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嚴汝筠與薛朝瑰離開後,我從二樓走下來,保姆看到我正撫摸破碎的玉石,她以為我難受,在身後安撫我會想辦法拚湊好,我反問她為什麽要拚湊。
她一怔,“這不是夫人心愛之物嗎。”
“我心愛它?”
我冷笑,將那塊玉石毫不憐惜丟了回去,“它是我花兩百六十萬拍下的,可它連六萬都不值,我心愛之物未免太廉價。”
保姆扶著我坐在沙發上,我剛坐下就嗅到一股濃烈的香水味,我非常厭棄換了個位置,保姆知道我討厭有女人的味道,她走到陽台將窗子完全敞開,“這是先生對夫人的情意,試問這天底下還有哪個男人明知廉價也願意讓夫人買回來呢。”
“既然是心意,不如讓它發揮更大價值,拚湊起來的東西,隻能讓它原本就廉價而變得更廉價。”
我看著那一堆無比破碎的白玉,“就放在那裏,別扔,別碰,一直留著。”
保姆問我為什麽,我說碎了的更好看。
我午餐用了點粥,可能裏麵的肉有點肥膩,咽下去沒多久又覺得嘔吐惡心,吃了保姆煎熬的中藥仍然沒有多大效果,胃裏難受得翻江倒海,我懶洋洋坐在露台藤椅上曬太陽,吃了好一堆水果才勉強壓下去。
保姆拎著水壺往庭院澆花,不到半分鍾又去而複返,她大聲提醒我有客人來了,我以為是劉誌,清楚嚴汝筠這套私宅的人不多,沒點關係也不敢貿然登門,更不可能不打招呼就來,而一旦打了招呼,勢必了解他今天不在,也就不會拜訪了。
能突如其來登門的隻有劉誌。
我用最快速度想好了應付他的詞兒,然而我從椅子上站起來看到竟然是白夫人,她戴著一頂咖色帽子,遮住了半張臉,要不是她身上穿過的舊衣服,我一時都沒有認出來。
“任小姐,不會怪罪我不請自來吧。”
我非常高興招呼保姆烹茶切水果,走到客廳迎她,和她握了握手,“你怎麽知道我住在這裏。”
“嚴先生在東莞有三處私宅,兩處在半山腰,聽說任小姐有孕,雖然那些地方僻靜好養胎,可來往進入不方便,而且聽我先生講,嚴先生一直頻繁出入這裏的住所,我想您一定是陪在他身邊,還真讓我猜著了。”
我低下頭撫了撫肚子,“看來我懷孕的事,人盡皆知了。”
“也不是這樣,凡是那晚去了顧政委夫人生日宴會的人都有耳聞,但您和嚴先生沒有親口承認,大家不好斬釘截鐵,所以隻是猜測。”
我聽到莞爾一笑,“猜對了呀。”
她非常替我開心,“任小姐如果有了這樣的籌碼,不用擔心嚴先生會不將您視如珍寶。”
她伸出手在我腹部輕輕摸了摸,眼底很羨慕,“這孩子是您的福氣,也是您最好的利器,有了他萬事大吉。”
我想起白家沒有第三代,白先生兄弟三個都不曾生育子女,家族後生晚輩冷冷清清,隻有兩個姊妹有兒女,相當於無後,按說就算身體問題,也不至於全族如此,我接過保姆遞來的茶壺,斟滿一杯放在白夫人手裏,“恕我冒昧,夫人這麽久都沒有生養,是沒有等到緣分嗎。”
她臉色黯然,“可能我福薄,比不了任小姐受蒼天眷顧,遲遲得不到一個孩子。”
我蹙眉,“那麽夫人的妯娌們,也都福薄嗎。”
她說二弟弟有過女兒,得了重病夭折,三弟弟至今未娶。
這一家子人倒是真稀奇,官政商賈門庭顯赫,卻血緣稀疏,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造孽太多了斷子絕孫。白老爺子四子兩女,兒女緣旺盛,子孫根太薄,秦彪這種滿手鮮血的大魔頭有兩個女兒也沒有子孫根,不知道人世輪回的報應,是不是早晚都會降臨。
白夫人連喝了兩杯茶,她看了一眼在廚房忙碌的保姆,放下空杯對我說,“我來為任小姐送個信兒。”
我問她什麽信兒。
“我先生的二弟弟和薛老板有來往,薛老板公司曾在五年前做過一筆多達三千萬的假賬,當時已經漏了風聲,是我先生的二弟弟力挽狂瀾,為他遮掩住,把窟窿補上免了一場大災禍,從那以後兩個人來往很密切,他那天無意透露,嚴先生已經到薛宅吃過飯,留下了數字很吉利的一份紅禮,不知道算不算提親,不出意外這門親事不會再更改。”
我不怎麽和外界接觸,接觸也都是場麵上,真正有私交的名流貴胄就白夫人一個,嚴汝筠和薛朝瑰之間我很清楚,但這麽確鑿的內幕今天第一次聽說,我沒有任何驚愕與失落,隻是笑著說多謝夫人透風。
她驚訝問我任小姐沒有法子阻止嗎。
“阻止誰。”
“當然是阻止對您不利的人,薛小姐如果嫁給了嚴先生,她就是名正言順的嚴夫人,到時候任小姐的立足之地在哪裏,誰不知道薛老板對待女兒寵到了天上,對待兒子又苛刻入了骨子裏,這樣被眾人擁簇長大的女人,能有慷慨的容人之量嗎。”
我捏起一顆櫻桃,用刀子一點點割成很小很圓的碎片,然後放入麵前的茶水中,看著它被稀釋浸泡燙軟,才端起喝了一口,我忍不住蹙眉,春日的櫻桃深紅色甜,可粉色的最酸,我恰恰挑了一顆粉色的,茶水裏的紅棗和玫瑰清甜爽口,但敵不過酸得流淚的櫻桃果,我勉強咽下去,“人活著,有些事能隨心所欲,比如我想要吃甜吃苦吃酸吃辣,穿什麽顏色的衣服,可有些事卻不能出手改變阻止,因為它從一開始就不在我的控製中,阻止不了,破壞不了。這世上不是隻有某一個女人,還有太多想要奪走的女人,用一輩子去抗爭防備,誰也辦不到。”
“所以任小姐隻能甘心嗎。”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掌控不了的人和事,就隻有見招拆招,相安無事風平浪靜,男人平衡著兩方,得到了名分的覺得很滿足,願意退讓一步不計較男人的私事,那沒得到名分的,受到的寵愛不比別人少,當然就不甘心,我是,夫人是,所有女人都是。那就要想法設法誘惑敵人折騰,折騰得狠,折騰得厲害。你知道為什麽諸葛亮處處都壓製周瑜,而周瑜那麽聰明,卻唯獨贏不了諸葛亮含恨而死嗎。”
白夫人搖頭,“我不看那些古書,我看不進去。”
“五爺當初活著,喜歡看這些書,我閑著沒事翻過幾頁,周瑜太張揚,他恃才傲物總想要贏別人,不安分生活,越是急渴得到什麽,越會麵對自己想要的露出馬腳,讓結果適得其反。勾踐臥薪嚐膽,不都是靠沉默和退讓贏的嗎,他替夫差嚐糞時,誰看得出他還有複國的狼子野心。動物也一樣,會咬人的狗不叫,沒機會就等機會,有機會不放過機會。”
白夫人看著我平淡安靜的臉孔,她在揣測我到底有什麽主意,為什麽火勢燒到了眉毛,還可以淡定到這個程度,連一盆水都不潑,任由自己受到巨大的威脅。
其實我根本沒有主意,因為這個男人是嚴汝筠,算計他要比算計任何人付出一萬倍的精力和代價,需要漫長的時間籌劃引誘,我什麽都有,唯獨沒有了那樣的狠。
遇到他我所有的心計都變得很軟,軟得沒有殺傷力,沒有硬度,成了水。
白夫人在別墅待了整整一下午,我們喝了兩壺紅棗茶,直到天色微沉路燈亮起,白夫人說時候不早了要回去趕著陪先生吃晚餐,我才起身送她到門口。庭院外恰好宋錚舟從車上下來,他一眼看見和我非常投緣依依不舍的白夫人,他腳下頓住,等我們告別完她上了車才朝我走過來,他笑著說原來任小姐和白家關係這樣好,怪不得上一次您那樣懇求筠哥不要教訓白澤。
我目光落在他手上提著的兩個食盒,“你這是?”
他笑著舉起來,“劇院後身新開了一條小吃街,街口最好的一家甜品屋,主打桃花甜羹,味道非常香甜,筠哥記得任小姐喜歡甜食,特意叮囑我買了送來給您品嚐。”
“他不吃甜食,他怎麽知道味道好。”
宋錚舟抿唇不語,我哦了一聲,“薛朝瑰好像和我興趣相投,不論是喜歡看戲,還是喜歡甜食,她一定買了嚐過,可惜嚴先生怎麽知道她喜歡的我就也喜歡呢。”
“任小姐嚐了不就知道,好東西誰不喜歡,何況這還是筠哥惦記您的心意。”
我將目光從包裝精美的食盒上收回,轉身走回客廳,他在我身後跟進來,關門時我問他嚴先生怎麽沒一起,他說不清楚筠哥稍後安排,戲剛散場,又加演了一段西江月,比預計遲了一個小時,他過來時筠哥正找餐廳用晚餐。
“那就別折騰了,哪兒沒有高檔酒店,你去傳我的話,委屈他和薛小姐在外麵留宿,這套宅子我有心留客,恐怕她那麽心高氣傲也不肯和我同一屋簷過夜,我就不給嚴先生添亂了,薛小姐要的又不是他的屋子,有他陪著,她肯定很歡喜。”
宋錚舟沒想到我會說這樣的話,他遲疑凝視我兩秒,“任小姐大度。”
“我不大度有法子嗎,難道我還跑去搶?”
宋錚舟挑了挑眉,“任小姐是沒有法子的女人嗎。”
他這樣直白戳破,我忍不住發笑,“沒想到在宋先生心中,我這樣惡毒。”
他語氣淡淡,“這世道原本就是惡毒人的天下,太良善隻能為人魚肉,畢竟對手不良善,想要做鋒利的刀俎,不就得處處先下手為強嗎,懦弱的人,永遠占不了上風。”
我媚眼如絲看他的臉,“我是惡毒的女人,宋先生是惡毒的男人,都說騾子配馬,所以今夜…”
我忽然停了,宋錚舟意味深長望著我,等我的下半句,我在如此微妙詭異的氣氛中嗤一聲笑出來,“所以今夜宋先生放下東西,就趕緊走吧,他不在,比我更惡毒的人還排著隊等著潑我髒水。”
他說那是自然,這點分寸他很清楚,撂下東西就走。
他將那份食物放在桌上,慢條斯理打開,一股香味四溢,除了桃花甜羹還有一份我最愛吃的醉酥鴨,我很久沒吃了,一直也沒想起來,忽然看到覺得很饞,可饞這種感受,沒有自製力的人會屈服它,而有自製力的人可以無視它。
我走到宋錚舟身後,他察覺到我逼近立刻朝一側讓開,我笑著問宋先生怕我暗害你呀。
他說任小姐這樣的女人,有什麽是做不出來的。
他對我誤解很大,在他眼中,我能侍奉秦彪五個月備受寵愛,險些扳倒了心機歹毒的柳小姐,我隻能比她更勝一籌,才能處處壓製她贏過她,扳倒秦彪的最關鍵證據就是那本黑色賬薄,當時除了我誰也拿不到,也不敢去拿,我幾乎不動聲色為嚴汝筠鏟平了一條荊棘之路。
宋錚舟是心思極其縝密的男人,他在暗處看得透徹,幾次宴會我壓得那些夫人黯然無光,還拉攏了白夫人成為閨中密友,我每一步看似幸運,實際都是通過手段與城府算計得來,他十分防備我,他這樣的亡命之徒很清楚,女人是玩物也是匕首,玩兒好了隻是有趣的物件,玩兒不好就是傷身的利器。
我看了一眼鴨子被燒烤成金黃色的焦皮拍了拍手,“我原先想這輩子最幸福的事就是無論何時何地想要吃它,都能吃到嘴,最好的火候,肥而不膩,最適口的醬汁。”
我說完這句話把鴨子腿扯下,丟入甜羹的碗中,任由嗞嗞的聲響,把淺粉色的桃花羹變成難看的褐色,“現在想,有意思的事還有很多,一隻鴨子算什麽,為了小天地放棄大草原,傻子才會做。”
宋錚舟看到鴨子和甜羹都一塌糊塗,連帶著嚴汝筠委托他帶回來的心意也徹底毀掉,他沒有任何表情,隻是任由我將東西扔進了垃圾桶。
男人的小恩小惠,是他的寵愛和惦記不錯,嚴汝筠不是擅長哄女人的男人,如果薛朝瑰日後得到這樣的掛念,一定會眉開眼笑心花怒放。但我貪圖著更大的恩惠,當我伸手接了小恩惠,就意味著大的離我遠去,男人用小的就足夠收買,怎麽還會記著下一次給更大的呢。
失衡的風月何嚐不是一場攻心計。
晚上我幫保姆在庭院裏澆花,她養了很多花,東莞溫暖,春天就已經花團錦簇,根本不用等到盛夏,我問她那些都是什麽花,她正收拾桌子,隔著玻璃朝我大喊,“有芍藥牡丹,有木棉和夾竹桃,夫人不要待太久,有些孕婦不能和花粉接觸。”
這裏好看的是一串白色的花,花很綿軟,沾著夜間更深露重的水汽,朦朦朧朧的皎潔無比,我正在俯身嗅花蕊的香味,忽然臀部傳來一股滾燙的溫度,與這樣清涼的春夜格格不入,似乎一隻大手按在上麵,輕輕掠過,又再度壓上去。
我嚇得身子一抖,本能伸手捂住屁股,將那隻手狠狠拂開,我倉皇轉身,看見了站在月色下的嚴汝筠。
他披著一身銀光,頭頂蒼穹,那般溫潤如玉清朗欣長。
我愣住,“怎麽是你。”
他臉上表情笑又似乎不笑,“不是我是誰,任小姐覺得應該是誰。”
我以為他會和薛朝瑰過夜,這麽溫柔的良宵,是個男人誰還舍得眼巴巴往回跑,我欣喜他回來陪我,但還是嘴硬背過身去繼續看花,“反正想誰也沒想是你。”
他十分狡黠霸道,“不是我,卻來動我的女人,活膩了嗎。”
他趁我沒留意,將我一把扯過去,灼熱的唇挨著我耳朵拂過,“摸了那麽多次,任小姐還沒有熟悉我掌心的橫紋嗎。”
我在他懷裏沒好氣,“隔著衣服誰感覺得到橫紋。”
他恍然大笑,將手無聲無息探入我的裙子裏,“原來是怪我沒有伸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