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死局

  我和薛榮耀回到宅子,發現客廳空空蕩蕩,以往薑嬸買菜,崔阿姨端茶倒水,傭人打掃屋子,今兒一個都沒見著,都像是憑空蒸發一般。


  他看了一眼二樓,管家正拿著記賬薄從書房出來,薛榮耀問他小姐姑爺走了嗎,管家說還沒,小姐不曾起床,姑爺到外麵遛鷹,大約也快回來了。


  嚴汝筠養著兩隻黑鷹,其中一隻是歐洲鷹,養在麗濱莊園的陽台上,那隻鷹並不算極致的凶猛,可顏色格外漂亮,是所有鷹的品種裏最聰明冷靜叫聲最壯觀的一種。


  另外一隻養在薛宅,叫食猿雕,通體黑色毛發,體積非常龐大,足有八九十厘米長,能吞下一隻猿猴。


  這隻是當初他送給秦彪的,秦彪喜歡猛獸,越是凶猛食肉的鳥獸他越是愛不釋手,嚴汝筠也是如此,一個男人的喜好足能看出他隱藏了什麽,血腥暴戾,殘忍辛辣,愛玩兒鷹的人大多逃不出這兩種。


  我還記得在莊園看他親手喂歐洲鷹的樣子,那隻鷹長著又長又鋒利的鷹隼,尖尖的如同一根針,啄食十分野蠻。


  每當進食嚴汝筠都會將它從籠子內放出,在鷹尾處係上一條兩米長的鐵鏈,鏈子一頭被烙鐵燙過,插入鷹的骨頭裏,它會因為巨痛而不敢過分掙脫,主人可以將它牢牢控製住,以防它反擊或者逃竄。


  歐洲鷹喜歡吃活雞活鴨,甚至院子裏飛奔的貓狗蛇,他都會格外精準從半空俯衝而下吞嗜入口,一塊塊鮮血淋漓的生肉,眨眼撕得粉碎,吃得一幹二淨,嚴汝筠就那般淡定看著,一地飛濺的血液和腦漿,絲毫不覺得恐怖,那大約是我見過的最殘忍猙獰的場麵,更勝過人與人之間的算計廝殺。


  都說人恐怖,藏著千麵萬麵,稍不留意就會被坑害欺詐,可人哪有動物可怕,人是可以算計控製的,一個沒有權勢的普通百姓根本不足為懼,頭腦和城府都非常有限,而有權勢的人存在極其脆弱的軟肋,窮不怕賤命一條,富敵國膽戰心驚,所以人類沒有什麽不能掌控,多高尚的權貴,多卑微的貧民,算計起來都易如反掌,唯有動物,它們的喜怒哀樂是人所不了解的,不了解的事物潛在的危險更巨大。


  誰也不知道它某一時刻在想什麽,是要對方死,還是要對方活。


  薛榮耀在沙發上坐下,叮囑司機把湯藥送去廚房,挑個細心的傭人專門為我熬製,熬藥時管家全程盯緊,不允許任何人經手靠近,倘若出了絲毫差池,所有人都要受到百倍的懲罰。


  司機和管家答應了聲拿著藥離開,我讓他們等一下,“抱一隻懷孕的母貓,頭三天等藥出鍋用勺子先喂它嚐一口,三天已過喝了無事再端來給我,可得看好了是哪隻貓,天底下長得相似的人也比比皆是,貓有些長得差不多瞅不冷分辨不出來,別給意圖不軌的人鑽空子的機會。將貓關在籠子裏鎖上,鑰匙放在你們老爺手裏,隔著籠子喂就成,時間長了貓還沒事,我才能安心入口。”


  管家沒想到我這樣周全,竟然想到用懷孕的母貓試毒,他臉色僵了片刻笑著說任小姐放心,老爺說了,您出絲毫差池我們這些下人都跑不了,一個個都要給您賠罪。


  “怎樣賠罪?”


  我掃了一眼傭人的房間,其中一扇門緊閉,“我滑胎了你們跟著一起去死嗎?跪在祠堂跪上幾天幾夜,挨一頓毒打不吃不喝,等過了這陣子還不照樣生活,可我失去的再也回不來了,我總不能無視殺人償命,將這宅子裏所有人都殺光。所以所謂的賠罪啊根本威懾不了誰。就好像法律,刑罰的代價太輕,才會有這麽多人前赴後繼不知悔改的犯罪,如果逮著一個就滅了他九族,輪了他妻女,還將裸體遊街示眾,讓眾人鞭笞取樂,我看誰還敢犯。”


  管家被我陰狠歹毒的表情嚇了一跳,他咽了口唾沫說任小姐懷著孩子,還是不要說這些血腥的。


  他將湯藥拿去廚房擱置好,讓司機開車送他去寵物市場淘換一隻懷了幼崽兒的母貓,他們拉門出去嚴汝筠提著鳥籠正回來伸手推門,兩方撞了個碰麵,管家喊了聲姑爺,嚴汝筠沒理會,他看到站在客廳的我,似乎回憶起昨晚在天台上我被崔阿姨逼得上不來下不去還要忍受他肆意撫摸的場景,心裏覺得好笑,竟真的發出了笑聲,這一笑令我火冒三丈,我背對沙發比劃口型讓他閉嘴,他仍舊不停歇,我咬著嘴唇鼓起腮幫子惡狠狠瞪他,他見我這副吃了癟又無可奈何的樣子更忍不住,整張臉孔笑出一片潮紅。


  鷹在這時非常犀利嘶鳴了兩聲,我被驚了一下,它正拚盡全力要從籠內掙脫,喙銜住了一條鐵杆,咬得咯吱作響,十分驚悚駭人。


  鷹的唇角沾著一絲血和棕色羽毛,它伸出粉色的舌頭無比貪婪舔舐著,薛榮耀聽到它鳴叫問是不是餓了,喂食過嗎。


  嚴汝筠隨手將鐵籠掛在玄關外的屋簷上,清透修長的黑色羽毛在陽光普照下閃爍出精光,威風凜凜,又神聖不可侵犯。


  “剛吃過一隻藏獒,吞了一些毛,可能胃口不舒服,稍後消化了就好。”


  薛榮耀笑出來,“這畜生,吃了誰家的藏獒。”


  “這邊住戶我不熟悉,已經賠償過。”


  他說完話舉起手臂,扶住籠底的金盤晃了晃,食猿雕在裏麵非常煩躁飛跳著,將屋簷勾住的木梁也隨之撼動,嚴汝筠收回手不再逗弄,他看到薛榮耀從茶幾底下摸出棋盤在擺弄,似乎很心癢要拉他殺兩局,他邊脫掉西裝邊走過來,“那天下出一盤死棋,嶽父和我都無解,後來我琢磨了下,想到破局的路數,嶽父要繼續嗎?”


  薛榮耀非常癡迷下棋,他聽到很驚喜,“哦?我還記得是怎樣窮途末路的棋位。隻是四麵楚歌的死局,你能想到破解的路數嗎?”


  嚴汝筠在他對麵坐下,“雖說有四麵楚歌,但不也有圍魏救趙嗎?黑白子博弈是無解,可如果腦海中把黑子幻化為一枚紅子,不再考慮其他,隻是一門心思要吃掉對方的白子,怎麽會沒有解。”


  薛榮耀根本不信,他絞盡腦汁想破局的招數,最後一無所獲,他玩兒圍棋玩兒了四十多年,打小就喜歡,他的棋齡比嚴汝筠歲數都大,他束手無策的死局,他不相信別人能找到突出重圍的路。


  他按照記憶中的棋位重新擺上,又大聲吩咐傭人沏茶,沏他私藏的珍茶,要最好的山泉水,用精火燒炭烹煮,沸騰後再加入檀香末,這是泡茶最好的精髓之道,茶香和檀香交映,香氣濃鬱不逼人,喝一口唇齒馥厚回味悠長,他如法炮製為我烹煮過紅棗茶,可惜那不是花茶,缺少了一絲苦味,喝上去不過癮。


  在傭人泡茶的過程裏,薛榮耀興致勃勃等嚴汝筠落子,後者不慌不忙,拿起一枚黑子在棋盤上方停滯,眯著眼打量,傭人從廚房端出一隻翻滾沸騰的茶壺和兩枚小小陶瓷杯盞,放在棋盤一側的桌上,嚴汝筠十分隨意掃了一眼,“特等金駿眉。”


  薛榮耀專注盯著他捏在指尖的棋子,“一心不可二用。”


  嚴汝筠笑說,“一心二用也有二用的好處,我如果走錯一步,不是給嶽父留出了翻盤的餘地嗎。”


  薛榮耀抬眸看了一眼他成竹在胸的臉,“茶水你嚐都沒嚐,怎麽知道是什麽。”


  “香濃的茶要品,頂級的茶聞一下便知道是什麽。再說嶽父興致勃勃下棋時,當然會取出珍藏的好茶來醒腦,能讓嶽父這樣珍視的茶中極品,我能想到隻有金駿眉。”


  薛榮耀聽了他分析哈哈大笑,“你啊,你可真是諸葛亮轉世,身不動影不搖,在窗子裏定了窗子外的七分亂世。我最近看崇爾一枝獨秀時常想到底是怎樣冰雪聰明的女人,能孕育出如此出色智慧的兒子,聽你說母親早逝,如果她還在一定非常欣慰。”


  他歎息一聲擺手,將茶杯端起來吩咐傭人斟滿,他盯著源源不斷流入杯口的茶水,“越想越不通,人老了,腦子不夠用。”


  嚴汝筠淡謐的眼眸垂下,他麵前棋盅是瑩潤精致到近乎透明的紫玉缽盂,缽身倒映出他眼底一抹深邃的陰毒,“嶽父早晚會想通,不急。”


  薛榮耀沒有聽清他說什麽,問他怎麽了,嚴汝筠在這時落下那顆久久不曾定盤的黑子,薛榮耀立刻全神貫注審視,他起先茫然的目光變為難以置信的訝異,他看到了黑子忽然間柳暗花明的生路,而他的白子仍舊淪陷於絕境,被黑子逼得更無從逃脫,從和棋的局麵占了下風。


  他手指了指棋子還沒有落下前的位置,“你下在這裏,對嗎。”


  嚴汝筠嗯了聲。


  “可這裏並不是圍棋常布子的地方。”


  “隻有出其不意才能讓和棋成為有輸有贏。棋局怎麽可能有平手呢,所有平手不是因為棋藝不精,而是不知道該怎樣變通。”


  嚴汝筠食指骨節在薛榮耀白子的地盤上點了點,“嶽父防守得縝密,可進攻猶豫,下棋如同戰場,商海官場不見血光,殺起來卻死傷無數,棋子也是這樣,下棋的人墨守成規,總認為黑子就是黑子,一定要吃白子,白子就是白子,一定要滅黑子,兩方沒入絕境,便覺得是無解,可這世間一切都不可能無解,所有人和物都有相生相克的同僚與對手。黑子白子無從下手,我想出一枚紅子,不就有解了嗎。”


  薛榮耀注視著起死回生的棋盤,他這才頓悟嚴汝筠到底使用了怎樣的路數,將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僵局如此輕易破除。


  他是以自戕的方式才反敗為勝,起先黑子是落下風的,白子占一點優勢,可優勢無法轉化為贏勢,隻能和棋收場,嚴汝筠一子定乾坤,迫害自己的同時與對方同歸於盡,唯獨剩下一枚可說是統籌也可說是叛軍的臆想紅子,將自己的同僚全部變成了死士摧入火坑,殘忍而陰險的活下來。


  薛榮耀心裏咯噔一跳,嚴汝筠的城府已經深不可測到了如此程度,他聯想到崇爾和榮耀的商業競爭,他清晰記得前兩年還能和他過招,不贏不輸馬虎持平,現在自己的籌謀計策已經遜色不少,未來嚴汝筠更不可能受製於他半點掌控,薛家的成敗將在他一念之間,這是多麽可怕的預警。


  他不肯將薛朝瑰嫁給嚴汝筠,就因為看出了他的野心勃勃和無情無義,他不會為情而左右束縛自己,注定他的婚姻在違背利益後,會瓦解粉碎,而保住的前提,就是裝聾作啞,任他一發不可收拾。


  薛榮耀沉默片刻,他將決定生死的那枚棋子捏起,“可你的紅子就是黑子,你獨立作戰,讓後方全軍覆沒,你贏了,殺出重圍,也隻剩下孤零零的自己,麵對荒蕪殘敗的戰場,友人和敵人都不複存在,你又能享受到什麽。”


  嚴汝筠端起茶杯,他吹了吹杯口漂浮的葉末,輕抿了一口,閉上眼細細回味,“勝利喜悅這種東西,在任何環境下都是很美妙的事,美妙的事自己一個人享受就足夠,不需要和誰分食,分食的人越多,到我手上的就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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