在他眉心間點了點,像一個姐姐疼愛弟弟那樣溫柔,“你喜歡過女孩子嗎,在之前。”
他有些茫然而困惑搖頭,“這不重要。”
我說很重要,我有權利知道如果我跟你走,你是怎樣一個男人,有什麽樣的故事。
他緊抿嘴唇,很抗拒這個問題,“我遇到的…她們並不值得我喜歡。”
我將停頓在他額頭的手指移開,“止文,你剛二十一歲,你沒有經曆過情愛,置於極其周全的保護下生活到今天,雖然你沒有啃老,自力更生依靠自己,但你其實不懂成人世界的殘酷規則,畫畫是你的樂趣和信仰,它自由又純真,還能為你帶來一筆收入,但這一切基於你是薛止文,是薛家的公子,你畫出阿貓阿狗,那些想要巴結你父親和姐姐姐夫的人也會出天價買走,銅臭的人大多不懂藝術,他們根本不知道你畫什麽,他們隻知道買走這幅畫,通過你認識了你高不可攀的家人,對他們有助益。”
“而一旦你離開,你什麽也不是,老百姓沒有多餘的錢去買你一幅畫,權貴商賈也不再會巴結一個落魄的少爺。你的收入來源戛然而止,你不隻負擔不了好生活,連溫飽都成問題。你隻有兩條路選擇,拋棄你的夢想,要融於這個虛偽麻木的社會,為扛起一個家的用度而做一份你根本不熱愛的事業,到處碰壁,被指責唾罵,鬱鬱寡歡,曾經的激情消磨得一幹二淨,恨自己為什麽要衝動,將這份不屬於你的責任攬入懷中,到時支離破碎,你對我的感情也都消失得徹底。另外一條回來低頭認錯,重新拾起你曾經的皮囊,可你有沒有想過,你帶走了嚴汝筠的女人和孩子,他會忌恨你,仇視你。無論哪一條路都是很壞的結果。”
薛止文在我說這番話時始終蹙眉沉默,他顯然沒有想過這麽多,他隻是覺得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嬰兒,和那些普通百姓毫無區別,衣食住行人情冷暖再簡單不過,他並沒有想過這麽多曲折利弊,以及後續無窮無盡的麻煩,他沉默很久才說,“可我們不會到那麽落魄的地步。”
“沒錯,我們有錢,但我們失去了勢力,沒有權勢的保駕護航,很多路會覺得行走很吃力。當擁有過呼風喚雨無所不能的歲月,再回歸平淡根本承受不住,由奢入儉難。我既想要過有錢的生活,也想要過有勢的生活,滿足這兩者,再去追求能讓我心裏不幹涸的愛情,勢對我而言是名分,這個名分能滿足我,還能讓我女兒活得堂堂正正。我從小就知道悲慘無助是如何絕望,貧窮和卑賤是我這輩子最深的痛恨,我彌補不了自己的過去,所以我要我女兒做人上人。”
我指了指這間房屋,指了指梳妝台上的首飾盒,“我為什麽要去過像逃難一樣的生活?自由有什麽用?自由可以讓我女兒吃最好用最好,可以讓她在人群之中受盡尊重和簇擁嗎?可以讓別人發自內心稱呼她一聲某某千金,可以讓她成長之路暢通無阻廣開綠燈嗎?又能否讓我得到一個高高在上的丈夫,一輩子不用為任何事發愁。自由滿足我的心靈,滿足不了我的肉體和思想。止文,我和你不一樣,你過了二十一年風光奢華的生活,換一種方式對你是樂趣,而我卻深惡痛絕你的樂趣。我不想回到我畏懼的過去,我隻想越來越好,得到的越來越多。”
他不可思議退後了半步,注視我的眼睛忽然變得有些陌生和寒冷,“那你快樂嗎?我不止一次問過我父親和姐姐,有這麽多錢這麽龐大的勢力,為什麽還要繼續掠奪,還要壓榨搜刮算計,到底什麽時候才是止境,擁有多少才能罷手。是不是整個世界都收入囊中還覺得不夠,因為世界之外還有宇宙,太空,甚至隕石,恨不得每一樣都標注自己的名字才能滿足,是嗎?”
他臉上掛著倉促又慘白的笑,垂在身側的手握成很圓很緊的一隻拳頭,他垂下頭非常無力說,“其實達到滿足多麽容易,在餓了的時候有自己喜歡的菜吃,在下雨時候手裏有一把遮雨的傘,在炎熱的天氣可以喝一口冷水,難道非要在餓了的時候擺上幾百道自己根本吃不上的菜,在下雨時候擁有能力讓雨停止,在炎熱的天氣站在放置著幾百座空調的房間裏製冷凍得瑟瑟發抖,這才是滿足?”
我沉默不語,因為我不知道怎樣告訴他,人心不足蛇吞象,滿足這樣的感受本身就是可大可小,當貪婪大的,就怎樣都要不夠,而且貪婪到極致的人,在麵對法律的壓製時也會覺得自己沒有錯,痛哭流涕的懺悔僅僅是因為失去,因為再不能團圓,而不是真的悔恨。
我告訴他自己選擇的路就是快樂滿足,不願意走的軌道被強行按在上麵也隻能得到脫軌的慘烈結果。
他滿是惆悵的臉孔襯托著那樣一雙失望的眼睛溢出深深猩紅,所到之處滄海桑田灰燼一片。
“你愛錢,愛權勢,所以你根本不想過普通人的生活,你不是不愛自由,隻是不想接受追求自由付出的代價。”
“沒有人抗拒金錢,你如果隻是一個乞丐,你還會有心思追求你的自由嗎?沒有男人抗拒美貌的女人,沒有女人抗拒有勢的男人,沒有情婦抗拒妻子的名分,所以不會有什麽不一樣,人與人都是一樣的自私貪婪和追求。隻是能力微薄,追求不到而已,但沒有人不存在那樣的野心。”
他極其諷刺發出一聲冷笑,“我以為你和那些世故的人不一樣,我以為你也熱愛藍天白雲,飛鴿陽光,而不是花不完的錢財,別人卑躬屈膝的諂媚。原來我錯了。”
他仰起頭吐出一口綿長的呼吸,像失去了一顆糖。
一顆非常甜,非常想要吃到嘴裏的糖。
他失魂落魄走到天台上,沿著來時的腳印一點點走回去,他背對我,麵朝萬丈銀光,“你不會放棄對嗎。”
他頓了頓,聲音嘶啞問我,“如果沒有他,你會不會跟我走。”
我說世上沒有如果。
如果沒有嚴汝筠,我不會生下心恕,也不會擺脫秦彪,我已經在牢獄之中和柳小姐一樣的下場,所以蒼天的每一步都存在它的用意,即使終有一日我和他反目為仇,也是開始便注定,無法更改無法叛逃。
薛止文在天台上愣了很久,不知何時我視線裏他的背影被月色吞噬,溶於一片虛無的黑暗的空氣中,隔壁房間的窗子傳出一聲激烈的碰撞的巨響,像用了全部力氣狠狠砸下去,悲痛瘋狂的砸下去。
他離開後我站在原地遲遲沒有動。
我可笑自己一身汙穢,而他那麽幹淨的眼眸,怎麽看不透我的肮髒。
我洗了澡從浴室內出來,聽見走廊有傭人喊姑爺,我腳下立刻停滯住,傭人笑著說怎麽小姐沒跟回來,他淡淡答在打牌,傭人哦了聲,問他是否喝點紅酒,嚴汝筠讓她休息,他自己準備。
我聽到這裏感覺聲音逐漸逼近,本能握住門把要反瑣,然而下一秒他已經走到門外伸手扳住,我隻感覺到掌心一股相反的力量抻了過去,我來不及控製,門被他直接推開。
他皮肉裏含著一絲笑紋,“怎麽,要把我拒之門外。”
我揚起下巴示意他回頭看一眼,“嬰兒房在對麵,來來往往傭人多,別鬧出事。”
他挑了挑眉,“這不需要你擔憂。”
我見走廊沒人,索性大著膽子堵住門不放行,“薛朝瑰的屋子搬到樓下,你跑到二樓算怎麽回事,就算看孩子,也不能呆太久,那個姓崔的忠誠奴仆,早在暗處盯著你。”
他將戴在腕間的銀表摘下揣進西裝口袋,“這也不是你考慮的事。”
他說完握住我的手將我拉進房間,關上了門。
“心恕睡了嗎。”
“八點多吃了奶就睡了,大概十一點多又要醒,快了。”
他嗯了聲,不知道從哪裏看出什麽,忽然問我是不是薛止文來過。
我因他這句話嚇得心口一滯,他從天台來又從天台走,按說不會被任何人看到,嚴汝筠怎麽會猜出。
我下意識掃了眼桌子,湯壺和碗勺都丟在薛止文窗外,估計他也收進去了,半點蛛絲馬跡都沒有留下,我想否認,又拿不準他是詐我還是真的看出什麽,我沒吭聲,他意味深長說,“他似乎和你非常親近。”
“我沒覺得。”我轉身拉上窗紗,避開他審視,“我住在薛宅,他和我低頭不見抬頭見,總要說一兩句話,這算哪門子親近。”
嚴汝筠凝視著窗紗映照出的人影,那是我和他交纏在一起的影子,“他和我話都很少,他對人非常冷淡,性格內向。”
他一邊說一邊解掉領帶,彎腰擰開台燈,昏黃的橘光頃刻間迸射出來,他眯著眼看那簇溫柔的燈火,“難得看他不抗拒誰。”
我聽得出他弦外之音,想必薛止文為我煲湯的事他也從林媽口中得知,那麽冷淡內斂的男人,願意為一個女人做羹湯,還做得默不作聲,多疑謹慎如嚴汝筠,自然不會毫無懷疑。
我走過去接下西裝和領帶,目光落在他襯衣第二枚紐扣上,“你還有顆紐扣在我那裏。”
他似乎忘記了,問我什麽樣的紐扣,我說琥珀色鑽石,價值連城。
他這才想起來那晚的事,“還留著。”
我躺在床上隨手拿起床頭的雜誌,也沒看進去,隻是漫無目的翻閱著,“得不到嚴先生的鑽戒,自然隻能把紐扣視若珍寶。”
他偏頭看我,“送你的還少嗎。”
“少是不少,加起來也有七八顆了,寶石的鑽石的翡翠的,應有盡有,都是嚴先生挑了很多款式買來送我,可我用那些交換薛朝瑰左手無名指的戒指,就那一顆,她換嗎?”
嚴汝筠聽完麵無表情推門進入浴室,剛才看他上樓的傭人不知拿著什麽又折返回來,她找遍嬰兒房和書房都不見嚴汝筠身影,最後又衝上天台,薑嬸聽見她喊從屋裏出來問怎麽了,傭人說姑爺剛才上樓一直沒下去,但怎麽都找不到。
薑嬸問她找了哪裏,傭人說都找遍了,除了任小姐的屋子沒進去看。
傭人說這話沒多想,隻是隨口回答,薑嬸倒是沉默了半響,她說甭找了,姑爺肯定下去你沒看見。
傭人說不可能啊,她就在樓梯口兌東西呢。
薑嬸說就是你糊塗了,小姐不在姑爺上二樓幹什麽,早下去了。
傭人還想反駁,薑嬸讓她不要再吵,打擾任小姐休息,拉著她離開走廊。
我手捧雜誌從門上收回視線,一臉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