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 苦海
驚蟄這天我去了一趟女子監獄,見到了柳芷倫。
她穿著紅色馬甲,剪短了長發,卸去精致妝容的臉孔非常蒼老,像六十歲的老嫗。
她失去了曾經刁鑽霸道盛氣淩人的生活,也失去了受到這個世界尊敬和恭維的資本,從天堂墮落到地獄,連補救的餘地都沒有。
她像忽然間死去了一樣,黯淡的眼睛裏沒有一絲神采,隻有無邊無際的空洞和落寞。
我站在她麵前,她沒有感覺到我的存在,隻是呆滯盯著地麵,似乎睡著了。
我主動喊了聲柳小姐,她還是毫無反應,直到我說你很快就可以見到五爺了,他也很想你。
她猛地抬起頭看向我,她辨認了很久,臉上的表情從平靜到驚愕再到厭棄與憤怒,像一幅變化莫測的卷軸。
她佝僂的身體緩緩直起,嘴唇顫抖著喊出我名字,我立刻笑得燦爛無比,“你還記得我,我以為柳小姐在裏麵吃了幾天苦,就忘了在外麵的紅塵事。”
她警惕問我為什麽會來,是來瞧笑話嗎。
她想要伸手整理自己的頭發和臉,可是她剛動一下,就被身後的獄警製止住,讓她安分點。
我完全止不住自己開心的笑容,“我來看看你呀,牆倒眾人推樹倒猢猻散,五爺倒了,曾經嬌縱不可一世的柳小姐誰還會記得呢,連一個探監的人都沒有,這不是太淒慘了嗎。”
她朝我啐了一口,可惜距離太遠,那口唾沫在空中四濺,最終全部墜落在桌上。
“婊子,你以為你能笑到最後嗎,你有什麽臉麵來對我落井下石,你自己呢?嚴汝筠要你了嗎?”
我沉默不語,她見我不回答,知道自己猜對了,不論因為什麽我確實沒有得到這個男人,我過得並沒有比她強多少,她泄了恨,仰麵大笑,“報應啊,我從來不相信這世上有因果輪回,我隻相信不擇手段的人才可以笑到最後,現在我信了,所有的得意都是暫時的,報應一定會來,你不滿足五爺,一心貪圖得到更好的男人,你拴得住嗎?”
我想等她笑完,可她一直停不下來,笑到最後她岔了氣,伏在桌上大口喘息,眼角溢出濕潤的水痕,她拍著桌子大叫真是痛快。
我嗤笑了一聲,低頭把玩著已經有些褪色的指甲,“和一個快死的人何必計較那麽多,隻要你覺得痛快,我不介意。”
她笑得沒了力氣,瞪大眼睛一點點收斂,“任熙,我這輩子已經有了結局,是好是壞我認命,我風光過,也享受過,我很值得,我唯一的不甘就是我從沒有得到過愛情,我不愛五爺,他也不愛我,如果女人的可悲包含著沒有經曆過深愛,我承認我是可悲的,但除此之外,這世上再不會有人比我還值得。你呢?你從一個窮山溝的孤兒爬到五爺的情婦,你沒過幾天好日子就要再次流浪,你下場不是比我更慘嗎?”
柳芷倫身後的獄警叫她名字,讓她老實點,她比誰都清楚自己還能不能活,她早已不在乎,她旁若無人的狂笑著,我看夠了她猙獰的麵孔,從椅子上站起來,“人活著,擁有自由,什麽都可能。而人死了,被囚禁著,一切都是空談,我可能把美夢變成現實,你隻能把現實活成噩夢,慢慢熬著吧,興許你還有條活路呢。”
柳芷倫臉上的笑容驟然凝固,露出凶惡的神情,我想如果此時給她一把刀,她一定不介意再為自己添一筆重罪,她會狠狠的捅向我。其實她恨我什麽呢,我始終都沒有那些女人的野心,她隻是恨所有人都完了,唯獨我還在鐵窗之外來去自如。
“想見五爺再忍一忍吧,他也想你。等法庭宣判那天,你們這對狼狽為奸的惡人會再見的。”
柳芷倫身體狠狠一顫,她透過鐵柵欄和我對視,皸裂破碎的臉孔滿是不可置信,“你說誰是惡人。”
她沒有等我回答她,已經急不可待的朝前傾身,她眼底泛起一層悲憤的波瀾,“我承認報應,但我不承認自己是惡人,比起這個世上真正大奸大惡的人,我算得上什麽。”
我朝後踢開椅子,彎下腰將額頭抵住某一根鐵欄,我咬牙切齒質問她,“你傷害的女人還少嗎?你在五爺身邊十三年,你用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手段才能到今天,你自己最清楚。我和你認識五個月,你栽贓喬倩迫害她至死,對我暗中下手要置我於死地,和我聯手扳倒方豔豔對她斬草除根,你還不是惡人?我們隻有二十多歲,就算再大的錯也輪不到被你害死!”
我將手上握著的折扇狠狠甩出去,扇子從欄杆的縫隙裏擠入,正好砸在她臉上,刮出一道深深的血痕,獄警大聲嗬斥後撿起來交給巡視的警察檢驗,指著我不斷警告,柳芷倫像感受不到疼痛,她顴骨流淌下鮮血,卻隻是張著嘴巴一臉茫然,我冷笑說,“活人的狼狽遠遠勝過死人的狼狽,有誰會去計較一具死屍死得美好還是醜陋嗎?世間的所有人都在嘲笑活著的一無所有的同類,那才是最可悲的。”
我一點點勾起笑容,“監獄沒有鏡子,你看不到自己現在人不人鬼不鬼的德行。即使一隻餓極的柴狗,它都不會咬你一口。”
柳芷倫被我刺激到癲狂,她猩紅的雙眼泛起大片勢不可擋的水霧,她是如此激烈的抗拒著我對她的評判,她根本不知道她這麽多年在外人眼中有多麽不可饒恕,多麽罪孽深重。
她眼睛紅了幾秒鍾後,眼淚很快湮沒了整張臉,“所以不擇手段心機歹毒是我的錯,那麽你知道如果我不犯這樣的錯,現在我是誰嗎?我不會是柳芷倫,我隻是一個連自己名字都沒有的女人。窩囊委屈的活在五爺身邊,飽受他風流的冷落,也許很多年前我就已經失寵了,甚至已經死在別的女人手中。你以為我沒有長眼睛嗎,我心裏很清楚男人更愛嬌嫩的花,還是已經快要凋零的花。我沒有辦法留住歲月,更不能讓五爺變得情長,但我能做到殺掉他身邊所有威脅我的人,所有敵人都不存在了,誰還能和我搶?”
柳芷倫兩隻手死死握著鐵柵欄,手銬撞擊在上麵,發出無比刺耳的脆響,“如果可以做好人,誰願意背負罵名,如果可以活得坦坦蕩蕩,沒有誰甘心雞鳴狗盜,都是身不由已。”
“誰活在世上都身不由己,你幻想她們要殺你,可她們並沒有做,反而是你為了成全自己惡毒的念頭,保住自己的地位,讓那麽多年輕姑娘慘死。你也有過二十歲,你的二十歲是她們的樣子嗎?”
柳芷倫抻著脖子剛動被身後的女警立刻按壓住,她看著我唾沫橫飛,“不要在這裏假惺惺裝好人,任熙,你隻是沒有遇到供你施展自己惡毒的機會,不然你會是這個世界上最心狠手辣的女人,我從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一定不是善類。你繼續裝吧,會有那麽一個人搶奪你的東西,撕掉你的麵具,讓你真實麵目暴露出來,那時你會變成一個你不認識的,比我還要更可怕的魔鬼。”
我站在柵欄外,看著裏麵垂死掙紮的柳芷倫,她每罵我一句似乎都痛快得酣暢淋漓,這樣咆哮悲慘的她和昨天天壤之別,落魄得可悲。
她的世界再也不會等來黎明,將是永久的黑暗。
而她在這樣的黑暗中,也許至死都不悔悟。
我從探監室出來,掏了一些錢遞到獄警手中,問他能否安排我見一見秦嬈。
他沒有接,和我推辭了半天,我一定要給,他隻好抬頭示意我走廊上閃爍的攝像,他轉身走到一處隱蔽角落,我跟過去直接把錢塞進他製服口袋裏,沒有接觸他的手,“麻煩通融下,我和她認識。”
獄警說規定不能連續探視兩個犯人,而且在探視柳芷倫的過程我們鬧得太激烈,對他影響很大。
我朝他道歉,又千恩萬謝,再次掏了一遝錢放在他另外的口袋裏,小聲說買煙抽。
他看在錢的麵子上勉強通融了一次,告訴我隻有十分鍾。
他將我帶到一個相對寬敞些的房間,從外麵關上門,我背對著坐在椅子上的秦嬈,遲遲沒有轉身。
她剛結束一場長達兩天一夜的審訊,空氣中有濃烈的煙味,秦嬈會吸煙,而且癮頭很大,她那天對嚴汝筠抱怨,她所有在遇到他之前沒有染上的惡習,都因為他才選擇嚐試,比如抽煙,喝酒和紋身,她想要立刻融入他的世界,她想要和他越來越像,她以為相似就會相守。
後來她發現並不是這樣,而她再也戒不掉那些癮。
她還是會瘋了似的抽煙喝酒,在自己的腳踝胸口紋身,她紋著自己也看不懂的符號,喝著自己也不知道名字的酒,她活得已經不像秦嬈。
我手指觸摸在鐵門上,順著棱角一點點下滑,指尖被摩擦得滾燙,像冒了火,我在一道深深的縫隙中停下,身後是她急促粗重的呼吸,我淡淡說,“在這裏還習慣嗎。”
她沒有回答我,我感覺得到背上來自於她火熱敵視的目光,我透過鐵門縫隙看向麵前晦暗冗長的走廊,這裏是壞人的地獄,也未必是好人的天堂,這裏詮釋著王法的靈魂,可也不是對每個人都公平,麵前這條路猶如一條歲月的深巷,歲月從來都涼薄,它的寬厚隻給了個別人。
“你來幹什麽。”
我掌心在鐵鎖上重重拍了拍,“給你透個信兒,你不會死。”
她冷哼一聲,“我會在乎生死嗎。”
我麵無表情轉過身注視秦嬈,“你不在乎嗎。”
“曾經的我在乎。但現在活著還是死亡,有區別嗎?”
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這間陰森無比的審訊室,“我爸爸死了,妹妹下落不明,我愛的男人不要我,顛覆毀滅了我的人生,而我最痛恨的人站在我麵前完好無損,繼續過著她的生活,我卻像一個階下囚等待著別人對我的審判,連一點主宰的能力都沒有。這樣的我即使活著,和死了又有什麽不同。”
我低頭朝裏麵走進去,站在空蕩的房梁下,秦嬈座位後麵掛著一幅書法字,上麵寫著法網恢恢,我盯著這四個字,“我們活在一個巨大反複的圈子裏,做過的善事也許沒有回報,但做過的惡事一定天道輪回。你爸爸這輩子害死過多少人,他現在才償還,已經是老天厚待他了,他死有餘辜。”
“可像我爸爸這樣死有餘辜的人還有太多,他們為什麽能好好活著?”
我說,“因為永遠有更強勢的人存在,當你爸爸的強勢被壓過,他就會成為犧牲品。”
秦嬈特別好笑的搖頭,“你是我爸爸的女人,他倒台你很高興嗎?雖然他沒有娶你,可你懂不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他完了對你有什麽好處,收起你臉上得意解脫的笑容,你不過是男人騎在胯下的玩物,是我爸爸給了你體麵和尊貴。”
我站在秦嬈麵前彎下腰,和坐在椅子上的她平視,“我感激他,但不妨礙我痛恨他,你知道他是幹什麽的嗎?他是大毒梟,是賭王,多少人因為他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多少人因為他走上一條不歸路死得不明不白。這座城市燈紅酒綠之下隱藏的所有黑暗,都是因他而起。如果沒有他的存在,那些已經死去的人並不會成為一具屍骨。”
秦嬈瞪著我為她父親辯解,“我爸爸隻是做生意,他沒有害過人,即使害過,也是他手下人太貪婪,背著他做了這些壞事,他根本不知道!”
她為了讓這份辯解更值得信服整個人都努力顫動著,我伸出手按住她肩膀,她抗拒著我的觸摸,可又躲不開,她隻能用惡狠狠的表情震懾我。
我非常耐心將她淩亂的頭發一縷縷撫順,我望著她的眼神還是溫柔,可聲音裏藏著寒意,“你借柳芷倫的口在你爸爸麵前揭我的底,想要逼死我從此獨占嚴汝筠,可惜我還活的好好的,你卻下場淒涼。人不能斬盡殺絕,更不該欺淩弱勢,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麽,誰的高樓塌,誰的高樓起都在天意,有些看似純情無害的女人,其實你根本鬥不過。”
秦嬈咬牙切齒想從椅子上站起來,卻忘記自己被手銬和鐵鎖禁錮住,她嚐試了幾次都徒勞無功,隻能咬牙切齒向她失去自由這件殘忍的事屈服。
“滾它的可笑天意,嚴汝筠算計得我爸爸一敗塗地,他有沒有過半點不忍和愧怍?誰給了他今天,他的每一分榮光都是從我爸爸身上搜刮的。你們所有人都是!可你們卻反過來害他。惡事歹事嚴汝筠做盡了,誰在報應他?蒼天嗎?那蒼天已經瞎到無可救藥!這世上根本不存在天意和報應,否則他不會安然無恙屹立不倒。任熙,不要以為他穿著警服他就是一個好人,他並不坦坦蕩蕩,他的狠他的壞根本不是你所能想象。”
我看著眼前恨到發瘋的秦嬈,我腦海中忽然閃過那晚在宅子的天台上,她穿著近乎透明的睡裙撲到嚴汝筠懷中,她對他的愛和情意是那麽熱烈又不加掩飾,甚至甘心放下自己的尊嚴。
她每一寸毛孔都在渴望著得到他,而現在那樣的情深不渝被赤裸的仇恨取代,她眼睛裏隻剩下灰暗。
我手從她頭發上緩慢收回,“家破人亡也是件好事,瞧,你這不是大徹大悟了嗎,終於明白愛情的廉價和不切實際。”
她用力仰起脖子,眼底是對我這張臉的深惡痛絕,“死心塌地跟著他的女人那麽多,你比她們都強,你有運氣有手段,但任熙,我祝福你可以被這份運氣成就,而不是毀掉。歲月那麽長,萬箭穿心在前麵等著你呢。”
她說完癱在椅子上哈哈大笑,笑得像一個癡癡傻傻的瘋子,我用力握拳,一字一頓告訴她我會得到。
然而我這句話被她狂妄的笑聲吞沒,最終隻變成淺淺的歎息,她沒有聽到,我甚至也恍惚自己是否真的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