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孩子媽

  我做了一個十分漫長的夢,夢像是在一片汪洋大海中浮浮沉沉,起起落落。


  那是噩夢,令我墮入萬丈深淵的噩夢。


  我在漆黑的深巷內孤單得奔跑著,四麵是牆壁,是破敗的磚瓦,是不斷下沉的石沙,前麵沒有盡頭,隻有一望無際的灰暗濃稠的空氣。


  刺鼻,窒息,壓抑。


  地麵越來越多的黑色積水,吞噬我腳掌沒過我腳踝,洶湧出一道道浪頭,迎麵拍打我的臉,將我變得寸步難行。


  我驚叫哭喊著,光著腳加速奔跑,水底有石子和玻璃紮進腳底,我疼得幾乎嘶啞,我倉皇無措中隻能出於本能仰頭呼喚救命,可這裏空無一人,我因無力和喘息而逐漸低弱下來的叫聲被吞噬在奔騰的水浪內,砸下去變成淺淺的呻吟歎息。


  一牆之隔的碧瓦之外,是劃破長空的人聲鼎沸,誰也不知道我陷入怎樣的絕境,抓不到最後一根活命的稻草,人潮歡笑著舞動著,仿佛天堂與地獄之別。


  我懷裏抱著的嬰兒在繈褓中朝我笑,隨著我驚慌顫抖的跌撞而變得煩躁不安,我小心翼翼撫弄他的臉蛋和身體,輕聲誘哄安慰他,可他還是察覺到了我們困於絕境,咧開嘴嚎啕大哭。


  我緊緊抱著他,用唇親吻他的額頭,他仍舊不肯停歇,像被觸疼了什麽地方,哭得小臉漲紅。


  我在孤立無援中徹底崩潰,水已經漲到腰腹,隨時會沒過我的頭頂,把我徹底消弭於這樣慘淡的夜空下。


  我拚盡全力將嬰兒高高舉起,試圖為他延續最後幾分鍾的生命,忽然視線裏迸射出一道強烈的白光,由白色變為紅色,變為凜冽的奪目的彩色。


  無數飛沫之中一隻雄鷹俯衝而下,它嘶鳴著,盤旋著,從很遙遠的高空降落到我頭頂,我看見它深不見底的眼睛和尖厲修長的鷹隼,比養在薛宅的食猿雕還要龐大凶猛,傾覆下來的霎那猶如天塌地陷。


  那是天地間所有靈氣匯聚而成的一隻鷹,威風凜凜,碩大高貴,揮動著足以引發毀滅人間颶風的大翅,直奔我托起的嬰兒。


  嬰兒頭顱被長喙銜住,脫離我潮濕滾燙的掌心,他立刻不再啼哭,像昏死過去。


  我撲入奔騰的水中大喊不要,不要吃掉孩子!

  可鷹根本聽不懂我的語言,也不肯放棄唾手可得的食物,它在我悲慘至極的注視下騰空而去,一道璀璨金光落在它黑亮的羽毛上,高牆碧瓦之外的人潮鼎沸也戛然而止,整個世界萬籟俱寂,像沉入了海底。


  黑鷹停在空中發出一聲長長的痛苦的嘶鳴,竟忽然變成了嚴汝筠的樣子,他站在萬丈金光內,麵色冰冷注視我。


  我臉上的絕望哀戚在看清他那一刻,全部消散得幹幹淨淨,隻有他,隻有他一個人,他沒有踏著七彩祥雲,可他變成了這世間萬獸之王,蒼生主宰,一切事物在他麵前都那般渺小不可及。


  我想他是來接我,才會突破層層阻礙從雲層內俯下,他受了傷,胸膛是一片無法藏匿的血痕,還在從皮骨之內不斷流淌下來,他一隻手抓住孩子,另外一隻手捂著胸口,我以為他會帶我遠走高飛,我笑著朝他奔跑過去,水花四濺再度翻起滔天巨浪,浪頭蓋過我頭頂,將我浮起又扯下,我在水中艱難求生,他漠視這一切,連一隻手都沒有朝我伸出,我有些茫然,這是他嗎?


  他怎麽會如此無動於衷。


  嬰兒嘹亮的啼哭使我猛然意識到什麽,我所有掙紮的動作停下,無比驚恐瞪大眼睛,孩子根本不認識嚴汝筠,更無法在他懷中安分下來,他隔著水霧模糊的眼睛凝視抱住自己的男人那張殘忍嗜血的臉孔,撕裂般的哭聲在除了海浪呼嘯外一片死寂的深巷內蔓延飄蕩,每一聲聽得我心如刀絞。


  嚴汝筠不允許嬰兒啼哭,他露出一絲厭惡痛恨的表情,將自己寬大手掌堵住孩子的嘴,讓他無法發出動靜,果然那樣撕心裂肺的哭聲瞬間停滯,變成悶悶的嗚咽和喘息,我被眼前虎毒食子的嚴汝筠驚嚇住,顫抖著嘴唇喊不出一個字。


  我渾身發冷浸泡於水中,隨著一浪高過一浪的波濤時而沉沒時而浮起,我看到嬰兒的臉被他寬厚大掌完全覆蓋住,小小的鼻子也湮沒於指縫間,完全不能呼吸,孩子原本漲紅的臉變為慘白和青紫,已經陷入極其危險的窒息,我匍匐在水中額頭用力撞擊水麵,發出啪啪的動靜,我不知道磕了多少次頭,天旋地轉中我嚎哭著哀求他不要這樣殘忍,那是你的孩子。


  他冷笑說這真的是嗎?

  他這句話令我所有驚慌畏懼與哀嚎都凝噎住,我呆滯望著他,陌生,深深的悲涼的陌生。


  我大聲質問他什麽意思。


  他沒有回答我,我看到他嘴角溢出鮮血,那像是來自嬰兒身上的血,他在嚴汝筠掌心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瘦,幾乎淪為一張紙片。


  炸裂的心髒,痛不欲生的癲狂。


  我嘶吼著握住水麵浮蕩的稻草,悲憤而絕望攢成一個團狠狠扔向他的臉,他在一陣涼薄的冷笑中轉身離去,帶走了海水,帶走了烏雲,帶走了這條永無盡頭的深巷,徹底消失在濃重慘淡的白霧裏。


  我從這樣的噩夢中醒來,渾身都是冷汗。


  沒有水,被蓋住的身體和赤裸的下體並沒有感覺到潮濕,我忽然有些分辨不清這是夢還是現實,我用力撐住床鋪想要坐起來,卻發現自己連眼睛還不曾睜開,渾身都是軟的。


  腹部橫刀割裂的傷口又脹又疼,鼓成一隻仿佛隨時會爆炸的氣球,我沒有一丁點力氣,連呼吸都會引起陣陣撕心裂肺的巨痛,我禁不住蹙眉,僵硬停下頑抗掙紮的動作。


  這是暗無天日沒有人煙的世界。


  幽穀般寂靜。


  我耳畔沒有半點響動,包括風聲。


  有長長的暖暖的燈光照射著我,眼皮阻隔住那片明亮,我下意識眨動,露出一條窄窄的縫隙,陽光,燈火,潔白的牆壁。


  我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喉嚨擠不出一絲唾液,舌尖都是苦澀幹涸,我感覺到腹部裏隻有空氣,而那塊令我坐立不安吃睡不寧的胎囊已經消失,我本能想摸一摸,可無論我手指怎麽努力顫動,手臂還是重重擱置在床邊紋絲不動,像被人點了穴位。


  迷迷糊糊中我聽見有女人說話的聲音,她臉就伏在我眼睛上,手指輕輕觸了觸眉心,“先生,任小姐好像有些知覺了,她在蹙眉,眼球也轉動了。”


  她說到最後語氣興奮激動,觸摸我的指尖情不自禁用了些力道,我感覺到溫熱和粗糙,半夢半醒間淺淺溢出一聲呻吟。


  男人聽到我的呻吟,以為我不適,他立刻拂開女人的手,提醒她不要動,他非常小心而溫柔用濕潤的毛巾在我臉上和脖頸處擦拭,柔軟得能滴出水來,女人感歎說先生瞧您的臉,都藏不住笑紋了,我還是頭回看您這麽高興。


  男人沒有聲響,他溫熱的骨節停泊在我臉頰,非常憐愛撫摸了很久。


  隨著我逐漸清醒加重的呼吸,扯動腹部排山倒海的刺痛,幾乎將我撕裂的痛苦喚醒了我的理智,我終於積蓄了一點力量睜開眼,看一看隨著孩子而出生天翻地覆隻是我還毫無察覺的世界。


  目光觸及的每一處,像淡淡的水墨畫。


  滄桑的雲團,朦朧的霧氣,遮天蔽日的煙海,一張臉孔停頓在我眼睛上方,他沒有表情,正屏息靜氣觀察我的反應,我手指在赤裸的腿上描摹勾勒出他的五官,他平靜站立,又不知為何顛簸起來,一陣倉皇的搖擺中,繚繞遮掩的大霧和煙塵散去,天地萬物清明爽朗,站在床頭拿棉簽給我蘸濕嘴唇的林媽見到我睜眼醒來,她呆滯了兩秒,迅速扔掉手上水杯騰空而起,跳出非常滑稽搞笑的弧度,她大聲說任小姐醒了!任小姐睜眼了!

  她一邊雙手合十衝窗外的天空禱告,感激三皇五帝佛祖菩薩保佑我,一邊朝病房外狂奔出去,大叫著醫生護士看看我家夫人,她醒了!

  我被她吵得腦仁疼,幾個月沒見林媽絮絮叨叨囉囉嗦嗦的毛病還是沒改,反而更重了。


  我看向天花板上隨著走廊掠過急促的腳步聲而搖搖晃晃的吊燈,白色光束投灑下來,我忽然感覺到自己的手陷在一片灼熱的包裹中,他有些粗糙的手指按在我腕間,修剪整齊的指甲非常用力嵌入我皮膚,他仿佛在感受我是不是真實存在,帶著一點疲憊的無助。


  我沉睡了一天一夜,我並不知道自己經曆了什麽,除了昏死前那一陣麻醉注射皮肉內的刺痛,我想我和死去沒有任何區別。


  而他,親眼目睹了我的生死徘徊,我的奮力掙紮,像一輛疾馳的列車,在十級地震的顛簸撼動裏,爭分奪秒穿梭過崩塌淪陷的軌道,和死神擦肩而過。


  嚴汝筠握住我蒼白的手,放在他唇邊輾轉廝磨得吻著,他身上衣服布滿褶皺,我認識他這麽久他第一次如此狼狽,狼狽得令我很想笑。


  他逆著金燦燦的光束,我看不清他的眼睛,我透過他模糊的臉孔,望向窗外湛藍如洗的天空,沒有雲朵,沒有陰霾,隻有一望無際的澄澈。


  好像一切都結束,又好像一切都開始。


  我咧開嘴笑出來,可剛笑一秒鍾,腹腔內的空氣驟然翻滾起來,攪得我臉色一白,他握著我的手立刻鬆開,掌心落在我最痛的位置,他不動,也不挪開,隻是那樣扣在上麵,給予我一絲毫無用處的分擔,可他的手讓我充滿安全感,好像我所有的疼痛都過渡到他身上,有他幫我支撐。


  我舔了舔唇上的水珠,嚴汝筠這人啊,平生離不開爾虞我詐,波詭雲譎,他生在和平年代,做了亂世梟雄,這世間陽光溫暖不了他,繁華璀璨也打動不了他,可此時他臉上有著最純粹美好的笑容,不摻雜任何陰謀與算計,不曾裹著殘害與歹毒,溫潤清朗,暖意融融。


  他朝前傾身,沒有來得及刮掉胡茬的下巴放大在我眼前,落在我幹癟的唇角,“孩子媽,受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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