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3 恭喜

  之後幾天南郊地皮被幾大企業爭得如火如荼,據說內部操縱的價碼已經炒到了兩億。這塊地皮雖然值錢,但地點並不是東莞市中心,屬於邊郊,先天優勢有些薄弱,三千萬的底價飆升了七倍,很顯然政府在其中操控,試圖從商人身上搜刮最大的暴利。


  可它並不值得這個數字,即使最有實力的商人對這塊地皮的估價也沒有超出五千萬,再加上後期奠基擴建,至少要投入到一億左右,現在僅僅購買地皮就已經天文,是否可以回本很難預計。


  所以在價格被官方落實後,大批企業選擇了退出,剩下的五家群雄逐鹿,我扼住了郭澤路的喉嚨,有他暗保嚴汝筠毫不費力打敗了其他對手,和耀輝集團進入最後的爭奪。


  耀輝集團是省內涉獵上市產品最成功的集團,資產估值龐大,而且在商海位高權重,崇爾做得好不可否認,但隻是後生晚輩,在耀輝麵前如果稍微識趣,也應該明哲保身退出競爭,然而嚴汝筠不是識趣的人,對南郊項目勢在必得。


  最終抉擇權掌控在劉誌手上,這個人十分老謀深算,那天在別墅我見了他一麵,眉梢眼角藏著深深的籌謀和銳氣,他當然不會在其中得罪任何一方,耀輝商界名頭響,對於這樣名流生出芥蒂沒好處,嚴汝筠是他曾經官場同僚,彼此深諳各種規則,蒙騙不了他。


  盡管嚴汝筠已經明確表態要退出仕途,可萬事無絕對,在名利場混出的人精,總是習慣留一手後路。市局根本不想放人,警界培養出刑偵雙雄用了三十年,重大要案除了這兩人誰都無法力挽狂瀾,一個退出意味著另一個獨大,沈燭塵功高震主,有嚴汝筠來抗衡製約對上級也省事,何況他的功勳赫赫,不是每個刑警都有本事和膽量潛入黑幫做十三年的臥底安然無恙。


  隻要他點頭,壓過劉誌甚至更高的人輕而易舉,有這樣的顧慮,仕途上誰也不會冒險得罪嚴汝筠。


  劉誌二度拜訪宅子將這個燙手山芋毫不猶豫拋出,他推脫自己要出差,國土方麵的事務不熟悉,郭澤路上報的名額是崇爾與耀輝,具體到底誰來承包上麵也不好太死板,他笑著拍了拍嚴汝筠的肩膀,“哪個圈子沒有點無可奈何的事,薛老板也不好得罪,我本身還是屬意你來做,畢竟你我更熟識,你的能力才幹沒有人比得了,可不也有句話叫薑還是老的辣嗎。小嚴啊,你不要為難這些看著你成長到今天的老同誌,想要爭取到手,還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嚴汝筠早就知道上麵無法取舍,他是納稅大戶,耀輝也不遜色,他剛剛棄官從商,官職卸任得還不利落,而耀輝的薛老板本身就是這一行的常青樹,人脈四通八達,上級如果把橄欖枝交給他,很明顯會遭人非議紐帶關係,而薛老板的麵子也被砸得太徹底,但不給逼急了嚴汝筠更休想好過,劉誌話裏有話,看著他長起來的老同誌,對他的心機城府心知肚明,也在提點他不要大興風浪。


  為了表示誠意宋錚舟親自代表嚴汝筠到耀輝集團邀請薛榮耀吃酒,他是崇爾副總,這個麵子對方不得不買,於是一口答應。


  對於薛榮耀這個人,我隻從溫姐的隻言片語裏聽說過,耀輝集團類似於古代世襲製,他的一雙兒女占據非常龐大的股份份額,他夫人早逝,感情方麵始終沒有續弦,歡場口碑非常好,陪過他的小姐屈指可數,不怎麽貪色。


  可惜他兒子不出眾,不算窩囊但資質很平庸,所以薛榮耀對自己聰敏過人的女兒寄予厚望。


  不過所有的道聽途都戛然而止於我真切見到這個男人。


  嚴汝筠在淮海酒樓設宴招待他,為了緩解氣氛不顯得兩個人太過劍拔弩張,我也陪同過去,他竟然比我們還早到,他的助理站在雅間門外等候,看到我微微一怔,非常恭敬和嚴汝筠打了招呼,推開門將我們請進去。


  我曾隔著人潮人海遠遠見過薛榮耀一麵,他戴著墨鏡,在保鏢簇擁中站在一柄黑色的傘下,那隻是很模糊的一個側影,可那樣的排場和氣勢讓我銘記深刻,同樣也覺得似曾相識。


  商人和商人有很大不同,秦彪交好的齊老板也是商人,他遠沒有薛榮耀的氣宇軒昂,甚至所有我在宴會見過的商人都要比他遜色很多。


  我記憶中微弱的一點,在他緩慢轉過臉的霎那,忽然砰地一聲炸開。


  他的目光僅僅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秒,便落在嚴汝筠身上,他笑著舉了舉手中的陶瓷茶杯,“嚴老板準時。”


  嚴汝筠脫下西裝交給宋錚舟,我挽著他進去落座,宋錚舟交待侍者安排了一些菜品,等到所有食物都上齊才轉身退出廂房。


  “沒想到我邀請薛老板卻比客人還晚,是我失禮,自罰三杯。”


  我聽到他這麽說立刻將他杯子擺正,拿起燙好的酒壺斟滿,他喝光後將杯口朝下,示意一滴不剩,薛榮耀笑著說,“酒自然不能白喝。”


  嚴汝筠沉默不語,我又為他接連斟滿兩杯,等到全部喝完後,他對薛榮耀說,“崇爾與耀輝從眾多百強企業中脫穎而出,占據了爭得南郊項目的主動權,我在商場雖然小有成就,可麵對薛老板我是年輕後生,既然我有企圖,這三杯酒也是為了這事謝罪。”


  薛榮耀聽到微微一愣,他很久才反應過來,嚴汝筠從我手上接過酒壺,親自為他斟了一杯,“您沒有阻攔我,而且親眼看我喝下去,以薛老板的慧眼不會看不出我的意圖,我必定要感激您對我的關照和讓賢。”


  都說混黑道的不管多大的爺都擅長耍無賴,這是骨子裏的土匪氣,越痞越穩。我以為嚴汝筠這麽正經的人不會,沒想到他比誰耍得都狠,而薛榮耀分明知道他是怎樣奸詐腹黑的人,還不知道處處謹慎,所以中了他的圈套,如果否認那就是說自己沒有慧眼,是個傻子。


  他至少早到了半個小時,做足了要和嚴汝筠你來我往的拉鋸準備,沒想到因為自己掉以輕心連戰火都沒燃就定了輸贏,他瞪著眼愕然許久,忽然大笑出來,“好一個嚴老板,這是挖了坑給我跳,這招請君入甕玩兒得漂亮,薛某認栽。”


  他非常大度端起斟滿的瓷杯,毫不猶豫喝了那杯酒。


  耀輝能在長江後浪推前浪的改朝換代中屹立不倒不是沒有道理,掌權者寬宏氣度,不會為一點利益撕破臉,懂得孰輕孰重,不為自己樹敵。


  其實賣嚴汝筠一個人情有什麽不好,凡是長了一雙明亮眼睛的都能看出他會站得更高,與其被他記恨撕咬得鮮血淋漓,倒不如退而自保,他記著一點恩情也不至於胡作非為趕盡殺絕。


  不得不說這是薛榮耀的智慧。


  他非常喜歡吃嚴汝筠麵前爐子上煮著的腦花,可爐子燃燒得旺端不過去,我用勺子舀了兩塊,放入一個嶄新的小碗內,遞到薛榮耀麵前,他笑著和我道謝,餘光仍舊在打量我,似乎在辨認什麽,我不確定他是否還記得三年前那晚他十分惆悵的樣子,我在紅燈區的第一個客人就是他。


  我有時真覺得這世道太小,人的真麵目藏得也太深,我將臉別開,隻露出一半窄窄的輪廓給他,他察覺我的抗拒,意識到這樣盯著看太不尊重,立刻訕笑了一聲,低頭吃腦花,他讚不絕口說這裏的幾樣川菜非常美味,可惜他腎髒不是很好,不得不克製自己觸碰過分口重的食物,今天沾了嚴老板的光放縱一回,品嚐這世上最美味的珍饈。


  他們絕口不提南郊的事,嚴汝筠贏了開場,而薛榮耀過了那一陣似乎有所回味,沒有當即表態放棄這次爭奪,他剛才認栽得幹脆,似乎要把一場博弈變成玩笑,嚴汝筠之後不算熱情,在一些話題上有壓一頭的企圖,薛榮耀明顯心不在焉,連應付的勢頭都很薄弱,被打壓得十分潦倒。


  這頓飯吃到一半,薛榮耀一直等不到我開口,他忍不住指了指我,“嚴老板身邊這位小姐不知…”


  他沒有夫人和名正言順的情婦,千金也從不露麵,他根本沒渠道了解現在流傳的桃色新聞,公司下屬也不可能把無關他的風流韻事捅到他麵前八卦,所以他不清楚我和嚴汝筠的關係。


  嚴汝筠笑著介紹我說這是內人。


  他臉色略微有些僵硬,“嚴老板什麽時候娶妻,怎麽沒人提起。”


  “薛老板不曾金屋藏嬌嗎。”


  薛榮耀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嚴老板的紅顏知己。”


  嚴汝筠柔聲問我是不是江南女子,我點了點頭,告訴他小水鄉。


  “記得亡故薛夫人就是烏鎮女子。”


  薛榮耀聽到自己亡妻有些感慨,他點頭說是烏鎮,也在烏鎮認識。他有些拘束看向我,問我是不是也來自烏鎮,我抿了抿唇,“緊挨著,但比烏鎮落後得多。”


  薛榮耀沉默喝了一口酒,沒有再說什麽。


  這頓飯結束前我到洗手間補妝,出來經過一個包房,聽到裏麵有人提及嚴局,我本能停下腳步朝四麵八方打量,確定沒有人看見沿牆根靠過去。


  門是闔上的,但闔得不嚴,我看不到裏麵有誰,粗略聽聲音有三四個男人,他們時不時碰杯,嘴巴裏念叨著恭賀沈廳長升遷。


  沈燭塵上調的事沒有下達正式條文,但內部已經傳出消息,確定八九不離十,嚴汝筠辭職擋他風頭的最大勁敵消失,整個省內功勳可以和他匹敵的再沒有第二個,這個空位理所應當由他來補缺。


  有男人說,“嚴局不知道怎麽想的,竟然在風頭最盛時辭職,從此以後沈廳是一枝獨秀了,我們當初果然沒有跟錯人,以後大事小情還要麻煩沈廳多多通融。”


  “嚴局是避嫌,誰不知道他當了十三年流氓頭子,上麵是欣賞他,他力克秦彪把案子結束得這麽漂亮,可你們沒有聽到風聲嗎?上麵對他腳踩黑白兩道的勢力也很大忌憚,忌憚一旦滋生,做什麽都是錯的。估計嚴局意識到這一點,先下手為強,他不幹了,上麵還能怎樣?”


  “誰說不是,能夠在秦彪身邊風生水起,算計了他半壁江山,這樣的男人太深不可測,誰又能保證他是真的清白呢。沈廳不給我們幾個透露點內幕嗎?”


  裏麵忽然無比詭異變得鴉雀無聲,這樣的死寂持續了幾秒鍾,我感覺到不對勁,正想抽身離開,那扇門在我毫無防備下猛地被拉開,沈燭塵高大身軀出現在我麵前。


  他身後圍坐的下屬看到有人,立刻站起身蜂擁到門口,其中一個男人剛要開口,沈燭塵製止了他,“你們先回去,我這邊處理點事。”


  他們麵麵相覷一陣,低著頭和我擦肩而過,等到過道再次安靜下來,沈燭塵忽然笑著伸手卷起我一縷長發,我下意識要退後,可他攥得太緊又不肯鬆手,扯痛了我頭皮,我忍著沒叫出來,不敢再和他較勁,我一臉嚴肅問他幹什麽,他將那縷長發放在鼻子下十分陶醉嗅了嗅,“最善變莫過女人。你藏在門外偷聽,還問我幹什麽。”


  “我沒有偷聽,我對你們的事不感興趣,我路過。”


  我說完舉起兩隻還沒有幹透的手,讓他看上麵的水珠,他哦了一聲,“原來是我誤會了。”


  我被他打趣得臉發燒,他還是不肯鬆開我頭發,我隻能掰他的手指,將我頭發從他指縫間一根根解救出來,他很好笑看我倉皇無措急得出汗的樣子,在我費盡力氣去抗爭的同時,他懶洋洋抬起另外一隻手在我鼻尖上抹了抹,擦點那上麵滲出的汗漬,“慢點,不急,小心扯斷。”


  他話音才落我已經直接將頭一甩,幾根頭發幹脆利落折損在他手裏,他怔了怔,鬆開手注視掉落在地上輕飄飄的黑絲,立刻笑得更開心,“這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女人,才是真正讓男人心癢渴望征服的女人。”


  我冷漠看了他一眼,轉身就走,他在我身後問我難道不恭喜他嗎。


  我停下腳沒回頭,望著這條走廊盡頭的天窗說了句恭喜你,沈廳長。


  “你簡單兩個字恭喜,比他們所有人加起來的道賀還讓我欣喜。”


  沈燭塵好像本身就是一個輕薄的男人,但他不是輕薄美色,而是輕薄所有人,不論男女都在他輕薄的範圍內,我沒和他糾纏下去,我匆忙回到雅間發現薛榮耀已經不在,宋錚舟陪著嚴汝筠從裏麵走出,他問我怎麽去了這麽久,我說遇到幾個下屬給沈燭塵慶賀,剛剛結束。


  他目光順著我來的長廊望過去,“現在仕途上沒有比他更春風得意的人。”


  “如果你不辭職,他會得到這個職位嗎。”


  嚴汝筠說一切都不會改變,隻是局外人以為不會而已。


  剛才那幾個下屬說上麵器重他,但更忌憚他,如果這話成立,那麽嚴汝筠一定成也秦彪敗也秦彪,他做了十三年的土匪頭子,哪怕再謹慎也會遺落蛛絲馬跡,當一些人決心鏟除鎮壓某個人,有的是門路和法子,嚴汝筠退位何嚐不是一種自保。


  我跟著他走出酒店大門,司機將車開到台階前,他上去後宋錚舟隨我繞到另外一邊對我說,“剛才任小姐離開,薛榮耀提到了您和他亡妻竟然是老鄉的緣分,因為這個不再爭奪南郊項目,算是給初次會麵的您一份見麵禮。您一句緊挨烏鎮,可為筠哥省了不少事。商場除了他,還真沒人能勞駕筠哥親自喝下三杯酒。”


  他掌心護住我額頭坐進車裏,笑著從前麵回頭,“筠哥,任小姐這次一字萬金恐怕也打不住,薛榮耀主動退出,連競爭的樣子都不再做,政府見勢頭不好急於把這塊地皮脫手,您直接壓到五千萬,象征性打點相關人足夠拿下,隻要耀輝退出,您就毫無阻礙了。”


  嚴汝筠從密密麻麻的文件黑字上抬眸,他問我是否和薛榮耀之前認識,我從見到他之後一直心事重重,這一問更把我問慌了神,三年前他隱瞞了身份,說自己是外地的小生意人,還編造了一個姓氏騙我,他掏錢很大方,一遝遝的往我口袋裏塞,人也不下流,是我接觸過的最尊重我的客人。


  我也懷疑過一個小生意人怎麽可能有這樣不俗的氣質談吐,但金錢當頭也沒多想,這幾年耀輝四平八穩,被崇爾的風頭蓋過,他又從不出席什麽場合,想要曝光都是一片空白,以致於我直到今天才知道那個隻光顧過我一次就銷聲匿跡的男人原來叫薛榮耀。


  我冷靜下來麵不改色說,“不認識。”


  嚴汝筠盯著我臉看了片刻,淡淡嗯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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