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4 勿忘我

  他那句送給我任何東西,讓我心裏幾乎一窒。


  我沒有真的索要什麽,我既怕他覺得我貪婪,也怕他給不了。


  這世上的男歡女愛,在最情濃時所說的一切,都有一半真假,當真就輸了,我和他之間的感情本就失衡,天枰傾向他更多,我無法扳回一城,隻能拚命控製,不要讓天枰繼續失衡下去。而在這個過程裏所邁出的每一步,都必須深思熟慮。


  當一個男人不是非你不可,沒有愛你愛到豁出性命,所有的嬌縱乖張都會成為他厭棄的根本。


  早餐後章晉到宅子接嚴汝筠去崇爾,他隔著玻璃看到了我,眼底閃過一絲錯愕,但很快就收斂住,他低垂著頭詢問嚴汝筠和梅海集團的合約是否今天就要談妥,對方已經派了高層親自到公司等候。


  嚴汝筠慢條斯理放下茶杯問他梅海派過來的人是誰。


  章晉思考了一下,“舟哥在接待,聽他稱呼是蔣副總。”


  嚴汝筠放下茶杯嗯了聲,“如果是他,錚舟接待足夠。”


  章晉笑著說,“筠哥的身份,梅海老總來也未必配和您坐下談事,何況副總。不過您在商場行事風格同僚都清楚,很難有把握拿下崇爾的合作商,所以對方老總親自來,假如您不給麵子,場麵上也不好混不下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舍棄一點顏麵的代價都不肯付,我為什麽要與這樣懦弱的人合作。商場風雲莫測,稍不留意就是一場風波,沒有擔當和魄力隻能為人魚肉,我需要鋒利的刀俎,而不是任人宰割的肉食。”


  嚴汝筠放下茶杯從椅子上起身,我立刻拿起掛在門後衣架上的西裝為他穿好,係領帶時我問他崇爾做得那麽大,會不會影響他在市局的聲譽,畢竟假公濟私中飽私囊的事,在這個世道屢見不鮮。


  他透過鏡子凝視我的背影,“不會,魚和熊掌不能兼得,我當然要舍棄一個。”


  我將領結從縫隙裏掏出,輕輕合上,“崇爾不做了嗎?”


  他沒有回答我,握了握我的手,“有需要的東西,我下班給你捎回來。”


  他不想說我也不強求,以嚴汝筠的城府和智慧,不論割舍哪一方都會把保留的身份做得更好。我偏頭看了眼窗外的天氣,告訴他我想自己逛,這麽好的陽光窩在家裏太可惜。


  他手指在我眉心間點了點,“我準時回來陪你晚餐。”


  他說完帶捧著我的臉在我額頭吻了下,轉身帶著章晉離開莊園,我站在台階目送黑車駛出大門,直至消失在一片鬱鬱蔥蔥的林海深處。


  崇爾在省內是實力非常龐大雄厚的公司,和各個領域的人都有打交道,而且門路相當多,可以說如今生意場上吃得最開的商人就在崇爾,崇爾這塊金字招牌,不隻是職場上的通行證,更是在這座城市裏解決一切事務災難的籌碼。


  不過崇爾上上下下都低調得不可思議,包括政府出麵主辦的慈善會議,所有商戶打破了腦袋恨不得混臉熟,各家公司老總攜帶家眷女伴瘋了似的要出風頭,唯獨崇爾老板從沒有現身,一直是高層代替出席,崇爾的神秘在省內幾乎是一大懸案。


  沒想到幕後老板竟然是嚴汝筠。


  秦彪自以為操縱了他十餘年,卻連他十分之一都沒有看透,我不能想象一個男人到底有多深的城府,才能把所有人都玩弄在股掌之中。


  揣測人的智慧看談吐,揣測人的身份看氣質,而揣測人的心計看眼睛。嚴汝筠的眼睛猶如蒙上了一層又一次的霧氣,每每霧氣驅散一些能夠看出什麽,新的霧氣又卷土重來,覆蓋得徹徹底底,誰也解不開他這團謎。


  我拿著一本書坐在陽台上翻看,耗到中午最暖和的時候,陽光照得我幾乎睜不開眼睛,街道每一處都是金光燦燦。


  保姆在廚房忙著做午餐,我琢磨了下沒有打擾她,合上書塞進櫃子裏,換了身衣服打車去商業街。


  我想我終於可以活出我最羨慕的樣子。


  不用繼續顛沛流離,強顏賣笑。努力成為一個男人的妻子,幻想著嫁給世上最美好的愛情,洗掉自己肮髒的印記,從頭活出清純的模樣。


  曾有過驚心動魄起伏跌宕的歲月,在最脆弱而曼妙的年紀得到遮風避雨的港口。他不浪漫也不十分溫柔,有過血腥而殘暴的過往,他會對我笑,會擁抱我。每天清晨打開窗,會有一室陽光,清新空氣,和他纏綿的親吻。


  以前怎麽敢做這樣的春秋大夢,我覺得我這輩子都沒資格享受這樣的生活,外圍圈子裏那麽多姑娘,我不是最出眾的,更沒有所謂的好運氣,我默默積攢下自己所有的苦難,換回偶遇他的人生。


  司機將車停在商業街的入口,我下去正好迎麵是一個花店,花店規模很小,但裝潢非常精致,門口有幾對挑選玫瑰的情侶,我站在最後排盯著一束插在花瓶內的勿忘我愣神,老板娘看見招呼我過去選,我指了指那束讓她給我包起來。


  她問我是否還需要別的,勿忘我搭配多頭百合和滿天星最漂亮,我搖頭說不要,隻一束勿忘我。


  這個世界太涼薄,也太倉促,有幾個人能記得自己一天走過的路見過的麵孔,熟悉的人都相忘於江湖,何況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勿忘我是多麽美好的夙願,又多麽可笑。


  我接過老板娘遞來的花束,那樣濃鬱而熱烈的紫色。


  喬倩生前最喜歡紫色,圈子裏姐妹兒說她風騷,內衣內褲都是紫色蕾絲,恨不得隨時發情,看到一個有錢的就衝上去扒了自己勾他的魂兒。


  我也討厭她。


  她為了錢,為了過得好,不擇手段到讓人作嘔。


  很多姑娘都想扳倒他她,想看她落魄的樣子,這圈子是這世上最容易滋生妒忌與陰謀的地方,誰讓她風光,誰讓她炫耀。


  然而她所有的不堪與肮髒,都融於這惆悵的悲憤的不公的天地間,她的屍骨在哪裏,她的魂魄在何處,她二十八歲的生命戛然而止,再也不會延續。


  宋錚舟告訴我秦彪宅子的地窖裏抬出過一具女人的屍首,屍首被拋到荒郊野地,燒毀了一片高高的野草,骨灰隨著一場大雨和泥土混合,早已分不清楚。


  秦彪一案死了太多人,他操縱南省黑幫幾十年,太多無辜的人成為了無頭屍,能歸案的都歸了,歸不了的也就算了。


  年常日久,誰還記得這世上曾經來過誰。


  我央求宋錚舟為喬倩立一座衣冠塚,我和她關係不好,但畢竟一個圈子混過,她是個悲慘的女人,她所有的猖狂與惡毒都是為了過點好日子。死也死了,該還的也還了,她沒害過多少人,她這輩子太不值得。


  宋錚舟選了一塊墓碑在南郊陵園,那裏一年四季都是花海,也許幾年十幾年後再也不會有人記得這件浩浩蕩蕩的大案中出現過一個叫喬倩的女人,但我想她會輪回成一朵勿忘我,她曾拚了命想要被人記住,她一定會如願以償。


  我轉身離開花店,站在南街盡頭的護城河岸上,一對情侶把玫瑰拆成一朵朵,放在自製的燈籠上,一直漫到河裏,蠟燭被陽光照成了透明,看不清是亮著還是熄滅了,女人雙手合十許願,男人在旁邊眼睛不眨盯著慢慢飄遠的燈籠,大聲喊沒有翻沒有翻!女人笑靨如花跳進男人懷裏,無比感動說,“我們會長相廝守!”


  我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花束,用最大力氣拋向遠處,勿忘我在飛出的霎那散開,一枝枝墜落在水麵,隨著淺淺流動的波紋淌向更遠的地方。


  我從河岸跳下來,走出幾步包裏的電話忽然響起,是一個陌生號,我接通傳來嚴汝筠的聲音,他那邊非常安靜,像在一個空曠的辦公室,他問我買了什麽,我說還沒有來得及買,他聽見我周圍嘈雜的叫賣聲,立刻悶笑出來,“是不是在看食物。”


  我旁邊就是一條小吃街,紅紅火火的冰糖山楂一下子吸引了我,我指著最大的一串興奮大喊,“汝筠,我看到了糖山楂!蘸著很多很多糖!”


  他很好笑嗯了聲,窸窣的動靜後一個女人喊嚴總,提醒他馬上要開二輪會議,他告訴我買了東西早點回去,我剛要問他幾點回家,他已經倉促結束了這通電話。


  叫賣吆喝的商販拔下那串山楂問我要不要,我讓他用紙包起來,我從口袋裏翻找零錢時不小心帶出了一張百元紙幣,我剛要彎腰撿,迎麵忽然停下兩雙腳,沒有繼續繞行的意思,女人驚叫著喊了一聲,“喲,這不是任熙嗎。”


  我一愣,抬頭看向她,女人很眼熟,濃妝豔抹提著兩個香奈兒的購物袋,她摘掉鼻梁上的墨鏡,露出整幅輪廓,我這才認出是洪芬。


  洪芬是外圍圈子裏最不起眼的一個,她名字土,長相也不洋氣,就是個子高挑,胸又大,但臉蛋並不適合幹這行,至少在那些見多識廣的男人麵前不吃香,資源給她也是浪費,經紀人根本不願意帶,她後來求溫姐賞她口飯吃,溫姐見她可憐,找了個小官兒介紹過去,沒想到那個官員真的看上了她,在一起斷斷續續也好了三四年。


  其實洪芬都是她改過的名字,她最開始叫洪翠花,土得掉渣,十八歲之前沒換過兩條麻花辮的發型,連口紅都不知道怎麽抹,塗出來的嘴像被燙腫了一樣。


  她是75年的,為了裝嫩改成80年,嫩模顧名思義務必要嫩,男人喜歡嫩的,摸上去都是皺紋誰能有性趣呢。這行年輕點確實路子更廣,二十和二十五沒差,但二十五和三十意義大不同,對於普通女人而言三十歲也是一道分水嶺,是青春歲月的終止,何況指著臉蛋身材吃飯的女人。


  娛樂界明星十個有九個是改過年紀的,和整容的道理一樣,動點就能換來更好的資源,進都進這個圈子了,都不是善類,特單純的小姑娘也不會幹這活兒。


  不過洪芬現在臉蛋長得精致許多,一看就是大卸八塊的整過,鼻梁尖得像錐子一樣,她逆著光都能看到裏麵透明的矽膠。


  我站起身凝視她的假臉一言不發,她踮腳從我頭頂朝身後張望,陰陽怪氣說,“怎麽就你一個人,保鏢和司機呢,保姆和傭人呢,怎麽敢讓你自己出來,萬一磕了碰了,這麽嬌貴的身子誰擔待。”


  我知道她沒那麽好心關懷我磕了碰了,她是來落井下石諷刺我,我沒有搭理,接過商販遞來的冰糖山楂,想換個位置撿錢,洪芬以為我要走,她立刻伸出一條腿擋住我去路,她旁邊的女人很配合笑著問這是誰呀,洪芬驚訝說你連任熙都不知道還怎麽在外圍圈混,那是所有嫩模的榜樣,麻雀變鳳凰的標杆,秦五爺的床睡了小半年,要不是那爺栽了,她現在還是姑奶奶呢。


  女人掩口嬌笑,笑聲要多諷刺有多諷刺,“秦五爺啊?那可是響當當的大人物,能在他床上睡一夜,多少模特求之不得呢。真是可惜呀,他要是不倒,再熬幾年等他死了,任熙不就是最有錢的寡婦了嗎?”


  洪芬和女人勾肩搭背,笑得喘不過氣,其實這圈子裏的人情冷暖我早看透了,你紅得發紫,別人都來巴結,央求你隨手丟點資源,大家一起吃香喝辣,等風頭過去了,所有人都恨不得躲遠點,別殃及自身,曾經一起吃喝玩樂的姐妹兒毫不猶豫撕掉麵具反目為仇,嘴巴裏說著我從來也沒和你好過,拍拍屁股去巴結站在你曾經位置上的女人。


  而當初趨之若鶩的公子哥也都離你而去,砸大把錢捧另外的女人,風月歡場永遠是這個世界最醜陋的藏汙納垢之處。


  活在虛與委蛇中這麽多年,這些根本不能擊垮我,我麵無表情蹲下繼續撿,手指已經觸碰到了錢幣的邊緣,洪芬忽然伸出一隻腳踩在了上麵。


  我盯著她紅色的高跟鞋,忍了忍說,“你踩住了我的錢。”


  洪芬彎下腰,手心在我臉上拍了拍,她麵目猙獰,“一百塊而已,你任熙連東莞最好的別墅都住了幾個月,還在乎一張票子?”


  她打開皮包從裏麵掏出幾張百元鈔票,在我頭頂鬆手,票子落在我頭發和臉上,簌簌落落的飄了一地,她笑著問我,“一張不值得蹲下撿,這麽多張,你慢慢撿。”


  她說完抬起腳,又去踩散落在旁邊的其他錢幣,她的同伴捂著嘴笑得花枝亂顫,似乎覺得很有意思,還慫恿她再多扔點,洪芬問她為什麽,女人托著下巴說,“看她像個乞丐一樣,你積點德有什麽不好。”


  洪芬笑著瞥了我一眼,“那就再扔幾張,你拿著買衣服穿。”


  她手再次伸進皮包裏,又抓了一把出來,不過這次她沒有像剛才那樣扔向空中,而是握著遞到我眼前,狠狠甩在我臉上,“任熙,知道我恨你什麽嗎?三年前溫姐手裏握著一個處長的資源,她打算給我,你利用溫姐偏愛你的優勢搶走給了和你關係好的外圍,如果那次機會給我,我會更早過上好生活,而不用看著別人臉色卑微得熬了那麽多年。又不是你想要,你為什麽和我爭搶?你知道你們不屑一顧去傍的金主,我要多麽努力才能得到嗎?你知道當你們一個個穿金戴銀,而我還在大街小巷做一個試衣模特的心酸嗎?”


  我根本不記得她說的事,我在這圈子沒害過同行,更沒有和誰爭風吃醋,大家都是想法子討飯吃,互相幫一把確實有過,但我不知道她當初過得那麽慘,不然我不會去奪。


  我抬頭看著洪芬鄭重其事解釋我不是有意的。


  她哈哈笑了一聲,“你知道什麽刀子傷人最狠嗎?無心之失拔出來的刀,又毫無意識刺向了某個人,這種傷才疼,因為我連被你看一眼都不配,在你們心裏我當初根本不算人,我就是一個沒有活幹的廢物,可現在呢。”


  她朝後退了兩步,將她站著我蹲著的景象更加清晰的暴露出來,“誰才是最慘的,你知道我在這行拚了七八年,最痛快的是什麽嗎?就是看著曾經瞧不起我的,連和我說句話都覺得自己跌份兒的,全部被我踩在腳下,看看到底誰有資格趾高氣揚。”


  我從脖領裏捏出一張褶皺的錢幣,洪芬的女伴打量我身上穿的衣服,她嗤之以鼻,“高仿的貨吧?五爺都倒了,你還供得起自己買這樣的牌子?”


  我並不知道身上的牌子是什麽,這是嚴汝筠吩咐人為我定製的,整整一櫃子都是,我將那張紙幣遞出去,想要還給洪芬,正在這時街口忽然爆發出一陣驚叫聲,許多散步的女人跌撞慌亂朝兩側退讓,兩輛黑色轎車像失控了一樣從遠處衝了過來,直奔我的位置。


  擋在我前麵的洪芬嚇得捂著耳朵逃竄,然而為首的黑車似乎是故意,明明可以停下卻非要往前逼了幾米,在幾乎要撞上她身體的一刻才倏地停住,刺耳的刹車聲直衝雲霄,像驚雷一般炸開。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