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9 手段

  五爺和白先生商談碼頭的事,老董找了一處鳥園子逗鳥,他逗到興致最高大聲招呼自己夫人過去看,董夫人隔著湖泊問他是什麽鳥,他說是北國隼。


  在南方幾乎看不到這樣的鳥獸,因為它非常喜寒,是冰天雪地中生存的鳥,北方的人和物都比南方的要龐大健碩,董夫人是南方女子,一輩子沒有出過故土,她很稀奇,拉著白夫人一起過去瞧。


  我端著一杯茶倚靠在欄杆上,琢磨著該怎麽對白夫人下手,等到她們觀賞完鳥獸回來,我放下茶杯轉身喂池內的金魚。


  白夫人看到我喂魚,她也很想喂,小聲問董夫人哪裏有魚食,董夫人推了她一下,“任小姐手裏不拿著呢嘛。”


  她朝我要了一點,跪在長椅上探身下去,指尖幾乎要觸碰到水麵,一條金色的燕尾魚張開嘴巴啄她的手指,董夫人發出一陣尖銳的笑聲,“哎呀,好不了得,小畜生敢咬我的手!”


  我用帕子擦幹淨缽盂的底部,然後遞到白夫人手中,她很高興和我道謝,“其實剛才第一眼看到任小姐,就覺得很喜歡,您能明白那種一見如故的感受嗎。您的周到熱情溫順,都讓我覺得和一些太太小姐不一樣。”


  “因為我既沒有太太的尊貴,也沒有小姐的家世。”


  白夫人看著缽盂的紫紅色漆釉,“五爺身邊的紅人,比誰的太太毫不遜色,五爺的柳小姐出門,我們哪一個見了都要給她鞠躬。何況如果擁有高貴的身份就可以謾罵嘲諷別人,那才是可悲。我們這樣的女人,本來也不是靠自己才得到別人的尊重,都是因為先生的關係,如果不看自己的先生,誰又認識我們呢?”


  董夫人沒有聽到我們在說話,她招手叫我們過去看一隻綠色的魚,她欣喜的臉上有一層浮粉,被風一吹露出原本的暗黃皮膚,雖然她比白夫人要蒼老許多,可窈窕背影卻非常婀娜,在金光粼粼的水紋下顯得更加玲瓏。


  白夫人笑著讓她自己先看,不遠處乘船的阿嬤正劃槳往湖中蕩過來,揚起一把魚苗灑進湖水裏,等到來年春暖花開魚苗開始繁衍,夏天就是一池子五顏六色的魚。


  白夫人說,“董夫人是我在太太圈唯一的好友,她性子耿直嘴巴不壞,那些表裏不一又嫌貧愛富的女人,我和她們合不來。”


  “白夫人是性情中人。”


  她有些惆悵,“我和我先生不是原配,我是他第三任續弦,他之前的兩位夫人都很會左右逢源,在圈子裏有很大名氣,在她們的陰影下,我做得多好也不夠,幹脆麵子都懶得維持。我這個人的性格很不討喜,太太圈又都喜歡攀比奉承,一來二去她們也不待見我。”


  白夫人這樣憨厚沉悶的性格確實不適合在上層拋頭露麵,很容易得罪人,得罪多了為自己丈夫惹禍。


  通過和白夫人今天的接觸,我掌握到她應該很膽小怕事,對於自己不喜歡的人充滿戒備,沉默到底,而喜歡的人又無條件的相信。


  這正是可以被人利用的弱點。


  我回頭看了眼五爺,他正背對這邊和白先生談事,我故意用非常惋惜的語氣說,“剛才我替白夫人試探了五爺,五爺對白夫人的評價很高。”


  白夫人一愣,“我先生常和五爺出去,但我今天是第一次見。”


  我撣了撣旗袍袖口崩開的絲線,“可夫人第一次見,就能讓五爺牽腸掛肚。”


  她聽到我這樣說神色忽然慌張起來,“五爺說什麽。”


  我從缽盂中捏了點魚食撒入水裏,魚群從董夫人那裏嗅到了氣味,爭先恐後遊過來搶奪,水麵嗞嗞響著,無數水泡湧出,我懶洋洋打個哈欠,“白先生和夫人剛才就有的顧慮,何必再問我呢。”


  白夫人身體一抖,手中捧著的缽盂墜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重響,裏麵魚食傾灑出來,她的失手驚動了坐在不遠處談事的男人們,五爺回頭問了句怎麽了。


  白夫人麵容蒼白,顫抖著嘴唇說不出話,我笑著彎腰撿起來,告訴他們不礙事,白夫人手滑了。


  白先生笑著斥罵她,“總是這樣,在家裏端菜也會失手打碎盤子,被我養得越來越笨拙,有勞任小姐海涵。”


  我抓起浮在上麵的幹淨魚食塞回缽盂裏,“白先生這話說的,白夫人和我投緣,朋友相處這麽客氣幹什麽。”


  白夫人站在原地瑟瑟發抖,她滿眼的驚慌和恐懼,我剛想問她魚還喂嗎,她忽然屈膝差點跪在我麵前,我趕緊扶住她,讓她不要這樣。


  她抓著我的手臂央求,“任小姐…您是五爺身邊的紅人,隻有您能幫幫我,我和我先生感情非常好,我不能做任何不仁不義的事,哪怕是被動的,我也絕不允許自己背叛我的丈夫。”


  我很想探一探白先生的底,我問白夫人您真的不願意跟五爺嗎,五爺什麽都有。


  她搖頭說不想,她知道現在已經不是男權社會,可她還是願意遵守三從四德,嫁給誰就從一而終,對婚姻和丈夫絕對忠誠。


  我小聲問她,“白先生做什麽的。”


  她說是個閑人。


  我一愣,閑人,什麽都不幹的閑人,五爺和這樣的男人接觸有什麽用。


  我麵無表情拂開白夫人握住我的手,“夫人既然對我有忌憚,那我也不問了,五爺想要怎樣,我恐怕愛莫能助。”


  我撂下缽盂轉身要走,白夫人一把拉住我,“任小姐,我沒有騙您,我先生真的是個閑人,他有五個非常有出息的兄弟姐妹,我先生從小幫助我守寡的婆婆拉扯他們長大,這份恩情讓他們對這個大哥非常孝順,我先生沒有生意和官職,因為兄弟姐妹的照料,他日子還是過得很舒心。”


  我問白夫人兄弟姐妹是做什麽的,她說其中兩個有官位,另外的做珠寶行當。


  我試探著問她,“能夠保一家榮華利祿,官職一定不低吧。”


  她點頭,“在市裏任職,算比較顯赫。”


  我深深吸了口氣,沒想到竟然無心插柳釣了這麽大一隻魚。


  我重新握住白夫人的手,“您想要平息五爺的事嗎。”


  她說當然想,如果任小姐不肯幫忙,就是眼睜睜看著她去死。


  董夫人喂完魚從椅子上站起來,我還沒有表態,白夫人很著急,她愁眉苦臉說,“如果隻是五爺自己,我不會這樣為難您,可還有嚴先生這一關,嚴先生的勢力太重,我先生家人也不想惹是生非。”


  董夫人從那邊走過來,她臉上喂出了汗,指著地上剛才我丟掉的帕子說,“這是絲絨錦啊,誰暴殄天物,洗洗再用呀。”


  她找老董去要茶喝,我趁著這個時機對白夫人說,“您放心,這件事我來辦,就當我和夫人交個朋友的見麵禮,我一定讓您平安脫險。”


  她非常感激,不斷和我道謝,承諾欠我一個人情,以後一定償還。


  我們在湖心亭用了晚餐,為了讓白夫人更加信服,我一直暗中慫恿五爺和白夫人說話,而每一次說完白夫人都大汗淋漓,像被澆了雨一樣。


  散席後天已經完全黑下來,老董和夫人去前院看雜耍,我跟著五爺與白先生夫婦在門口道別,一起坐上車離開了馬場。


  回到宅子客廳有兩名手下在等五爺,柳小姐出去打牌還沒回來,五爺脫了外套問他們有什麽事,這麽晚還要過來匯報。


  為首的男人告訴五爺新湖碼頭第一批試水的貨物出港在三卡子口被扣押了。


  五爺愣住,他大聲說不可能!這批貨有沈局長在暗中保,誰也不敢私自扣押。


  男人說確實被扣了,條子在現場貼封條看得一清二楚,如果沈局長真的保下,那些條子怎麽敢盤查。


  五爺整個人都有些慌張,他丟掉拐杖在客廳來回踱步,嘴巴裏嘟囔著怎麽可能呢。


  試水這批貨影響不大,找個手下頂包也就混過去了,五爺最擔心是沈燭塵如果假意合作,實則布下一張大網,他已經把底細掏給了對方,就算自己這邊貨物不出,沈燭塵順藤摸瓜也不愁不能扳倒他。


  這麽多條子五爺就怵他一個,他的能力實在太出色,不管多麽艱難危險的案子到他手中都能迎刃而解,警界對沈燭塵有多自豪,道上頭子對他就有多忌憚。


  五爺坐在沙發上摸煙盒,“汝筠那邊什麽說法。”


  男人怔了怔,“五爺,筠哥不知道這事,您不是讓我們別說嗎。”


  男人的話把五爺說愣了,他這才想起來自己當初和沈燭塵的合作瞞著嚴汝筠,一旦出了簍子,他連商量的人都沒有。


  五爺問不讓說他就真的不知道嗎。


  男人抬眸看了他一眼,“就算知道,筠哥也不可能主動來為五爺解憂,您瞞著他就有您的打算。”


  “你們翅膀都硬了,也敢來算計我。”


  五爺陰著一張臉,盛怒之下掀翻了茶幾,桌布霎那間被揚起,東西墜落在地上發出劈裏啪啦的巨響,驚動了樓上的保姆傭人,她們從二樓奔跑下來,連滾帶爬跪到五爺腳下,央求他不要動怒,五爺掄著手臂讓她們滾!


  他抓起拐杖狠狠砸向電視,我捂著耳朵避開了那聲震耳欲聾的脆響,傭人蜂擁而至對麵的房屋裏,蹲在牆角瑟瑟發抖。


  男人在這樣的暴風驟雨中也不敢出聲,怕惹禍上身,索性低頭沉默。


  我等五爺的火氣終於平息一些,也停止了摔砸,走過去為他倒了杯茶,他手顫抖著摸出煙,可打火機卻怎麽都打不出火,他讓我幫他點上,我彎腰點煙時借著陽台微弱的燈光看見他額頭冒出冷汗,我用手將那些汗漬擦拭幹淨,小聲喊幹爹。


  “您不要自己生悶氣,沈局長到底是不知情,還是不願意插手,您了解嗎。”


  他吸了一大口煙,“市局的每一步行動,他作為局長,會不知情嗎?”


  “那可未必。天高皇帝遠,不是所有事都需要他點頭,卡子口例行盤查是一直以來的老規矩,他就算有心保幹爹,也不可能直接下令把這個規矩推翻。隻是扣了一批試水的貨物,條子不還沒來找您嗎。”


  五爺聽到貨物被扣押整個人都毛躁了,他聽我這樣安撫忽然意識到確實還沒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他讓男人把手機給他,調出沈燭塵的號碼,那邊響到第七聲終於接通,五爺迫不及待問是否知道新湖碼頭貨物被扣押的事。


  沈燭塵笑著問,“怎麽,秦老板這就坐立不安了嗎。”


  五爺急得掌心用力拍打桌子,“我的沈大局長啊,這件事開不起玩笑,關乎我上上下下一眾兄弟的身家性命,沒有任何風聲通知給我,難道我還吃得下去大魚大肉嗎?”


  “秦老板如果這樣不信任我,那當初何必來找我。”


  沈燭塵似乎走出一個房間,能聽到十分清脆的腳步聲和穿堂而過的風嘯,“這批貨我既然擔保,就不會出任何問題,我的烏紗帽還要繼續戴下去。碼頭都是我的下屬,對我惟命是從,我也隻能言盡於此。”


  五爺從沙發上坐直身體,他非常嚴肅問這批貨能不能保釋出來。


  “秦老板要這批貨嗎。”


  這批貨物五爺不在乎,他隻想通過沈燭塵把這批貨完璧歸趙的事來驗證他到底是不是自己這條船上的人,如果他肯保釋出來,既能證明他對自己的誠意,又能證明他在這件事上的話語權,五爺才能放心出後麵那批最重要的貨。


  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試探反問沈局長能保嗎。


  沈燭塵隻留下了一聲綿長的呼吸,便將電話幹脆掛斷。


  五爺聽著忙音愣神,完全不理解他的意思,再回撥過去那邊連接也不接,他罵了聲狗娘養的,把手機狠狠砸在地上。


  在五爺焦躁到砸了客廳所有能砸的東西,門外風風火火闖入一名手下,他臉上有如釋重負的笑容,大聲告訴五爺貨物回來了,一點不缺,是扣押貨物的條子穿著便衣親自送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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