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6 博弈
阿康站在門口,他已經恭候嚴汝筠多時。
阿康以為他那樣心思縝密又不動聲色的男人,絕不會在這個敏感的時機出現,這無異於不打自招,把自己推上風口浪尖的漩渦。
然而當他看到嚴汝筠一身煞氣從地牢的樓口上來,他指尖和襯衣還沾著一絲血跡,那血跡是溫熱的,鮮活的,是他剛剛才染上的。
阿康頓時驚愕住。
他每天都跟著五爺,他甚至不清楚從什麽時候起,五爺和嚴先生之間已經到了這樣岌岌可危一觸即發的地步。
五爺用盡一切手段試探他的忠心,嚴汝筠從沒有留下把柄,唯獨這一次,他明知道這是圈套,竟然真的跳了進來。
宋錚舟站在陽台上抽煙,他聽見腳步聲回頭看,立刻掐滅了煙頭跟上嚴汝筠,他在身後小聲問任小姐是否還好,回應他的隻有沉重的呼吸。
嚴汝筠健步如飛,徑直逼近那條走廊,阿康還沒來得及給他鞠躬問好,宋錚舟跨過去一把扯住他衣領,“五爺在嗎。”
阿康點頭說在書房。
嚴汝筠停下,抬眸盯著緊閉的木門,“在書房幹什麽。”
阿康太清楚麵前的兩個人是什麽底細,心狠手辣令人發指,尤其宋錚舟,嚴汝筠絕大多數棘手的事務都是他代替去辦,手上的血債已經沒數了。
他平時跟著五爺耀武揚威,真遇到這種不要命的主兒,其實比誰都慫,他顫顫巍巍說從任小姐被關起來五爺就一直在書房,什麽動靜都沒有,不吃不睡,他不敢打擾。
宋錚舟沉思了一下,將他狠狠一推,走到嚴汝筠旁邊小聲說,“五爺應該猜到了,在等您過來,任小姐這件事估計您要周旋一下。”
嚴汝筠麵無表情,他對宋錚舟吩咐了一些事,等後者離開他揚起下巴示意阿康開門,阿康不敢怠慢,推開門朝著黑漆漆的房間喊了聲,“五爺,嚴先生到了。”
靠近窗子的某處忽然閃過一束寒光,那束光非常迅速,根本來不及被辨認和看清,倏地一聲,淩厲強勢的勁風逼近,阿康愣著沒反應過來,嚴汝筠已經抬手在空中精準握住暗器。
那是一把剛剛磨過的尖銳的匕首。
刀尖寒冷刺骨,蓄著一簇火光,火光是因為在磨刀石上觸得太鋒利。這樣一把刀如果削在人皮上,可以瞬間削成幾千幾萬片。
阿康屏住呼吸,他聽見了刀擦著他耳朵掠過的聲音,甚至感覺到刀刃刮過的刺痛,他下意識回頭看,嚴汝筠握著刀的手抓得非常緊,掌心有兩滴血,順著指縫流淌,匯集在手腕,沒有墜落下來。
如果嚴汝筠再稍遲零點零一秒鍾,這把刀不是插在他心髒,就是掉在地上。
到底會是哪一種情況的角度和力道,隻有他自己清楚。
他眉間的寒光一凜,反手將刀刃從掌心取下,握住了刀柄。
“你下去。”
阿康求之不得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他彎腰鞠了一躬,從外麵將門關合住。
門合上的霎那,書房裏燈火通明,嚴汝筠被突如其來的強光刺得有些不適,他本能閉了下眼睛,再睜開時他看到了站在窗前的五爺,他穿著一件黑色長衫,一隻手握著刀鞘,另外一隻手剛剛從開關上收回。
這樣詭異的一幕,像是積蓄著刀光劍影,狂風驟雨。嚴汝筠定了定神,麵色平靜走進去,將染著血的刀遞在五爺麵前,笑著說,“幹爹比年輕時毫不遜色,如果不是這麽多年您悉心栽培我身手,剛才幹爹恐怕要誤傷我。”
五爺盯著刀刃上的血光,“你怎麽知道是誤傷,那麽我的目標應該要傷誰。”
嚴汝筠皮笑肉不笑說,“難道不是牆嗎?”
空氣凝滯了幾秒,五爺目光從刀刃移到他臉上,他們四目相視,彼此一同笑出來,五爺伸手指了指他,“還是老樣子,翅膀再怎麽硬,愛玩笑始終改不了。”
“幹爹麵前我永遠是晚輩,晚輩和長輩怎麽可能太一本正經,那不是不孝。”
“說起孝道。”五爺握住那柄匕首,將刀尖對準刀鞘,卻遲遲沒有插進去,“再有兩個月是我的壽誕,這事你還有印象嗎。”
嚴汝筠覺得空氣發悶,他順手解開襯衣紐扣,“四月十一,幹爹六十八歲大壽。”
五爺露出非常高興的表情,“你這麽忙碌都沒有忘,我很欣慰。”
嚴汝筠餘光看到他將匕首又拿開,單獨握在手裏,而刀鞘被扔在了窗台上。
這支匕首是五爺防身用的,輕易不外露,雖然隻是一把刀,可價值不菲,刀柄上鑲嵌了兩顆紅寶石,周圍釘著玉釵,隨便摳下一點金粉都足夠窮人一年吃喝,曾經有賭場上的生意人找五爺買這把匕首,說沾一沾他在黑道上的銳氣,分點喜錢花。
五爺說匕首可以買,但匕首藏著的人命,買走了容易惹禍,那人愣了愣,笑得很尷尬,這支匕首到底要過幾個人的命,嚴汝筠也不清楚,總之一定是血債累累。
此時窗紗被一陣風吹開,掛在兩邊的金鉤上,對麵湖泊燈火闌珊。
五爺說,“秦嬈為我選了禮物,你要看看嗎。”
嚴汝筠沒支聲,他心裏有盤算,五爺提及秦嬈就是要一點點試探他,最終目的無非落在任熙身上,他沉默著從口袋裏摸出煙盒,兀自點了一根,眯著眼抽,五爺手指在刀刃上抹了抹,抹掉了沾染的血跡,“芷倫早上告訴我,秦嬈很喜歡你,但你對她沒有情意。”
“柳小姐知道的事真多。”嚴汝筠說了這麽一句,手探出窗外撣了撣煙灰,“等什麽時候柳小姐眼線布到我身邊,連我的生意也一清二楚,幹爹,您如果不給我說法,我隻能自己找說法。”
五爺知道柳小姐不是很有分寸,但這麽大的事他都是從她嘴裏聽說,她手伸得長也不是一點用處沒有,他讓嚴汝筠猜一猜,芷倫除了秦嬈的事,還掌握什麽。
他吐了口煙霧,盯著對麵燈塔上時不時亮起的紫光,“柳小姐遊手好閑吃喝玩樂,狐朋狗友比巴結幹爹的人還多,道途聽說來的話一定很有意思。”
五爺鋒狠淩厲的目光盯著他側臉,“她聽一些太太傳言,你和任熙有私情。”
嚴汝筠表情沒有一絲波瀾,他隻是哦了一聲,“的確有意思。”
他這樣冷淡的反應,不承認也不否認,讓五爺很不滿,可又無法掰開他的嘴逼迫他回答,不要說五爺不能,即使能他也不敢。
他深知眼前的男人已經不是多年前他剛認識的少年,他早超出了自己的掌控,悄無聲息建造了屬於他的帝國,他表麵的一切順從與溫和,都是為了掩藏他磅礴張狂的野心。
五爺這輩子叱吒風雲,不知道算計了多少人,可他現在卻被堵了一口氣,咽不下去吐不出來,這種滋味讓他非常懊惱,懊惱自己的蒼老。
如果他還年輕,他根本不需要捧起嚴汝筠,他什麽都可以自己去做,他當初就看出這個男人是狼羔,狼羔再稚嫩也不會變成一隻溫順的羊,而隨著他的成長與磨礪,貪欲也會越來越重,直到膨脹至吞下自己的全部。
五爺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快,他養了嚴汝筠十來年,他不知道自己該高興還是難過,高興是他沒有看走眼,他悉心教養的義子終於成為了比他更強大的人,難過是他的殘忍無情陰險狠毒都和自己一模一樣,而報應不爽,也用在了他身上。
五爺想到這裏忍不住嗤笑出來,他搖頭笑容很滄桑也很感慨,“汝筠,可惜我們不是親父子,如果你我有血緣,也許我的心境會和現在不同,不論你做了什麽背叛我的事,血緣都會將我對你的恨意溶解,我們一樣能冰釋前嫌。”
他說著話伸手拿過桌上攤開的棋盤,放在麵前的窗台上,“下圍棋要有慧根,否則連入門都達不到,我記得隻教了你幾次,你就可以贏我。但不管你可以打敗對手多少次,你一定不要忘記我們當初的第一盤棋。”
嚴汝筠笑著說不敢忘。
五爺手指插入盛放白子的棋盅裏,“再和我下一盤。”
在這盤棋交鋒的過程,五爺一直很安靜,直到嚴汝筠忽然走了一記絕殺,五爺才伸手按住他,“你吃了我的子,你後麵也要著火,得不償失。”
嚴汝筠根本不理會,他手腕微微用力將五爺的手搪開,毫不猶豫吃掉了周邊所有的黑子,“我不吃幹爹下一步就要轉移,這樣好的一塊肉,我怎麽甘心不要。在道上行走誰顧得上自己身後,前麵還殺不出來,後麵退就退得回去嗎。”
五爺看著嚴汝筠一枚枚擇出了自己的黑子,他忽然大笑出來,“汝筠,這麽多年我沒有看透你,可我自以為能夠看透,我如果輸也是輸給了自負,你贏贏在了你的冷靜和偽裝。”
嚴汝筠慢條斯理走了下一步,他說,“幹爹不會輸,幹爹永遠都是贏家。”
五爺的棋盅裏已經所剩無幾,而棋盤上同樣隻有可憐的十幾枚子,幾乎被嚴汝筠的白子占據了全部天下。
五爺其實非常全神貫注想要贏他,可不知道為什麽,他根本算不出對方要怎麽走,他的招數太奇,於是顧此失彼,越是小心越是一敗塗地,可如果不小心,他隻會輸得更快。
五爺在這一刻清醒意識到,他真的不行了。
嚴汝筠可以不著痕跡把他算計得滴水不漏,而他卻對他一無所知。
這盤棋五爺沒有掙紮,成王敗寇,他輸也要輸得光彩,他讓嚴汝筠陪他再下一局,這一盤殺到一半,柳小姐從外麵風風火火闖進來,她並沒有看到藏匿在窗簾後的嚴汝筠,她非常慌張說,“五爺,有人到地牢打了手下,我問了是嚴汝筠。”
五爺一聲不響,他專注盯著棋盤,想要突出重圍,他奇怪自己又是怎麽被逼入絕境的,柳小姐見他不理自己,這才發現棋盤上還有一隻來自別人的手。
她衝過去一把掀開窗紗,嚴汝筠恰好偏頭望向她,她目光在觸及他冷冽的眼神,心裏咯噔一跳。
她幾乎是本能的退後了半步,喃喃了一聲他名字,嚴汝筠咧開嘴角,露出一絲讓柳芷倫心慌的笑,“柳小姐是否順手把我的風衣拿上來。”
她尷尬說沒有。
五爺蹙眉有些煩,他讓柳芷倫出去,沒什麽大事值得這樣大驚小怪。
柳芷倫走出書房揪住阿康怒罵,“吃裏爬外的狗東西,嚴汝筠在裏麵為什麽不告訴我?”
宋錚舟隔著很遠看到這一幕,他推開走廊的天窗,將大半個身子探出去,他在想如果這麽呱躁愚蠢的女人落在嚴汝筠手裏,勢必沒有一丁點活路。
阿康躲避著柳芷倫的撕扯,他小聲辯解,“柳小姐也沒有問我。”
“狡辯!”
柳芷倫抬手扇了他一巴掌,鐵青著臉倉皇跑開,她憋了口氣衝進自己房間,手顫抖得甚至關不上門。
嚴汝筠那樣充滿殺氣的冷冽的眼神,比這世上任何東西都可怕。
五爺用上了他畢生的路數,勉強和嚴汝筠殺了一盤平手。
他長舒口氣,看著玻璃內倒映出的自己滿頭大汗的臉,“如果不是芷倫打擾了我,我也許能贏你。”
“幹爹棋藝和從前一樣,可惜下子猶豫不決,太在意輸贏。”
嚴汝筠話沒有說完,五爺忽然失手摔了棋盅,他翻來覆去打量自己的手,“以前拿槍也拿得很穩,現在我恐怕都瞄不準,人老了就一事無成。”
嚴汝筠笑著指了指匕首,“幹爹怎麽會瞄不準,剛才不就很準嗎。”
他說完轉身打算叫人進來撿,被五爺伸手攔住,他注視著地上散亂的棋子,意味深長說,“不是原樣的東西,撿起來也不會再恢複打破之前的樣子。其實我不隻在意輸贏,我更在意我的兒子和我的女人,到底有沒有廝混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