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5章 吾名梁蒙
隻言片語間,薑逸塵已判斷出這行人來意,心下一陣唏噓。
知曉此時並非出手良機,隻得將擊殺顧燁的念頭暫擱一旁。
薑逸塵有心安分些,整個早點攤卻喧鬧了起來。
正是剛來的十人惹出的動靜。
這行人一路風塵仆仆,既下了馬來吃早飯,便想著好好歇歇放鬆下。
而他們挑的早點攤好巧不巧便與薑逸塵相同。
於是,便出現了不可避免的矛盾——人多,位子少。
這夥人儼然是在平日間作威作福慣了,仗著人多勢眾,便打算將還在用膳的顧客給打發走。
那仨尋常百姓見對方來勢洶洶,自然避之不及,趕忙將餘下未吃完的早飯胡亂扒拉入嘴,或是幹脆拿著東西躲一旁去吃。
空出來的第一桌,理所當然是給那位公子哥用。
可惜剩下兩桌的三個人卻不怎麽有眼色。
九名隨從稍稍打量了一番三人。
見得其中兩人打扮得遮遮掩掩,一時看不出深淺。
倒是中間一人塊頭大,看起來要老實些。
九名隨從簡單一合計便決定先將之趕走。
哪知這人也不是好欺負的主兒。
“噗呸!”
隻聽刀客朝邊上吐了口唾沫,而後清了清嗓子,鄙夷道:“怎麽?你們這一來讓老子嚼了一嘴灰,老子都沒嚷嚷,還要老子給你們騰地方?吃個早飯罷了,擺什麽譜?站著吃不樂意,上馬吃唄!都跟娘們兒似的,矯情!”
起初刀客還說得句句在理振振有辭,九名隨從聽了甚至覺得有些掛不住臉,進退維穀,可這最後一句轉折反而直接點燃了他們的火氣。
九名隨從朝那公子哥看了眼,得到默許後,齊齊抽刀拔劍攻向刀客。
刀客橫眉一豎,有些悻悻然地看著還未吃完的粥和包子,一掌猛然拍落在桌麵上。
木桌上的碗、盤子、勺子、食物,還有那把被白布包裹著的刀,紋絲未動。
朝街道一側的木桌邊緣卻迸發出一股磅礴勁氣,如一柄出鞘的刀,向九人攔腰砍去!
嘭!
衝在最前的數人被這勁氣轟退近半丈遠!
或摔個五仰八叉,或撞倒了身後跟來的同伴。
場間頓時一片哀嚎慘呼!
卻又教人覺得滑稽可笑。
顯然,刀客下手不重,隻是很純粹地教訓了下這夥人。
或是心存顧忌,或是覺得這九人壓根不配他認真對待。
狗不配打,便一腳撂翻,可不知主人做何感想?
狗主人果然沒讓刀客久等,很快便做出了反應。
隻聽嗆啷一聲脆響,緊接著一陣虎嘯龍吟,身著黃衫頭戴金紋黑冕的公子哥已離了座位拔劍出招!
從那柄金燦燦的寶劍,到那一身金貴華福,再到那金芒耀目的攻勢,黃衫公子恍若掙脫開塵世束縛,橫空而出的曜日光芒萬丈。
惹人矚目,偏又讓人難以直視而自慚形穢。
黃衫公子和刀客間的距離本不過一張桌子,頂多半丈距離,可這一劍卻似猛虎出籠,又如燭龍岀淵,裹挾著焚盡山河蒼野的狂肆和暴戾遙遙刺來!
一劍崩散了桌椅,轟碎了盆碗,刮起沙飛石走,直取刀客麵門!
若無意外,刀客那腦門眨眼間便將成為顆爆裂的西瓜。
卻見刀客坐在原位巋然不動,桌麵上的刀一個翻轉來到他手間。
那刀刀身極寬,沒有鞘,裹著白布。
現在去拆白布為時已晚,當然刀客也不會做此多餘之事,隻是橫刀麵前,以極盡樸實甚至不成招的招式,去攔來劍。
咚!
刀劍相擊一瞬發出聲悶響。
薑逸塵卻從中聽出猛虎出籠陷入冰窟、燭龍岀淵墜於凍河,沒有過多掙紮,便屈從於那轉瞬即逝的命運。
旋即一道澎湃的氣浪以刀劍交擊處為中心正要向四麵蕩開,那裹著白布的刀抵著劍鋒轉了個圈複歸原位,將那道氣浪清退無形。
從一劍刺出,到刀劍擊碰餘波散盡,不過片刻功夫。
刀客仍坐在條凳上,而那黃衫公子,劍已歸了鞘,人已翻身上馬,朝那群好容易掙紮起身的隨從擺了擺手,說道:“走吧,這兒不幹淨,換個地方吃。”
僅此片刻,九個隨從竟已灰頭土臉,聽得公子所言,也顧不得一身狼狽,著急忙慌地去尋那被驚散開的馬,準備上路。
黃衫公子趁這閑隙看向刀客,笑問道:“不知尊駕高姓大名?”
刀客微微抬首瞥了不遠處馬背上之人一眼,雖說對方用語恭敬有加,可仍是一副高高在上之姿,一瞥之後,刀客便挪開視線,無意作答。
似早已料見刀客反應,黃衫公子又問了句:“敢問尊駕往何處去?”
刀客聞言,不由遙遙北望,可仍不言不語。
黃衫公子見此非但全無惱意,那俊俏的麵龐上更是笑意盈盈,他捕捉到了方才從刀客眼中一閃而過的迷惘。
一個漫無目的的閑散之人,不足為慮。
離去前,黃衫公子又朝刀客看了最後一眼,隻是這回其雙瞳裏再無明確焦點,故而順延到了旁側,刀客右手邊的那張桌椅上。
那兒還有一人頭戴帷帽安坐其間,毫不為這場衝突所擾。
黃衫公子蹙了蹙眉,額間一道深邃的劍痕扭曲變形,他記得剛剛來時那桌應坐有兩人才是……
一行人風風火火而來,風風火火而走。
徒留一地糊塗賬。
當地百姓不是沒見過江湖間的廝殺打鬥,誰都不想被殃及。
是以,打從一開始發現苗頭不對,不管是路人還是其他早點攤的商販顧客,便已躲得遠遠的。
眼下衝突落幕,煙塵散盡,大家才聚攏回來,該幹嘛幹嘛。
而那對早點攤的夫妻倆見得一地狼藉,雖痛心疾首,卻也不敢表現出任何憤懣不平之態,暗自認栽俯身收拾起來。
刀客見狀兀自搖頭歎息,剛才若非他收了手,另施手段,這對夫妻的掙錢行當全得玩完,但他囊中並不闊綽,又自認沒啥掙錢手段,實在幫不了夫妻倆更多了。
一旁的薑逸塵渾似活在另一方天地中優哉遊哉,喝盡了最後一口豆漿,輕輕打了個嗝。
還好剛剛將碗口護得緊,沒進灰。
至於顧燁,則在適才黃衣公子和刀客對招一瞬便閃身離去了。
收拾了好半會兒,早點攤的夫妻倆忽而發覺場中那刀客和戴著帷帽不知避險的怪人間氣氛不對,相視一眼,悄悄往旁側挪去。
便聽得刀客說道:“那人還不如你。”
這話自然不會是同夫妻倆說的。
薑逸塵沒有搭話,隻是搖了搖頭,帷帽跟著晃了晃。
他認出了黃衫公子身份,藏鋒閣俞樂。
不談劍術,隻論修為深淺,他還難以望其項背。
而且俞樂是自傲了些,卻非魯莽之輩,出手拿捏著很好的分寸。
七成力,若刀客接不住,殺了便殺了,若刀客接住了,便就此打住,不再橫生枝節。
然,相較而言,薑逸塵更為在意的,是那些隨行之人對俞樂的稱呼。
“公子”,莫非俞樂不是以藏鋒閣舵主身份來的?
未待薑逸塵深入細想,聽得刀客吼了一嗓子道:“特奶奶的!真不過癮!”
薑逸塵如夢方醒,登時心下便是一顫!
霎時隻覺身子被牢牢摁在條凳上,一道刀芒向自己劈來!
這回可不是殺氣,而是貨真價實的氣勁,盡管刀未出鞘,以二人距離之近,足可殺人!
薑逸塵一手攬過置於桌上的行囊,再發散內力將桌子朝刀罡來向踢去,擋去一部分勁力。
身形卻借力,隨著坐下條凳向後急退。
最後一張木桌也未能逃過意外暴斃的命,四散而開!
薑逸塵木劍橫亙身前,體內天意訣鼓動,內息遊走百骸。
剛剛薑逸塵便在琢磨如何在盡可能短的時間裏溝通天地之力,在刀客將那九名隨從一拍而散後,他似有所悟,當下決定以天意訣一試。
可惜內息隻在體內飛快流竄,於溝通天地之力而言效果並不顯著。
好在隻對付這道突如其來的刀罡,薑逸塵另有他法。
劍未出鞘,卻也有一道劍罡橫掃而出。
一分力不多,一分力不少,與刀客劈來的刀罡不相上下。
幾乎就在下一瞬,薑逸塵所驅動的天地之力才“姍姍來遲”被轉化為數道劍氣。
寥寥數道劍氣虛無縹緲,本上不得台麵,偏偏抵消了劍罡刀罡相交產生的餘波,讓這方肅殺天地重歸安寧。
“妙!”
刀客擊節讚歎,再無出手之意。
薑逸塵心道:得,弄拙成巧,被誤會了。
雖然此人向自己出了一刀,更是第二次挑釁自己,但終究是在誇他,薑逸塵便打算回個禮。
搖著頭起身,表現得極為自謙。
可屁股一離開椅麵,那條凳終不堪重負,散了架。
盡管臉躲在帷帽之中,薑逸塵仍不免一陣尷尬。
辨了辨方向,朝早點攤的夫妻倆走去。
夫妻倆見這古怪男子朝他們走來,心下不免發慌,但念著逃也逃不過人家,對方應也不至於對自己二人出手,便安安分分地待著不動。
薑逸塵在懷中本已摸索到了銀票,最後卻改了主意,從行囊中掂量了整好補貼三張桌椅還有夫妻倆一日經營的銀兩,才遞到二人手中。
幾年打磨,薑逸塵雖非練得鐵石心腸,卻也很少再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義舉,隻是見人受無妄之災,心下過意不去,但他也有自己的分寸,能救一時之急,不施懷璧罪之恩。
夫妻倆自是感恩道謝連連。
薑逸塵簡單受了,便也打算離去。
隻是剛走了幾步,卻突兀地僵住不動。
他發現行囊似乎輕了不少,不隻是少了那幾個銀兩的重量。
薑逸塵心下大呼不妙,忙不迭地從肩上取下行囊,一寸一縷地摸遍。
“呃,兄弟,你那行囊破了個洞……”
開口之人是那刀客。
薑逸塵聽到了對方的腳步聲,也摸到了行囊上的破漏之處。
而那裏所放之物,本是個包紮嚴實的荷葉包裹,包裹中正是青蓮膠體!
現下已然灑漏了大半!
這感覺好似初到姑蘇城時,先被若蘭順走地圖,又被包打聽搶走三十兩!
薑逸塵心痛到無法呼吸。
“小,小兄弟啊,那可是你用來敷眼睛的藥膏。”
那刀客還跟在身側,隻是腳步有些零碎,語氣也極為懇切。
先前借著打鬥時激蕩起的勁風,刀客才發現帷帽下的青年另有布巾綁紮著雙眼,結合對方眼下這舉動,不難作出些推斷。
薑逸塵稍稍緩過勁來,抱著行囊苦澀地點了點頭。
看著那前搖後擺的皂紗,刀客揪緊了後腦勺不長的頭發,他知道那行囊的破洞十有八九便是自己與那黃衫公子哥打鬥時給刮破的,心下好生過意不去,遂道:“合著我也無處可去,如果你覺得合適,我給你當當隨從,照看前後如何?”
薑逸塵聞言呆愣半晌,弄得刀客好一陣抓耳撓腮。
薑逸塵在心中考量一番,眼藥毀了這一時半刻也沒法補回來,當下他所缺的正是一雙眼睛,刀客的出現好似瞌睡了有人遞枕頭,唯一問題不過信任二字。
一個陌生之人實難有信任可言。
薑逸塵道:“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刀客見總算有了回應,立馬回道:“沒啥可高興的,在下江門鎮楚山孤。”
江門鎮?
薑逸塵又是一愣,倒是沒被對方的冷笑話嗆到,而是心生狐疑。
行走江湖間自報姓名多是報所屬幫派宗門,這楚山孤報的可是生身之地?
而後便鬆口氣,若對方真是無門無派,跟著自己也方便行事。
薑逸塵拱了拱手,道:“那這幾日便麻煩楚兄了。”
楚山孤見對方一口答應,也是鬆了口氣,樂嗬道:“無妨無妨,畢竟是我惹出來的禍。說來你我也算很投緣了,一連兩天都能碰上,隻是還不知小兄弟如何稱呼?”
薑逸塵道:“恕在暫無法如實相告。”
楚山孤聽言眉頭一挑,當即便想撂句“真是個娘們兒”,但知自己理虧在先,再見對方打扮,確有難言之隱,於是說道:“理解理解。”
頓了頓又道:“不過總得起個名以便有需要之時,叫不出兄弟你的名字來吧?”
薑逸塵稍一思忖,便道:“吾名梁蒙。”
楚山孤跟著念了遍,又念了遍,總覺得哪裏不對,片刻後哈哈一笑,道:“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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