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6 情關
車從一條窄路駛離長街,宋錚舟透過後視鏡打量我的臉,問我傷怎麽來的。
我並不知道自己臉上受傷,他把我問愣了,我搖上車窗用玻璃照了下,發現顴骨到眼尾的位置有一道細細的血絲,不算很深,被頭發遮住不顯,露出整張臉孔看得很清晰,洪芬用鈔票往我臉上扔時估計被邊角劃傷了,當時光顧著和她周旋,沒有意識到疼,現在摸一下覺得火辣辣的刺痛。
保鏢回頭看了眼我的臉,“夫人需要到醫院檢查嗎,萬一臉上留疤,筠哥怪罪我們也不好兜著。”
這麽點傷口塗一層粉底就看不出,去醫院太小題大做,我說不用,讓保鏢開車回莊園。
保鏢詢問宋錚舟是否輕易放過那個女人,筠哥看到夫人臉上的血痕恐怕也不會罷休。
宋錚舟點了根煙,將手臂探出窗外,煙霧被風吹散,隻有一點點滲進車中,“她會告訴郭澤路,等那邊主動找筠哥,不隻要給她嚐點教訓,郭澤路也得嚐,自己女人管教不好,他也別想馬虎了結。”
車開到一片有些荒僻的郊園,這邊的櫻桃果結得非常好,又大又紅,我扒在窗框上往外看,指了指其中一棵繁茂無比的樹,“這是櫻桃園嗎?”
保鏢說是,省內最大的人工培植園。
“嚴先生來過嗎?”
保鏢想了下,“陪秦小姐來過一次,時間不長。當時舟哥跟著。”
我將身子從窗框移到副駕駛的椅背上,輕輕拍了拍,眉眼都是好奇,“他有過幾個女人。”
宋錚舟蹙眉,“筠哥私事我不很清楚。”
我根本不信他的說辭,宋錚舟幾乎是嚴汝筠的影子,他一切不為人知的事他都清楚,我用膝蓋重重頂了頂椅背,“你跟著他形影不離,他的事你怎麽會不知道。”
“任小姐想知道,可以問筠哥,我不好透露。”
我指了指自己的臉,“那我就和他說,我臉上的傷是你不小心劃的。”
宋錚舟忽然轉過身,他麵無表情的臉上隱約浮現愕然和無奈,“任小姐威脅我。”
我笑而不語,他並沒有被我唬住,“筠哥不會相信。”
我繼續說,“你意圖不軌,在我強烈掙紮下未遂,惱羞成怒用指甲劃出這道血痕。”
我說完自己沒忍住笑出來,保鏢在旁邊也覺得有趣,“筠哥清楚舟哥為人,您說舟哥打您,都比舟哥欺負您要真實點。舟哥非常懂規矩,絕對不會碰筠哥的女人。”
我眼睛一亮,趴在開車的保鏢背後,“這麽多年,他都沒有動過嚴先生女人的心思嗎。”
保鏢說當然,舟哥得筠哥信任,和他為人有很大關係。
我趁熱打鐵問了句,“那嚴先生這麽多年有幾個女人?”
保鏢一愣,發覺自己上當了,臉色變得非常詭異,宋錚舟在旁邊忽然悶笑一聲,“任小姐古靈精怪,連筠哥的內幕也算計。筠哥這麽多年沒有女人,如果一定說有,歡場上談生意逢場作戲,難免碰過一兩個,曲終人散。”
“他多大年紀?”
宋錚舟說三十四。
嚴汝筠能走到今天如此輝煌的位置,和他過分自律禁欲的性格分不開,美色既是男人平步青雲的助力,也是成就自己的絆腳石,對自己夠狠的人毒癮能戒掉,美色的癮頭卻戒不掉,美色是刮骨鋼刀,女人的食髓知味是這世上任何誘惑無法代替的,男人這輩子最容易栽的第一是美色,第二才是權勢。所有有權勢的人都有情婦,所有有情婦的人未必有權勢。
嚴汝筠倘若稍微在女人裙下有一絲動搖,秦彪身邊做臥底十餘年,他暴露絕不隻一次兩次了,以秦彪的惡毒,這世上根本不會有嚴汝筠這個人的存在。
秦彪最欣賞他的坐懷不亂為人克製,最終也是毀在嚴汝筠這一點上。
車開出櫻桃園駛向回麗濱莊園的路上,我透過玻璃忽然看到街邊一閃而過的寺廟,現在不是年節,拜佛的香客很少,偌大的廟宇門可羅雀,顯得異常冷清。
我叫住保鏢讓他停下,他問我什麽事,我說我想下去上柱香。
宋錚舟偏頭看了眼後退到百米之外的寺廟,“任小姐信佛嗎。”
“我本來不信,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這輩子造孽多,拜一拜總比不拜強。”
他嗯了聲,示意保鏢倒回去。
車頭從一個巨大的花壇轉彎,奔著剛來的路上駛回,在一座堆砌著高高台階的灰色廟宇下停住,我推開車門仰麵看尖尖的塔頂,鮮豔的朱砂在陽光下描摹出三個字——菩提寺。
我跳下車笑著問宋錚舟這裏是否有菩提樹,他說寺廟後山有高坡和龍鍾,鍾就吊在一株菩提樹下。菩提樹掛著很多姻緣簽,每年正月十五和八月中秋,這裏人山人海,根本走不動。
“你去看過嗎?”
他眯眼凝視在半山坡上敞開的廟門,“六年前陪一個女人來過。”
我剛要問他哪個女人,他垂眸摸出一根煙,背對著風口用掌心圈住點燃,沉默不語吸著,他臉上的表情諱莫如深,我想每個人大抵都有一段故事,也就沒追問。
廟門裏三三兩兩走出一些人,有的手裏提著一盞花燈,花燈上貼著求來的簽文,裏麵蠟燭沒有燃燒,燈很黯淡,我盯著看了一會兒,“來這裏的人,都想問姻緣吧。”
“風月男女,逃不過兒女情長。”
宋錚舟朝另一個方向吐出煙霧,手掌揮舞著驅散,“任小姐不也是問這個嗎。”
我搖了搖頭,“我不問,姻緣是掌握在自己手裏,佛祖管不著。人生的愁苦悲歡喜怒哀樂也都是自己的,一座連生命都沒有的金人能有那麽大的本事嗎。”
他問我那來幹什麽。
我說我隻是來贖罪,圖個心安理得,不求庇佑後生,隻想超度懺悔過去。
他笑著說,“任小姐這不還是信六道輪回嗎,我連罪都不會贖,因為我造孽太多,真有佛祖也不會原諒,還不如不去礙他的眼。”
他指尖撣了撣煙灰,“我和筠哥這樣的男人,如果墮入六道輪回,都是投不了胎的。”
“他是臥底,又不是真的黑幫老大,有什麽投不了胎。”
宋錚舟笑了聲,什麽也沒說。
我偏頭迎著陽光看他,他剛毅的半臉輪廓在金色的光束下溢出幾分溫柔,煙霧將他眉眼籠罩住,他眼底有零星的哀愁。
我沒讓他們跟著我進去,這裏都是尼姑婆子,男人進進出出不方便,我叫住一個剛要乘車離開的女眷,問她裏麵有人嗎,她說常年有尼姑在,今天冷清而已。
東莞的寺廟很少,這裏是花都,佛祖門堂容不得花花綠綠紅塵萬丈,所以廟宇隻有這一座。
菩提寺隱藏在一條冗長的巷子裏,此時春季最好看。
朱牆碧瓦煙雨蒙蒙,四方四角的天空,在屋簷後若隱若現,這裏像是北方的皇城,琉璃磚瓦被人來人往的腳底磨出了細細紋路,青石階坑坑窪窪凹凸不平,有雨水滴落進去,上麵總有撐傘路過的長裙女子,水靈的眼睛盛滿江南的多情,烏木簪挽起長發,紛飛的衣袂裙角迎著煙雨水汽,猶如油畫裏下凡的仕女。
走出北街口是長長奔騰的烏江,江麵泛著一葉葉木筏扁舟,高大黝黑的漢子赤胳在江裏撈魚,岸邊的孩子跳著腳等,婦人提著簍子到江畔浣紗,午後開始到黃昏日落才能回家,長長的青石磚瓦總是濕漉漉的,長出了綠油油的苔蘚和黃澄澄的野花。
這條被歲月遺忘的深巷,住著零星幾十戶人家,沒有寒風霜雪,隻有四月的梅子雨,整座城市都不下,隻有這裏落滿一地。
菩提寺周邊的陽光不油膩,空氣素淨純粹,女子都像湖泊清澈的池水。
從南向北這條窄窄的八百米長街,隔絕了外麵的煙花味,柔軟幹淨得令人窒息。
菩提寺門前堆砌著八十一級石子階,九九歸真八十一難,才能渡自己出苦劫。
我氣喘籲籲爬上最後一層,整個人都像是虛脫了一樣,軟趴趴的跌坐在地上,一側山林傳出斧頭劈鑿木樁的動靜,幾個青袍尼姑低垂著頭,捧著一盆盆粟米菜葉,不知要去哪裏做飯。
我叫了聲師太留步,爬起來跑到跟前攔住,她們向我合十拜禮,我也學著那副樣子還了禮,“師太,我來供奉香火。”
為首的尼姑抬眸打量我,“施主如果供奉香火,順著這道天梯上去就是廟堂,如果要求簽文請師太開解迷津,廟堂後身有一座禪院。慧文師太每天隻見十名有緣的香客。”
我說我隻還願,不求簽。
她指了指一側搖搖晃晃的懸空木梯,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轉身帶著那群尼姑朝山上走了。
我仰麵看了眼頭頂,半山腰已經高不可攀,似乎伸手就能觸摸到天空,雲朵染著晚霞,滲出萬丈光芒,將整個廟宇和山坡都照得璀璨奪目。
我爬上木梯在廟堂口停下,伸手扣門,裏麵悄無聲息,沒有人回應我,我試著推開,一聲沉悶的重響有什麽東西折斷,眼前墜落下一把生鏽的鐵鎖,我剛要彎腰撿起,門被風向兩側吹開,嘎吱晃動著露出整個廟宇。
蒲團上跪著一名尼姑,看背影她比這裏所有尼姑都要清瘦年輕,不出三十歲的年紀,她手裏撚著一串檀玉佛珠,檀香的味道很濃,比上麵供奉香果的焚香還要濃烈,廟堂正中央的三足鼎爐內熱霧徐徐升起,龍頭的眼睛竄出一絲火苗,她正專注誦讀經文,不見木魚和青燈,隻有四壁寒涼和滿室寂靜,以及她口中平穩的呢喃。
她應該是一個美人。
尼姑大多貌醜蒼老,很少有這麽年輕秀麗的,女人一旦擁有了美貌的資本根本不會遁入空門,人生下來就為了享受世間繁華,而不是為了在山裏吃苦,不受到極重的打擊誰也不想斷自己的塵緣。
我小心翼翼走過去兩步,站在她身後想要看清她的臉,她聽到腳步聲誦經的唇一頓,“施主如果要見師太,到後廂禪院,這裏隻接待香客供香。”
盡管我清楚她背對我看不到,但還是雙手合十朝她鞠躬,“師傅,我來上香。”
她緊閉的雙眼睜開,手指撚佛珠的動作也隨之停下,她仍舊跪在地上,身體緩慢轉過來,在她仰頭和我對視的霎那,我整個人都驚住。
是蘇蘇。
她是芳姐帶的第一個外圍,七八年前剛有外圍這個職業,那年頭保守,沒幾個姑娘肯做,都怕將來嫁不出去,蘇蘇帶著她腦癱的母親在農貿市場擺攤賣衣服被芳姐看上,帶走調教了半年,因為外圍很少,蘇蘇條件也不差,以嫩模身份出道沒幾個月就大紅大紫,雖然比現在的模特差很多,畢竟宣傳手段不行,但在那個時代也是名震東莞。
溫姐和芳姐鬥了小半輩子,比名氣比姑娘比手段比人脈,溫姐看不上芳姐手底下的外圍,唯獨喜歡蘇蘇,想法設法要挖她,可惜蘇蘇跟了一個台灣商人做小直接撂挑子不幹,從此銷聲匿跡這麽多年,都以為她在台灣當富太太過得如魚得水,沒想到她瞞著所有人回來,還出家當了尼姑。
她發現我看她的眼神不對勁,問我有事嗎,我指著她喊了聲蘇蘇,她聽到蹙眉,低下頭否認,“施主認錯人了,貧尼法號慧沉。”
我彎腰想再仔細辨認下,我也拿不準自己是不是認錯了,可她避開我的視線,非常清冷寡淡,我朝她道歉,她沒有理會,從蒲團上站起來走到香爐前為我取了三根香,點燃後遞到我手上,我看著她的臉,再三確認她就是蘇蘇,我沒見過她的人,但我見過她的相片,我接過香的同時小聲說,“我也許和師太有緣,我看你麵熟。”
她盯著焚香的火苗一聲不吭,廟堂後方的棉簾子忽然被掀起,走出一名年長的尼姑,她喊了聲慧沉,告訴她今晚在師太禪院外當值。
那名尼姑叮囑完目光落在我身上,她走過來將蒲團擺好,我跪下上香的同時蘇蘇坐在旁邊的木魚後,用紅錘一下下敲擊,她念叨著我聽不懂的經文,我上完香拿出一些錢交給後來的尼姑,告訴她這是香火錢,她收進青袍的袖綰裏祝願了我兩句,她原本要走,可在轉身的時候忽然瞥見我的臉,她又停下,“施主,我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講。”
她握著佛珠的手舉起來在我麵前拂了拂,“施主身上有血腥氣。”
我一怔,她繼續說,“血腥氣不是施主身上的,而是被染上的。如果我沒有料錯,施主現在正陷入情關。”
我抿唇沉默,她笑了笑,“施主不信,那就是你我無緣。”
她朝我拜了拜,我扯住她袖綰喊了聲師傅,“我情關裏的男人,是我的良人嗎。”
她闔上眼睛搖頭,“施主情關是苦劫,芸芸眾生每個飲食男女都要經曆情關,可像施主這樣的苦劫很少。至於是不是良人,出家人就不知道了。”
尼姑丟下這句話從廟堂離開,我追著她背影問她能否有個好結果,她一聲不吭,關上了那盞門。
木魚忽然停了,蘇蘇從蒲團上站起來,雙手合十望著麵前碩大的金佛,“施主請吧,寺廟要關了。”
我從剛才的失落中回過神,蘇蘇單薄的身體埋在寬大的素袍裏,外麵已經是黃昏,斜陽淺淺淡淡,像即將死去的老者,提著最後一口氣彌留,等失約了半個世紀的愛人。
我盯著她素帽下光禿禿的腦袋說,“你就是蘇蘇。”
她終於不再隱瞞躲藏,十分平靜問我是不是能怎樣。
我說不能怎樣,可你這樣的女人為什麽要糟踐自己剃度出家。
“我這樣的女人。”她空洞的眼睛裏毫無波瀾,“那我應該過什麽樣的人生,與其把自己一輩子依附在風流的男人身上,還不如依附給一樽佛像,一座佛堂。至少這裏不會欺騙,不會傷害,隻是冷清。”
她將戴在自己脖子上的佛珠串摘下來,重新勾在指尖撥弄,“你是誰。”
我剛要回答,她又製止了我,“不用說,我也沒有意義知道你是誰。”
蘇蘇轉身看向我身後安靜的山林,“做小小的廟中人,不受紛紛擾擾,我覺得很快樂,紅塵中的事在我剃發那一刻,就和我無關了。”
她說完將目光落在我臉上,“施主今天在菩提寺見過我的事,能不能忘記。”
此時她凝望我的眼睛裏隻有無限的哀戚與死寂,那樣的死寂不該在一個三十歲女人的臉上存在,我看著她枯瘦如柴的手,“我已經忘記了。”
最後一束黃昏餘暉被關合在廟堂的門外,那裏一片黯淡,隱去了蘇蘇的臉。
我在山上停留時間太久,宋錚舟不放心,我轉身看到他靠著一棵巨大的梧桐樹正在等我。
我有幾分悵惘走出後門,站在鬱鬱蔥蔥的山林上,遠處的鍾鼓忽然敲響,一排尼姑站在最底下晃蕩著粗大的木樁,我折下一片擋住眼睛的樹葉,“錚舟,嚴先生會一直平安嗎。”
他微微一怔,“任小姐怎麽這麽問。”
我語氣堅決讓他回答我。
宋錚舟思考了片刻,“也許會,也許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