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柳暗花明處
厲明昕看出了她眼裏的擔憂,他很想衝著唐繡瑾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容,但是這次他已經醒過來很久了,身體裏好不容易積蓄起來的那點能量像是耗光了一樣,他現在眼皮打架,眼看著又要昏睡過去。
唐繡瑾摸摸他的額頭,摸到了一手的汗,她卻也不嫌棄,隻是溫聲說道:“沒關係的,我給你紮紮針吧,說不定還有些用。”
厲明昕沒有辦法回答她,唐繡瑾就當做是他默許了,默默的把帳篷裏的爐火生得更旺了一些以保持房內的溫度,然後輕手輕腳的拉開了他的衣襟。
雖說厲明昕為人處世老道,但他畢竟還是一個少年人,頂多算是剛剛步入青年的範疇,衣襟下的胸膛覆蓋了一層薄薄的肌肉,隱約可以看出曾經經曆過良好的鍛煉。
他的胸膛坦蕩地暴露在空氣中,便有些不適應的瑟縮了一下肩膀,唐繡瑾伸出手指,輕輕地撫過他的皮膚,又摸到了一手冷汗。
原來男人的生命也是這樣脆弱的。
唐繡瑾胸中有千百思緒,卻一句話也不能說,她隻能硬起心腸,取出銀針,衝著那單薄的胸膛紮了下去。
針灸一根接一根的刺入厲明昕的身體,厲明昕實在是熬不下去了,在她刺到第二十一根的時候閉上了眼睛,再次陷入了沉睡之中,任由唐繡瑾把自己紮成一個活刺蝟。
又過了一會兒,唐繡瑾注意到,厲明昕緊皺著的眉頭舒展開了。
唐繡瑾無聲的笑了起來,原來還是有用的,她心想。
但是針灸並不能救命。
瘟疫的來源都不清楚,光憑借幾根針灸治不好這個病的。唐繡瑾紮的,也都是一些聯通經脈的穴位,目的並不是為了治病,而是為了讓厲明昕的身體好受一些,不要那麽疼痛。
紮完了一百零八根針以後,唐繡瑾的額角也溢出了一層薄汗,臉上卻露出了一點恬淡的笑容,隻要能讓他好受一些,哪怕這些針是紮在唐繡瑾自己身上的,她也願意。
在之後的日子裏,唐繡瑾每天晚上都會來他這裏一趟,掀開他的衣襟,幫他針灸一下,以緩解他的疼痛。
但是她的行為卻讓她自己漸漸瀕臨了崩潰的邊緣。
厲明昕消瘦得太快了。
吃不下東西,也喝不下水,身體卻在不停的出汗,他身體的機能快速的被病魔燃燒著,唯一能夠緩解他的痛苦的,是唐繡瑾的針灸,和一塊通過擦拭他的身體幫助他降溫補水的手帕。
不到三天時間,厲明昕徹底瘦成了一把骨頭。
那是真正的一把骨頭,他那層薄薄的肌肉在內耗之中被徹底分解了,隻剩下一層皮肉包裹在骨骼上麵,體重輕得不像一個男人應有的分量。
唐繡瑾在揭開他的衣領以後,發現自己居然找不到一個可以下針的地方了。
她突然很想大哭一場,於是匆匆幫他把衣服拉好,自己跑了出去,鬼攆似的跑到藥房,慌亂的尋找著藥房中的藥材。
隻有做些事才能夠讓她不那麽慌。
“黃芪三錢、凝憂、蟬蛻兩個……還有……”唐繡瑾早就把《藥典》中的藥方背得滾瓜爛熟,但是現在她的手卻抖得厲害,一邊向八荒六合的神祗祈禱著,一邊拚了命的在空白的大腦之中搜刮著需要的藥材。
她很快就把藥材湊齊了,然後一股腦的推到爐子裏,煮了起來。
這些事情忙完以後,她又閑了下來,是又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越想越覺得可怕,便幹脆去把燒火的阿姨擠開,自己親自坐在火炬前麵,做起了燒火的差事。
她從中午一直坐到晚上,隻知道不停的往爐子裏麵添柴,大火小火一概不知,直到聽到李香雲喊她。
“阿瑾,爐子都燒幹了。”
唐繡瑾茫然的回過頭,看見李香雲在自己身後,而且除了她之外,還有一個鋥光瓦亮的屬於斷嗔的腦門兒,以及……斷嗔手裏的一個輪椅。
厲明昕不知道什麽時候又醒過來了,他身上裹了厚重的三床錦被,被斷嗔直接推到了藥房來。
唐繡瑾一個激靈,從地上跳了起來,她顫抖著走到厲明昕身邊,忍不住數落起斷嗔來:“把他推出來幹什麽?你知不知道他不能受一點風寒?”
修道的聖僧無端受了一通指責,臉上卻不見一點喜怒,隻是麵無表情的看著唐繡瑾,像是佛陀俯視人間疾苦。
李香雲聞著那股焦糊味兒,就跑去弄唐繡瑾的爐子,她那隻爐子燒了一下午,沒有加水,幾乎熬幹了,折騰了半天,隻弄出來了一點點糖漿一樣的東西,堪堪裝滿了一個勺子。
李香雲聞了兩下,忍不住露出了嫌棄的表情:“你這個也太臭了。”
然而一回頭,卻看見厲明昕盯著那一小勺灰不拉嘰的不明物,臉上居然有點垂涎三尺的意思。
不知道為什麽,今天晚上的厲明昕,精神狀況比以往好了很多,他甚至能勉強說幾個字了,他說:“……給……我。”
聲音雖然很輕,但是近在咫尺幫他扶著輪椅的斷嗔還是聽見了,於是和尚誦了一聲佛號,把那一小勺糖漿一樣的不明物端了過來,遞到厲明昕麵前。
厲明昕低下頭,伸出舌頭,一點一點的舔舐起來。
像是瀕死的野獸在舔舐從蜂巢之中漏下來的蜂蜜。
厲明昕的動作慢吞吞的,也沒人催他,他花了足足半注香的功夫,才把那一小勺東西舔完,吃完以後,就像是完成了一個很大的心願一般,心滿意足的閉上了眼睛,又昏睡了過去。
“阿彌陀佛,貧僧帶殿下回房吧。”斷嗔這人鐵石心腸的,厲明昕富的時候他不理,落魄的時候也不見他憐。看厲明昕昏睡過去了,他就像完成了一樁任務一樣,推著厲明昕回去了。
唐繡瑾看著他的背影,終於忍不住淚如雨下。
她心裏很清楚,厲明昕的時間不多了。
在前一天,厲明昕連睜開眼睛都很困難,今天卻精神大好,還能讓人把自己推出來,特意來到藥房吃一勺漿糊一樣的藥渣,除了回光返照,她想不出任何理由。
李香雲沒有跟著斷嗔一起走,她是特意來看唐繡瑾的。她見唐繡瑾一聲不吭的坐在一邊掉眼淚,也不說廢話,隻是默默的坐在唐繡瑾身邊,陪著她。
李香雲就這麽陪著唐繡瑾在藥房坐了一夜。
生病的人太多,藥房可以說是最忙碌的地方之一,這裏的人來來往往,其間或者有人注意到這兩個女人,卻沒有人為她們駐足。
人命關天,藥房中的每個人身上都擔負著救人的重任。
第二天早上,天剛破曉,一縷金黃的陽光透過窗台照了進來。
唐繡瑾一直在掉眼淚,現在眼睛腫的跟核桃一樣,李香雲怕唐繡瑾想不開尋短見,一晚上也沒敢睡,硬是陪著熬了一夜。
看到窗外的陽光以後,李香雲揉了揉靜坐一夜之後凍僵的腿,眯起眼睛張望了一下,忽然看到厲明昕的帳篷那邊人來人往,有許多人進進出出。
她心裏咯噔一下,心說那小皇子莫不是已經死了,又不敢讓唐繡瑾知道,隻能推說自己餓了,便悄悄的從藥房中溜出去看情況。
她回頭看了好幾次,確認唐繡瑾依舊在默默掉眼淚,沒有把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這才趕緊跑進了厲明昕的帳篷。
但是她不知道的是,唐繡瑾在她轉過身以後,像是感應到了什麽似的,往那邊看了一眼,正好看到李香雲做賊一樣的溜進去。
唐繡瑾閉上了眼睛。
纏綿病榻的皇子帳中出現許多人,這並不是什麽好消息,唐繡瑾簡直不敢去想這背後意味著什麽,哪怕她已經在心底做好了建設,哪怕她這些天親手送走了數百名病人,早就對死亡有免疫力,但是當這一刻來臨的時候,她還是會害怕,還是會肝腸寸斷。
大約世間最痛苦的事加起來,也抵不過痛失所愛。
唐繡瑾又在原地等了一會兒,突然看到李香雲像撞了鬼一樣,從厲明昕的帳篷中衝出來,大呼小叫的向自己奔來,她忽然覺得自己就仿佛一個刑場上的犯人,隻能眼睜睜的看著閘刀一點點的降落。
“好了!好了!他好了!”李香雲還沒有跑過來,就已經開始通報消息了,她的臉上是一片驚喜的表情,聲音順著風傳過來,顯得有些失真,唐繡瑾偏過頭,仔細辨認了一下,心想,我聽錯了吧。
很快,李香雲就衝到了唐繡瑾麵前,她緊緊地握住她的肩膀,努力壓抑著因為劇烈運動而上翻的氣血,盡可能的保持聲音的平穩,對她說:“厲明昕他沒事了,真的。”
唐繡瑾卻並沒有露出什麽驚喜的表情,她連笑容都擠不出來一個,冷漠的說:“飲鴆止渴是沒有用的,你說實話吧,我受得住。”
“我沒騙你!不信你自己去看看,所有軍醫都在他那裏,我每個人都問過了,他的情況正在好轉!”
唐繡瑾整整呆愣了有一分鍾的時間,她用發脹的腦袋消化了這個消息,然後突然像瘋了一樣的向著厲明昕的帳篷跑去,完全不要大家閨秀的儀態了。
短短二百步的路程,她卻跑過了自己的一生。
當她推開那道阻隔生死的門之後,正好看見厲明昕被幾個軍醫圍坐在中間,身上搭著一床薄毯,聽見門口的聲響,便抬起頭來往這邊望了一眼。
四目相對。
他看起來非常憔悴,兩隻眼睛也不太睜得開,但是是活的——他的眼睛裏有生者特有的那種生氣。
唐繡瑾站在門口,心如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