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臂夜叉執子之手
秋風掃落葉的沙沙聲響給寂靜的天地間平添幾分聲色。.
秋日聽葉落,縱然很快樂的人也會覺得淒涼蕭瑟,何況舊人剛去,悲念再添淒涼,唯有更悲。
平地間一隆起的土丘邊,正有一黑一白兩道身影上下翻飛,帶起陣陣疾風。
秋風更盛,沙石亂舞。
土丘邊上,一塊剛從新木剃下的木匾搖晃欲墜,其上工整的刻字因而難瞧得真切。
黑影在不斷閃躲。
白影則緊咬不放。
細較二人身法步伐,如出一轍,難分伯仲。
黑影本可抽身而去,卻似乎被一道無形的繩索給牽絆住,不論如何,在離開土丘五六丈遠後,必然迂回再次靠近土丘。
再然後,便是再次被逼離土丘,再次靠近土丘,循環往複。
如此看來,白影似乎是土丘的守衛者,隻要黑影靠近,便不顧一切地意圖將之驅散。
雖算不得荒山野嶺,但此處倒也算得人跡罕至,這土丘看來並不獨特,其上的土石見來嶄新如初,絕不會是埋藏著古老珍寶之地,到底是何魅力令這一方土丘,讓人如此向往,讓人如此守護?
啪嗒!
長條狀的木塊終於難在“狂風”中站穩身形,向前扣下。
正在其邊上的黑白身影,似也因這並不高聲的聲響,同時駐足,側目而來,再不動彈。
較近於土丘的是一白衣男子,生得眉清目秀,看似年紀輕輕,卻已過了而立之年,一副書生打扮看來溫文爾雅,配著腰間的酒葫蘆卻毫不著調。
另一黑袍男子,看來更像女子,長發披肩,秀氣似女子般的葉眉之下是一雙勾魂攝魄的深紫色瑰麗眼眸,肌膚白皙勝雪,似微微散發著銀白瑩光一般,生得邪魅卻稚氣未脫,應不過二八之年。
黑袍男子凝視著那塊躺下的木塊,不覺熱淚盈眶,抽搐的嘴角,如女子般令人疼惜,可他腳方挪動一寸,那邊的白衣男子便也跟著動了一寸。
他打消了靠近土丘的念頭,將目光挪向那白衣書生,艱難地張開戰栗的雙唇,顫聲道:“師兄,善泊自知年幼,學識不如你,見識不如你,悟性更不如你,師傅已將生平所學盡數相授予你,善泊從無爭奪傳承衣缽之心,想來對師兄構不成任何威脅。而今,師傅病重仙逝,方才入土,尚未安歇,師兄何故要在師傅墓前行此手足相殘之事?善泊不解,還請師兄告知一二。”
自稱善泊的黑袍男子緊盯著白衣書生的視線已被淚水打糊,他實在不敢相信,就在一盞茶前,當他刻好墓碑上的文字,將之插入墓前時,這位比自己年長十餘歲的師兄,竟會從背後對自己下殺手,若非自己耳聰目明,聞見身側掌風欺近,翻身閃躲,恐怕自己要同師傅一般葬身於此了。.
白衣書生輕嗤一笑,道:“師傅和師兄平日間沒少教過你,隻要你身在江湖,有時連呼吸都是錯的,有人對你起了殺意,你要麽逃,要麽被殺死,要麽殺死要殺你的人,餘下之話,皆為空談。”
善泊聞言驚怒,攥緊了拳頭,道:“同門之……”
未待善泊吐出下麵的文字,白衣書生已是截語道:“同門之誼又如何?師傅沒曾教導過你,會給你致命一擊的往往是你身邊的人麽?”
善泊腦海中一片亂麻,良久無言,之後訥訥道:“那師傅的死?”
“師傅的死,確是其陳年舊疾,與我無關。”
“我的存在……真的妨礙到你了?”
“若說沒有,倒不真實。”
“音家三小姐不日將奉旨去往都城幽京,音家可遣一護衛一侍女相隨。音台小姐天資聰穎,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入宮後雖從宮女做起,可憑著她的相貌和才華,早晚能為宮中貴人,其護衛侍女雖難共享榮華富貴,但不免跟著沾喜,師兄莫不是為此才為取我性命?”
“我對榮華富貴並無企盼,但對宮廷之景倒是頗為期待,確實是想借這機會去長長見識。”
“……師兄有此想法便去與音家老爺說便是。”
“那老骨頭雖攀附權貴,可倒也會尊重那小丫頭最後的意願。”
“既是如此,師兄讓善泊給師傅叩拜三個響頭,敬最後一份心意後,善泊便從此遠走高飛,再不出現在音家,也不出現在師兄麵前!”
白衣書生不語,似是默認了善泊的說法。
而後,善泊一動,白衣書生不動。
善泊走過白衣書生身側,白衣書生仍紋絲未動。
當第三次跪拜正罷,耳邊掌風又起,善泊的心已涼了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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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家不過是個小戶人家,音家老爺音合卻與江湖上首屈一指的暗器高手鬼無乃知音之交。
鬼無身有舊疾纏身,自知時日無多,便在這數月間,在音家叨擾甚久,隻為暢談今生,歡度最後韶光。
於是,年齡相近的善泊便與音台成了另一對年輕的知己。
平靜的日子總是在不經意間打破。
音家府中千金有三,小女兒音台的出眾不知緣何竟傳入都城之中,前幾日得來朝中聖旨自是頗為欣喜,一家子都指著小女兒登上金鑾殿,福澤音家。
鬼無算準大限已至,便提前兩日令其一大一小兩個徒兒易無生和善泊,將自己帶至僻靜之處,待其過逝後,悄然安葬。
怎知,便在其入土下葬後的當刻,上演了同門相殘的戲碼。
善泊重傷逃離,一時在江湖絕跡。
易無生得償所願,相伴音台去往幽京。
然,似是天意使然,音台此行竟遭遇強匪,一行官兵無一生還,音台被傳言跌落懸崖,生死未卜,而易無生則不知所蹤。
善泊不知從何處聽聞音台此行的劫難,星夜兼程至懸崖之下,搜尋音台的蹤跡。
三天三夜,未曾合眼,終昏厥於臨溪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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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
似在混沌中沉睡許久的善泊,醒來時卻聽聞這樣一句柔聲細語,迷蒙睜眼,眼前一手拖著小半截竹節,一手輕捏綠葉,小心翼翼往他嘴裏送入甘汁玉露的,不是令其魂牽夢繞的音台又是何人?
千言萬語近在嘴邊,可卻無力吐出隻言片語,他隻能咧著嘴,透出和這張秀氣的臉半分不搭邊的醜笑,便如鳳頭添雞尾那般醜。
“你為我而來?”音台問道,她明知他答不了話。
他隻是盯著她的雙眸,盯著她的玉手,笑著,一直笑著。
盡管那笑,依舊是那般醜。
但教天下紛亂爾,執手相攜作梁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