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尋個理由來看你
府內,往來的賓客絡繹不絕,各個位高權重的主子們,皆是帶了府兵和護衛。
百里玹夜散步般,儀態閑適地從前院穿過,疾步直到雨花閣樓前,便見那些身穿各色鎧甲之人,散布各處。
恐怕,要探查南贏王府隱秘之人,魚目混珠,也參雜其中。陌影在這府邸里,如何能安然無恙?!
他雖是人類,敏銳地直覺卻未曾損耗,察覺到她的視線,他忙抬頭看去。
樓閣二層卧房的窗帘微動,那錦繡金袍倩影似水底的金魚,倏忽一轉,不見了蹤影溲。
嚴如皓正在門廊下踱著步子,門裡的鳳頤和虞貴妃,不准他入內,他也沒膽子擅闖。
見百里玹夜過來,他猶豫片刻,徑直迎過去。
百里玹夜仰頭盯住二樓窗內的動靜,「他們在談什麼?恧」
「布了結界,聽不到任何動靜。」
說話間,嚴如皓側眸盯著主子臉上的反應,不禁因他如此在乎陌影的安危而失笑。
「當初你在皇妃娘娘墳前立下了誓言,定要抓到兇手,誅其九族。這會兒是在做什麼呢?」
「是,我的確立下過這樣的誓言。」
百里玹夜如此說著,卻還是擔心鳳隱會看出陌影有孕,他看向一樓緊閉的門裡面,擱著鏤空的花紋,正看到鳳頤、虞貴妃和鳳賢都在廳堂內坐著。
「既然誓言在前,咱們還是離開吧!」
嚴如皓作勢便要離開,卻一轉身,一臉的玩笑都僵在臉上。
不知何時,榮紹竟似一尊石像般立在了他們身後。
他黑袍綉文瑩亮,大好的陽光照下來,周身似蒙了一層漆黑的冰,叫人不寒而慄。
百里玹夜卻早就注意到榮紹,只是佯裝沒有發現罷了。
憑榮紹的速度,若真的奉鳳隱之命,要殺他和如皓,一劍揮過來,恐怕他和如皓的腦袋恐怕早已搬家。
雖然他是效忠月魔的,有時為了掩藏身份,也不得不做一些迫不得已之事。
「何事?」
「公主殿下在樓上看到你們,命榮紹請二位離開。」
嚴如皓不敢恭維地冷笑兩聲,故意大聲地朝著二樓的窗子打趣道,「怎麼樣?我說她不會見你吧?吵架了,還腆著臉的來!鬧得那麼僵,御熙王該送份大禮才是。」
榮紹冷睨他一眼,對百里玹夜俯首道,「公主還在氣頭上,御熙王殿下還是離開吧,我陛下與公主不過聊聊家常,不會訓斥公主。」
焦躁如焚的男子,似熱鍋上的螞蟻,來回踱了兩圈,卻還是無計可施。
他指著樓上對榮紹道,「你對她說,若真的生氣,她可以罵我一頓,別憋在心裡。說那些話,是我過分了,我道歉!她若真那麼喜歡百里遙,嫁便是,我絕不會阻止她。」
嚴如皓見他說完就走,哭笑不得地跟上去。
「哎?你這是道歉嗎?一點誠意也沒有。」
百里玹夜沒有吭聲,怕自己失控殺進去,大步流星地迅疾離開。
榮紹無奈地搖了搖頭,轉身便飛上窗口。
窗前,陌影側身讓開,讓他進去。
榮紹看了眼坐在茶几旁的鳳隱,說道,「公主,御熙王說……」
陌影俯視沿著雨花石小路遠去的兩個背影,漠然說道,「我都聽到了。」
包括,他的誓言。
包括,那句誅其九族。
更包括那句,「她若真那麼喜歡百里遙,嫁便是,我絕不會阻止她」。
她咬牙切齒地揪住窗帘,見那月白藍紋的身影轉身,她忙又退離窗前,隔著茶几,在鳳隱對面坐下來。
「現在陌影臭名遠揚,皇舅父還是少見為好,免得他們又說,我是被皇舅父教壞的。」
鳳隱不是聽不出她是故意諷刺。
飛揚入鬢的眉梢微動,他拖曳著冗長的髮絲與龍袍起身,走到她身旁,遲疑良久,手還是拍在她的肩上。
「影兒,舅父知道你受委屈了,剛才,朕也對珣帝提過,這事情不好處理。」
「陌影明白,那聖旨上,按下的是兩國璽印,這婚事不能退。」
「影兒,你放心,朕不會讓百里遙有機會當新郎的,他和嚴如玉如此,朕定親手殺了他們,為你出了這口惡氣。」
「殺了他們?」
她揮開他的手,厭惡到雙眸血紅,聲音卻平穩地波瀾無驚。
「活了萬年,有多少人為了保護皇舅父委曲求全,生不如死,甚至喪命,皇舅父就不能看在那些為你死去的人的份兒上,多幾分良知嗎?」
良知?鳳隱自嘲地笑了笑,「影兒,我們對生命若有良知,何以獨步天下?我們是吸血鬼,就算我們修築寺廟,改吃素食,也無人當我們是良善之輩。」
是,他們都要獨步天下,他們都要至高無上,他們不開心就可以把人殺掉,一了百了。
可是她不同。
莫錦年,是她心底的一隅凈土。是曾許諾她一生幸福的男子,曾虔誠跪在她面前求婚,曾在她病痛難過時,陪伴她,曾真心地愛過她。
此生此世,她再也遇不到那樣美好的人。
他始終在她心裡,提醒她,無論這塵世對她是否溫柔,是否仁慈,她都該保持善良。
百里遙雖有他的容貌,卻是抱著目的迎娶她,可這婚事也是因為她的跪求,那怪不得他。
「這件事,是鳳想容利用百里遙,我也利用了百里遙,才救了百里玹夜和皇舅父。百里遙也不明原委,就算他做了什麼,亦或對我心存怨懟,也是人之常情。嚴如玉和他的事,在訂婚之前發生的,而且嚴如玉是真的喜歡他,她還說,她已經有了百里遙的孩子。」
鳳隱搖頭嘆息,不禁發現來靖周,是一場錯誤。
他好不容易培養得她殺伐果決,如今,竟是又打回了原形。
人類的拖泥帶水,優柔寡斷,還有那該死的善良,擾亂了她的理智。
他更不喜歡這窗前的陽光,耀目地灼傷眼睛,而且,正能看到梅院里的那一大片怒放的梅樹。
思及鳳迤邐,他終是和緩顏色,把陌影拉起來,疼惜地攬入懷裡。
「影兒,你不能總是為別人著想,如果這婚事成了,你的未來怎麼辦?你不會幸福的。和頤兒在一起,至少你們心意相通,他不會像百里玹夜那樣欺騙你,不會傷害你。」
「可我累了,我可以當你冊封的儲君,但我不想再殺人,更不想與你和鳳想容一樣,傷害一個無辜的胎兒。如果你真想殺誰,不如去殺鳳想容,既有挑戰性,又能永絕後患!」
殺鳳想容!鳳隱攜這四個字下樓,來時的一身暗怒未得疏解,反而因陌影一番冷嘲熱諷,愈加心煩意亂。
譽平王鳳越被剷除的那一晚,他確定,是迤邐救了他。
他怕她還活著,怕再次見到她,也期望再見到她。
他不願讓她知道,曾經溫文爾雅的他,變成了一個嗜殺成狂的魔鬼。
近來,他善待陌影,善待所有人,甚至在沒有殺戮的境況下,想收納靖周。
但是,他不殺別人,別人卻逼著他大開殺戒……
他已然如此努力,陌影也沒有當他是良善之人。他還能怎麼做?
雨花閣的門被吉祥如意打開,紅煞親自上前,「陛下慢走。」
他冷掃她們一眼,「嚴太後果真是鍥而不捨!哼哼,她派你們來,便能留住陌影的心?」
「太後娘娘並非想留住什麼,只是不想公主殿下仇視靖周,而且,奴婢們也都喜歡公主殿下。」
若只是如此,嚴太后倒是棋高一招。
春雨襲來,潤物無聲,有她們的服侍,陌影怎敢遺忘靖周?
他拉上暗紅的黑紋披風錦帽,走出門檻。
虞貴妃和鳳賢、榮紹亦是心情沉重,亦步亦趨,緊隨後面,不知該如何寬慰。
鳳頤追上去,說道,「父皇,陌影捨不得殺百里遙,兒臣可以動手。」
鳳隱聽出他話中深藏的殺氣,轉頭命令,「你不要輕舉妄動,照她說的做。」
「為何?」
「我們要的是整個靖周,百里遙不足為懼。別為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亂了方寸。」
「是。」鳳頤應下,卻不禁懷疑父親吃錯了葯。
若在從前,若這院子里一人讓他不痛快,他恐怕會殺掉所有人。
鳳隱厭煩於人類的應酬,並不急於返回榮禧堂,穿過九曲亭廊,見花木復甦,忍不住看向梅院的方向。
林木的枝椏層疊,縫隙里,有一堵白牆。紅色琉璃瓦,遮襯牆頭,白牆上扇面小窗秀雅別緻,紫檀木窗格鑲嵌,幾條梅樹枝斜斜伸過了牆頭來,詩情畫意,孤芳悠遠,靜謐美好。
這個季節里,也獨那一處最美。
恍惚間,他似看到那牆壁前,一抹銀白梅花錦袍的女子經過,髮髻側彎,僅簪了三朵梅花小簪,傾世的容顏綻出一笑,遙不可及。
心頭漣漪微動,他出神地停住腳步,錦帽下絕美的容顏,落下兩行血淚。
虞貴妃側首看他一眼,見他拿帕子按在臉上,看了那邊一眼,說道,「陛下……若臣妾沒有記錯的話,那邊,應該是長公主曾居住的梅院吧?」
鳳隱猛然回過神來,嘲諷冷笑,「便是這樣一個簡陋寒磣的小院,竟讓她甘之如飴,沒出息的東西!」
說完,他凌厲轉身,便沿著亭廊繼續走。
虞貴妃堆上笑,「聽說,那裡面的東西,都是頂級的羊脂溫玉櫥櫃,典雅奢華,無法以言語形容,就連百里珣的妃嬪寢宮,都不敢與之媲美。前陣子,一位女醫在裡面住過,後來就不知為何,消失不見了,聽說是她傾慕南贏王,因遭到陌影阻撓反對,給陌影下了毒,導致的小產。」
鳳隱邁開步子,回眸看她一眼,「天下間,似乎沒有愛妃不知道的事兒。」
虞貴妃自嘲笑了笑,上前挽住他的手臂,「臣妾也不曾打探過,不過是聽百里珣的妃嬪們聊閑話聽來的。」
「這些瑣事能讓愛妃開心,倒不是為一種樂趣。」
「陛下……」虞貴妃溫柔歪頭,靠在他肩上,「不如,我們去街上走走,這院子里人生鼎沸,莫說影兒不喜歡,臣妾也不喜歡。」
「朕決定,去找鳳想容。」
鳳頤和鳳賢在兩人背後相視,齊聲道,「父皇要做什麼?」
「殺了她。」鳳隱似閑話家常,笑道,「如此,我們才能一世無憂。」
*
這一晚,不出眾人所料。
南贏王稱病,並沒有夜宿在新側妃房內,仍是如往常一樣,命紗依側妃服侍,府邸地下人們,也頓時就此看清了形勢。
麗珠苑內,新娘子坐在床沿,頂著紅蓋頭,僵坐到亥時,仍不肯就寢。
合巹酒擺在桌案上,寂冷如冰。
高大如梅樹的燭台上,枝椏對開重重,燃了層層紅燭,每一個紅燭都是垂淚斑駁,似凝固的血。
嬤嬤和丫鬟們不敢上前,聽到推門聲,眾人驚喜地朝著門口跪下去。
進來的人,卻不是新郎。
她著一襲金紋鳳袍,冗長曳地,那蝶袖上垂墜著美麗的紅色絲帶,隨著輕緩無聲的步子,清幽飄逸。
一張張笑顏尷尬僵住,抬起頭,視線掃過來人婀娜高挑的身段,就見那絕美傾城的面容,映在燈下,清淺一笑,讓整個艷紅的新房都黯然失色。
「都免禮!嬤嬤,給側妃掀開蓋頭吧!」
嬤嬤忙應聲,走向床前。
坐在床沿的女子,手握著玉如意,顫抖不止。
嬤嬤的手要觸到紅蓋頭時,她突然凄厲地開口,「不……不要!王爺不來,這東西我絕不掀開。」
陌影上前,憐憫一嘆,亦是無奈。叔父因虧欠紗依,一日也不曾宿在秦氏那邊,更遑論是這麗珠苑。
見眾人局促無措,忐忑不安,她擺手,示意眾人退下。
「嬤嬤,去給側妃準備熱菜熱飯送過來。」
「是!」
門關上,室內獨剩兩人。
陌影環看了艷紅的新房,那紗簾之上滿是異域風情的圖案,已然足可見,南贏王府給了莎車國天大的面子。
她伸手把紅蓋頭掀起來,鳳冠下的易容面具上,妝容早已經花糊成一片,鬼魅般,慘不忍睹。
「熱嘉,你這個樣子,可不像一位郡主呀!」
說著,她擱下紅蓋頭,轉身拿來熱毛巾,給她擦掉臉上的妝容。
「從繞雲山回來,又是過年,又是婚禮,太多的應酬。父王病重,咳嗽不止,你也親眼看到了。他為靖周拼殺,在戰場上落了內傷無數,秋冬極易複發……」
熱嘉還是啜泣,卻是字字句句都聽在耳中。
「紗依側妃精通醫術,父王離不開她,還請你諒解。父王這些年,始終不能碰觸任何女子,只是礙於顏面,此事不敢於外人說道。父王不過是一個受制於人的王爺,國與國之間的交易,也是不能忤逆的。」
熱嘉這才呼出一口悶氣,忙跪下來,「陌影公主不必憐憫奴婢,奴婢本就是個丫鬟罷了。」
陌影伸手把她扶起來,卻並非只因憐憫她。
如此一個血液濃腥的女子,貪念太重,她若留在府邸中,勢必要攪得雞犬不寧。
「過一段時間,莎車國國君勢必要派人來,查看你是否有孕。你若是沒有,恐怕他不會饒了你。所以,今晚我過來,是想給你一條活路。」
熱嘉這才聽出她的意思,「公主是要送我離開?」
陌影幫她取下頭上的鳳冠,輕撫她黑亮的髮髻,「你是熱嘉,不是麗娃,你沒有必要背負麗娃的命運。」
「不!我不走!」熱嘉近乎咆哮地避開她的手,踉蹌退離床邊,「我死也不走!」
「為何?」
熱嘉咬牙挺直脊背,「從今往後,我就是南贏王府的主子,我好不容易熬到這一天,我有富貴榮華,我不要走。」
富貴榮華?!陌影垂眸看著手上金燦燦的鳳冠,無法理解這女子的心思。
好好的自由不要,非要屈就在此守活寡,大好的年華,何苦在這裡當小三?!
「你若不走,就必須當好這個側妃,不要叫人以為,麗娃側妃是一個沒有教養的女子。還有,從今往後,你將以面上這張臉活下去,再也不能恢復自由之身。」
熱嘉顫聲強硬說道,「熱嘉都明白。」
陌影看出她對自己防備,不再靠近。自從她差點殺了百里蘊,所有人都在懼怕她,這倒也是好事,能省去不少麻煩。
「我言盡於此,你不領情,我不會再來,更不會戳穿你。不過,今晚過後,你若做任何傷害我家人的事,我不會放過你。明白嗎?」
「是。」
陌影走到她面前,輕拍她的肩,柔聲道,「那麼麗娃側妃,本宮告辭了,你好自為之。」
說完,她走向門口。
「公主殿下……」熱嘉忙跟過去。
「你改變主意了?」
熱嘉猶豫再三,卻道,「郡主她不嫁入南贏王府,是因為她還惦記著御熙王。她定然以給公主殿下十萬兩銀子的事,威脅御熙王。恐怕這會兒,已經成功進入王府。」
「我知道。」
「公主殿下如此聰穎,為何還要答應與她交易?」
「我……缺錢。」
「公主就不怕,御熙王和郡主會……會在一起?」
會嗎?麗娃那樣一廂情願的暗戀,的確感人肺腑,如果百里玹夜真的動心,她也無計可施。
不管她做多少,那男人終是把她當成了殺母仇敵的女兒。
「隨他們吧。這世上,有太多事,是我們左右不了的。」
*
陌影穿過麗珠苑樹影叢密的花園,走出小院。
夜空里,忽然下起雨,細密如牛毛,雨絲里都是植物滋長的清新之氣。
她張開羽翼,避開巡邏的護衛,縱身而起,返回雨花閣。
一推門,紅煞和香茹忙跪下去,樓上,吉祥和如意正在準備她沐浴的物品。
那金黃的鳳椅上,一個秀雅的身軀站起身來,他一襲黑袍,拉下臉上的面罩,正是百里玹夜。
「大半夜的,你到處亂跑什麼?」
鳳想容不知藏身何處,四處尋不到蹤影,今晚南贏王府有不少賓客留宿,他最怕那老妖婆會混淆其中,趁機傷害她。
「你來做什麼?」
「我……」
是呀,他來做什麼?白天的爭吵,已然撕破臉皮,他不該來,卻又不放心。
若非紅煞說她只去麗珠瞧瞧就回來,他早就帶人衝出去。
「今兒晌午,父皇下令把答卷轉入禮部,三日後舉行對弈賽……」
「我的九族都在這宅邸內了,御熙王殿下若是想殺,就殺個痛快吧!」
陌影一眼不再看他,兀自提著裙擺上樓。心裡卻並非不知,他是緊張她的安危,說那無關緊要的話,不過是尋一個理由,來探望她。 ——
題外話-——二更很快來O(∩0∩)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