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 故人

  我送溫姐回公寓在樓底下看見了顧長明。


  他隻穿了一件襯衣,袖口挽著,看上去非常單薄。


  他背靠著吉普車抽煙,腳下扔了一地煙頭,幾個月不見仿佛蒼老許多。


  溫姐軟趴趴的身子在看到他那一刻,驟然變得僵硬,像豎起了一身防禦的尖刺。


  她曾經有多癡迷依戀這個男人,在那場風波後就有多失望和痛恨。


  我小聲問溫姐過去嗎。


  顧長明堵著門口,如果不過去就回不了家,溫姐不想躲,也躲不了,她讓我扶她進屋,我們還沒走到跟前,顧長明扔煙頭的時候看見了這邊,他愣了下,他想不到幾個月沒見溫姐就瘦成這副模樣,他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所有的愧疚懊悔思念在麵對她,連屁都放不出來。


  溫姐在暗處死死抓著我的手,她身體是顫抖的,隻有我感覺得到,我心裏一陣疼,將她扶得更緊,眼睛盯著前麵黑漆漆的樓門,“顧局長,怎麽有空到這邊視察民情。”


  顧長明聽出我的諷刺,他訕笑,“今天歇班,開車來看看她。”


  我往他身後打量了一圈,“就你自己啊,顧局長還真是顧念舊情,沒把自己老婆帶著,不然溫姐才出虎口又要入狼窩了。”


  他一愣,問我什麽意思,是不是出事了。


  我所有的怒火都在這一刻被挑起來,這世上總有這麽一種男人,什麽本事都沒有,骨子裏軟弱得像一隻兔子,卻在女人麵前誇大海口,自以為什麽無所不能,等出了事跑得連影兒都沒有,就他媽活該千刀萬剮了。


  我一臉憤怒瞪著他,“出事了你有辦法補救嗎?溫姐從跟你那天起無時無刻不在出事,從流言蜚語的傷害到你家人的威脅毆打,她有過一天好日子嗎?那些原本都該你出來承擔,當初是你死命追她,你用你的權勢壓人一頭,她連選擇的餘地都沒有。”


  溫姐將頭別開,任由我對他開炮,顧長明一直沉默聽著,他反駁不了,他等我罵完點頭說都對,她就算現在抽我,拿刀子捅我,我也不會躲,這是我欠她的。


  顧長明說得這麽誠懇見溫姐還是不理他,他非常慌張局促的搓了搓手,“紅紅,現在連看都不願看我一眼了嗎。”


  溫姐清瘦蒼白的臉朝著地麵,她目光落在那些煙頭上,忽然吸了下鼻子,“等你什麽時候抽死了,我就去看你一眼。”


  溫姐刀子嘴豆腐心,顧長明聽得出她其實是關心,他臉上僵硬的表情有些鬆動,“紅紅,我沒臉說讓你等我,可我沒騙你,咱倆好的時候我真想過什麽都不要了,我都這個歲數了就算什麽都要,我還能要幾年。人一輩子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如果活著都過不痛快,那還活什麽勁兒。”


  溫姐睫毛上掛著淚,她閉上眼抹了一把,“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你選得對。你從底層一步步打拚到今天不容易,當然要選擇對你前途更有利的女人。我從來都沒奢望過你會是為了愛情拋棄婚姻、不畏懼眾叛親離的男人。”


  溫姐說完回頭看他,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諷刺,“你沒那個骨氣。”


  “紅紅!”


  顧長明從後麵追上來,他眼眶忽然間泛起猙獰的猩紅,“我知道你恨我,這幾年是我耽誤了你。”


  溫姐搖頭,“我不恨,也不怨,我不敢更不想。是我自己走錯了路。我教導她們不要碰已婚男人,永遠不要讓自己成為一個讓人唾罵的小三,可我明知故犯,所以今天的一切下場,都是我活該。”


  “你別這樣說!”


  他痛苦抱住頭,滿是皺紋的眼睛淌出幾滴渾濁無比的淚,“都是我的錯。我沒本事給你一個安穩,更沒骨氣拋棄掉那些束縛,你說得對,我他媽根本不算是男人。”


  他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那聲碰撞的脆響在空氣中炸裂蔓延,溫姐身體一抖,曾經恩愛溫柔的舊事像一場凝固的黑白電影,像一把陳舊的老相片,在她眼前一幀幀掠過,她不敢想,這麽久逼迫自己忘,如果他今天不來,不是趕在了她最無助絕望的時候出現,她根本不會允許自己回憶起來。


  溫姐死死握著拳頭,用蒼白沙啞的聲音質問,“我從沒想過破壞什麽,當初也是你口口聲聲告訴我會娶我,我逼過你一次嗎?我比誰都清楚你有多為難,你能走到今天全都因為她,我給不了你官運亨通的路,也不會讓你前功盡棄。長明,那天之後是我溫紅最狼狽最痛苦的日子,你根本想不到我怎麽熬過那段天昏地暗的時光。”


  溫姐將我的手甩開,一步步朝著黑暗的樓門走去,顧長明伸手要拉她,可在幾乎觸碰到的一刻,他又遲疑了,他不知道自己握下去又能怎樣,他還是娶不了,還是割舍不掉他的烏紗帽和現世安穩,他不是年輕的少年郎,他不想要顛沛流離的生活。


  回家之後溫姐站在門口讓我去把窗紗合上,我跑到客廳拉簾,顧長明沒走,他還站在底下,仰頭盯著這扇窗戶,他蒼老的臉上淚痕斑斑,陷入層層疊疊的皺紋裏,皺紋底下藏著些固執,固執得發倔。


  我握著窗紗的手停頓了一下,我對身後不斷逃避的溫姐說,“你有沒有想過,其實他很愛你。”


  溫姐逆著強烈的光束注視我背影,“你不說他更愛官職嗎。”


  “官職沒什麽,照樣要朝九晚五兢兢業業,隻是有權可以比老百姓更高貴,他愛的不是官職這個虛空的頭銜,而是現在他的身份帶給他的生活。你理解人向現實妥協的滋味嗎,我們都妥協過。我不愛五爺,我甚至惡心他,但我愛的是五爺幹女兒能得到的東西,顧長明也痛恨他妻子對他的掌控,官職對他的束縛。”


  溫姐長長呼出一口氣,她說自己不願意去想。


  我嗯了聲,反手拉上了簾。


  溫姐聽到唰拉一聲響才邁步走進來,她跌坐在沙發上,用手捂住臉,“任熙,一個人特別累該怎麽辦。”


  我站在她麵前用梳子為她梳頭發,“誰活著不累呀,人得學著向前看,活路有很多,死路不就抹脖子那一條嗎。死了做隻鬼比活得像個人要簡單多了。”


  溫姐一臉茫然和悲涼,“可我前麵還有路嗎。”


  我用力握住她的臉,逼迫她高仰頭看著我,“我千辛萬苦給你拿到銷魂丸,差點把自己命搭進去,沒路你自己鑿,也要鑿出來一條走。”


  溫姐愣住,她臉孔在我眼中呆滯了很久,從空洞變為陌生,“你變了。變得不再是那個膽小懦弱的任熙。”


  我知道我變了。


  如果我跟的男人不是五爺,也許我還不會。


  他身邊沒有平坦的路,隻有插在地上的刀柄,不是我來握住用刀尖殺人,就是人來握住用刀尖殺我。


  曾經的任熙,在這樣的世界中根本活不下去。


  情婦圈的女人都是洪水猛獸,美豔的臉孔下藏著青麵獠牙,所有人都在眼巴巴等著上位,不想被踩下去隻能變成她們那樣的人。


  我手指在溫姐臉上輕輕撫摸著,“如果我不變,喬倩和方豔豔的下場,就是我的。我沒有退路,隻能一直走下去,但我已經很久很久都沒照過鏡子了。”


  溫姐平靜的聲音忽然爆發出一陣低低的啜泣,“我們錯了嗎?我們有其他路走的,我們也可以成為某個男人的妻子,某個孩子的母親,我們也能做相夫教子的事,我們不是隻會賣笑,可我們為什麽變成了今天的樣子。”


  她偏頭看向臥房,房門敞開,露出精致的梳妝台,她盯著那些幾乎快容納不下的珠寶盒,還有關不上的衣櫃內溢出邊角的華服,“這樣紙醉金迷毫無人性的日子,我過了半輩子。”


  我蹲在她麵前,將她眼眶內滾下來的淚抹掉,她每淌下一顆我就擦拭一顆,“對,女人再不濟還有婚姻的歸宿,就算嫁到山溝裏,混一碗飽飯吃總不難。但溫姐,你甘心嗎,我又甘心嗎?我就是窮鄉僻壤出來的,我看透了那裏的落後和滄桑,我不想成為一個受命運控製的女人。像我母親那樣,這輩子除了為我父親忙碌,她連一點世麵都沒見過,她甚至沒有為自己活過,而最後她又得到了什麽。我知道糠菜和米糊多難吃,我知道撿起一盒別人不用的胭脂那種心酸的快樂,我想要活得好,我想要做窮人裏第一隻鳳凰。”


  溫姐說你已經做到了。


  我同樣看向梳妝台,那麵距離我有些遙遠的鏡子,“我們被恩賜了漂亮的麵孔,從出生就帶著不安分的野心,命數讓我們變成今天的樣子,我們強大不過它,不到最後結局誰也無法停止抗爭。”


  溫姐不再說話,她累了,累到一點力氣也沒有。


  我拆開一條毯子蓋在她身上,告訴她我要回去陪五爺,讓她自己好好休息。


  “任熙。”


  溫姐忽然開口叫住我,我背對她沒轉身,伸手拿掛在牆上外套,她語氣有些滄桑說,“永遠不要對男人抱太大期望,除非你能掂清楚自己在他心上的分量,有時急於走一條路,反而會把自己逼進死胡同。我們都是女人,沒有女人不渴望被嗬護被關愛,可不是所有男人都給得起,你從他身上得到了你瘋狂想要的,也一定會失去你瘋狂想留住的,你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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