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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6.第496章 金雀高飛(四)

  月光慢慢向高澄走過來,她像是有什麼重要的話,一定要看著他對他說,讓他記在心裡,怕他會忘掉。


  外面的嘈雜都是與她無乾的。


  「郎主!」劉桃枝突然推開殿門闖進來,看到郎主和高王妃李氏並立一處,正像是有什麼話要說。


  「外面什麼人?」高澄也聽到了嘈雜聲。


  還沒等劉桃枝回答,濟北王妃和琅琊公主元玉儀已經率命婦們闖了進來。


  劉桃枝退進殿內。若是武人壯士,他定然毫不手軟。但這些命婦卻讓他無法下手。


  濟北王妃看到殿內的高澄和月光,立刻得了意。走進殿來,縱聲狂笑道,「果然又是齊王在此行樂。**弟婦之事,不知高王知不知道。人人都說齊王欲做天柱大將軍,或可比天柱大將軍更進一步。若是齊王連天下都得了,誰家婦人不是盡歸齊王?」


  這話讓後面跟進來的那些命婦都變了顏色。


  劉桃枝恨不得手刃了這婦人。


  高澄沒理睬濟北王妃,盯著她旁側的元玉儀。他並無意外。


  「你果然來了。」高澄笑問一句。


  元玉儀面上灼燒,她倒意外了。事到如今又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抬起頭來挺身上前一步,看著高澄道,「妾也是元氏宗室女!」


  高澄忽然大笑起來。


  他笑罷了問道,「這都是他安排的吧?或者還有那個痴人?下面爾又該如何?」他這話是問月光的,說著就轉過臉來看她。


  轉身便覺脖頸上被一物相抵。


  命婦們驚聲尖叫。


  高澄垂眸用目中餘光瞟到那是一把匕首,正握在月光手中。


  劉桃枝這時當然不能再坐視。他悔自己剛才都在留心剛進來的濟北王妃和琅琊公主等人,忘了高王氏李氏這個人。


  他剛一步跨過來,高澄伸手做了個手勢阻止了他。


  「高子惠,」月光緊緊握著匕首,抬頭看著他那一雙綠眸子。「奪我性命的人便是你。」


  月光突然反手將匕首刺入自己頸中。


  事情之快及意外都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劉桃枝也怔住了。


  月光手中還握著匕首,血已經流下,在她的華服上留下刺目的痕迹。


  她站著未動,掃一眼那些慌張、恐懼的命婦笑道,「齊王從未對我行過不軌之事。我不願他身染污名,因此自戧為齊王正名……是高子進……想借我誣陷……」


  她已經用盡了力氣,再也無力說下去了,身子也軟下去。


  高澄伸手來扶她。


  月光支撐不住自己向地上倒下去,在最後模糊的視線里看到高澄距離她越來越近。終於有巨大的力氣托住了她,讓她如在雲中。


  高澄抱緊了她,不令她倒地。他喉頭哽咽,目中湧上淚。不想她竟然可以為他傾付性命。哽咽之間痛楚道,「卿卿何必如此對子惠?」


  「子惠欲使我死不瞑目?」月光也淚盈於眶。她即將死去,他居然還說這樣的話。「子惠真的……怕沾染了我……究竟還是……心裡沒有……」


  高澄抱緊了她,他的淚順著面頰流下,滴落在她面頰上,與她的淚交合在一起。「卿卿在子惠心裡與別人不同……」他哽咽得說不下去。


  「別……」月光想阻止他。後面的話她不想聽,不想在生命的最後還聽到他的拒絕,不想帶著遺憾走入下一世。她已經沒力氣了。


  命婦們固然慌亂,濟北王妃卻失望到了極點。


  琅琊公主元玉儀驚得倒退數步。


  「郎主,孫太保來了!」劉桃枝的大喊聲壓住了所有的聲音。劉桃枝的聲音里滿是驚喜。


  高澄輕輕將月光的屍身放好,再站起身來。他向殿外走去。


  命婦們都跟著轉過身來。


  濟北王妃聽到「孫太保」三個字已經是怒目圓睜。


  元玉儀暗自往後躲了躲。


  高澄走出殿來,看到太保孫騰已至庭中。


  荒蕪許久的秋信宮裡現在到處全都是孫騰帶來的兵卒。


  濟北王妃的心情是矛盾的。她既痛恨孫騰,又寄希望於孫騰。看著孫騰穿著鎧甲,持劍攜弓,她心裡滿是興奮和期待。如果今天真能看到高澄血灑秋信宮,也算是血祭了他的夫君。


  孫騰一眼就看到了走出來的高澄立於殿外檐下。他心裡總算鬆了口氣,情不自禁上前道,「齊王安好?」聽語氣他對高澄甚是關切,但又顯然不是來與高澄作對。


  命婦們倒還好,怕的就是孫騰進來便是又一場血雨腥風。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但只不要不波及於己身便也跟著鬆了口氣。


  「孫太保必是來向本王復命。」高澄心裡也安定下來。只要孫騰來複命,便是鄴城無恙,宮中無恙。


  濟北王妃此時才知大勢已去。


  「城中宮中俱已安定,臣特來向大王復命。」孫騰說著抽支箭來搭在弓弦上,然後舉起手裡的弓。他的弓看似是對著高澄的。


  這驚人之舉又讓命婦們提起了心。但看一眼高澄卻是毫無驚詫之色。這又是怎麼回事?


  只有濟北王妃突然凄聲大叫道,「齊王不念及她是你枕邊人,何其心冷!」


  命婦們大驚,目光都注視到元玉儀身上。齊王的外婦琅琊公主元玉儀,只有她是他的枕邊人。濟北王妃說的還能是誰?

  孫騰箭未出,先喝道,「爾從小在我府中長大,生得聰明伶俐,喜自命不凡。我因女兒遺失,故對爾格外厚待。騙你是元氏庶女,不過是因為喜歡看你小小年紀儀態就與眾家妓不同,取樂而已。爾倒信以為真,最終被濟北王利用。爾誤了世子在先,后又敢於謀害大王,今日我便幫大王除了禍害。」說著手一松,羽箭飛了出來。


  孫騰此舉並沒有先求得高澄同意。因為他並不知道他會不會同意。但對於孫騰來說,元玉儀是兩次為害的人,絕不能再留。


  元玉儀先見孫騰張弓。雖害怕,可並未覺得是向著她的。濟北王妃悲嚎,命婦們都看她,才知道孫騰真的是要射殺她。


  故主一番言辭告知真相。她最後藉以支撐自己精神的宗室女身份已經隨著真相的解開轟然倒塌。原來所謂琅琊公主不過是個大笑話。而她卻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才知道真相更是天大的笑話。


  羽箭呼嘯著飛出,命婦們四散奔逃。


  剛剛知曉了真相的元玉儀已經變成形如痴傻。她不是元氏宗室,那她又是誰?這個身份都是假的,她這個人又是真的還是假的?連這塵世都變得不辨真假。


  那對面飛來的箭是真的還是假的?她突然想就這樣試一試那支羽箭是真的還是假的,就用她自己去試。她沒有躲開,比那些尖叫著逃開的命婦們還冷靜。


  元玉儀一動不動地站著,親眼看著那支箭向自己飛過來。


  箭准准地射中了她。


  她心中從來沒有承受過這麼重的力,壓得她無法喘息,壓得她倒地不起,壓得她連最後呼吸的力氣也沒有了,迫得她不得不把最後一口氣也吐出來。


  在最後一瞬間,有兩個字輕不可聞地從倒地的元玉儀口中吐出:「高郎」。


  看她倒地氣絕,高澄走過來。低頭看著黑髮白衣,依然美麗的元玉儀,心裡也忍不住慨嘆。他從未嫌她身份低微,初時只覺得她可憐可憫,讓他愛不忍釋。


  也知道她刻意奉承。偏巧少年時的元仲華性子執拗,因此他才愛元玉儀格外柔順。或許他原本可以一直把她留在身邊,雖然難以獨寵。但是後來太多的事,以致於兩個人走到今天的結局,也是身不由己。


  最重要還是心魔不除。


  從前那跳白紵舞影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再也不會有了。他對她沒有恨意,只剩下忘記。


  因為心裡忽然想到元仲華,高澄才記起他的來意。同時心裡那種不安感又湧出來。


  李祖娥冒月光之名引他來秋信宮,這是高洋的安排不假。那麼高洋現在又在哪兒?

  仁壽殿的庭院中,兩個守門的宦官將世子菩提和四郎阿肅奪來。


  阿孌真是左右為難,大力撞門不開,又見世子被奪,她只得又去搶奪世子。


  殿內的元仲華被林興仁手中的白帛勒得覺得面頰脹痛得像是要爆裂開,哪裡還能再說得出話來。殿外的喧鬧聲在她聽起來越來越遠,越來越不真實。


  元仲華盡了最大的努力想掙脫,想看到自己的兒女。哪怕是只看一眼。但這也成奢望。她覺得外面安靜了,有好長的時間什麼聲音也沒有,連菩提的哭聲都沒有了。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王妃,」冷不防阿孌的聲音清晰地傳來,「郁久閭公主來了!」


  月光?元仲華已漸模糊的意識又明白過來。


  阿孌的呼喊倒把元善見和林興仁給嚇住了。


  元善見走上來一把就揪住了元仲華的髮髻,厲聲喝問道,「你究竟肯不肯去向高子惠說?」


  元仲華髮髻上的兩隻點翠金爵釵中有一隻被碰掉,落在地上。


  沒有人留意到那隻落地的金爵釵,髮髻上另一個金爵釵孤孤單單地遙遙欲飛。


  林興仁索性手上再狠狠地使力一拉……他已經控制不住自己忿恨不已的心。


  元仲華面上紫脹,身子終於墜了下去。


  殿門被人狠狠地踹開了。


  強烈的光照了進來。元善見和林興仁抬頭看的時候被光線刺目,一時看不清楚。


  「嗖」


  「嗖」


  「嗖」


  有什麼東西呼嘯而來。


  元善見左躲右閃。


  林興仁躲閃時也棄掉手中的白帛。


  有什麼東西狠狠地打中了他們。


  是月光的金丸。


  阿孌一眼看到倒在地上的元仲華,這情景讓她覺得與以往不同,立刻不顧一切地奔入殿內,跪在元仲華面前聲嘶力竭地大聲呼喊「殿下」。


  元仲華已經聽不到了。


  月光看到元仲華倒在地上,也走進來。


  她是見識過長安宮闈慘變的人,這時反倒鎮定了。若說孝武帝元修還讓她有點同情,再看到眼前的元善見如此對待他的親妹妹,月光就已經覺得他卑劣不堪了。


  桃蕊和力大能武的柔然奴婢們將公主解救下來的世子、四郎帶來。小郡主無邪就被桃蕊抱著。


  阿孌已經是忍不住泣不成聲。


  沒有人留意到,仁壽殿的宮院外面,高洋的儀駕已經在此停駐。


  當驃騎將軍高歸彥入宮門大聲呼喝迎聖駕時,連殿中哭著的阿孌也不由得被這古怪的事驚得止住了哭聲。


  高歸彥對著庭中宦官、奴婢如對狗彘,令兵卒將這些人都趕至牆下。就連齊王府的世子、郎君和小娘子都沒有獲得優待。


  高歸彥倒是狠狠地盯了一眼三個孩子。他突然想起在洛陽時曾被高澄令人杖責。如果他也能對高澄的兒子杖責,施以報復,那會是什麼痛快滋味?這幾個失了父親的孩子沒了保護,還不是真如貓狗一般?

  元善見衝出殿外,看到高歸彥橫衝直撞而來,哪裡還有一點臣子之儀?


  林興仁走上來指著高歸彥怒喝道,「爾眼中還有天子乎?」他一時忘了元善見已經退居太上皇帝。


  高歸彥眼神輕佻地瞟了一眼元善見,趾高氣揚的小人之態頓時顯現。他不屑於理會林興仁這個宦官,竟用手指著元善見道,「爾乃廢棄之人,還不快來叩見主上?」


  元善見看到高洋竟穿著天子冕服走進來,滿是皇帝態勢地瞧著他不說話。等著他像高歸彥說的來叩拜他。元善見怒道,「孤是太上皇帝,天子乃我之子也。爾竟敢篡逆?」


  高洋大笑道,「何為篡逆?古來一朝一代皆得之於前朝。痴人說我篡逆,拓跋氏先祖又是篡了誰的帝位?」


  高洋出語犀利如刀,元善見倒被問住了。他突然清醒過來,急問道,「主上何在?」


  高洋大笑道,「大兄說得不錯,真是痴人,留下小兒將來為爾報仇乎?」


  高洋左右四顧庭中情景,突然發現世子菩提、四郎阿肅以及抱著小郡主無邪的奴婢都被趕至牆下,他勃然大怒道,「爾竟敢如此待我大兄之子?」


  元善見剛才聽了高洋的話尚有不敢相信之處。可是高洋的意思明顯就是他已將小皇帝、他的兒子除掉了。雖然小皇帝的生母是皇后高遠君,但是元善見只有此一子,乍然聽高洋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如遭雷霹。


  高歸彥早命人將齊王府的世子、郎君、小娘子帶過來好好看顧。他早看出來,高洋雖和高澄勢不兩立,倒十分看重兄長的兒女。


  「齊王妃在何處?」高洋看到殿門處柔然公主月光站在那兒,她身後殿內情景因為太昏暗而看不清楚,但那婢女像是元仲華的奴婢阿孌。


  元善見聽高洋這麼問,他像是得了報復一般,大笑道,「你究竟還是覬覦她。只可惜你也不能如願了。」


  林興仁見高洋變了臉色,生怕他不明白似的,也笑道,「說陛下是痴人,你才是痴人,想親近死人不成?」


  高歸彥一步從高洋身後躥過來,怒喝道,「閹豎竟對陛下無禮?」


  遠遠站在殿外的月光看到高歸彥毫無羞愧之色,完全無視元善見就在林興仁身後。就算是元善見也不是什麼有道明君,但高歸彥易主之後便把先主視為土芥不放在眼裡也實在是讓人心冷。


  高洋突然想起來他在秋信宮設的陷阱。李祖娥不是高澄會防備的人,一定是已經得手了。李氏雖不得高澄特別衷情,但對她獨有憐憫,這就是可利用之處。


  他與李氏是夫婦,生有二子,怎麼都是分割不開的。李氏也只有從他所願。況且高洋覺得此事若成,李祖娥也是會得到好處的。他已經做了皇帝,至於皇后,除了李氏他也沒想過別人。


  高洋命高歸彥遣人去秋信宮看看情形。既然李氏沒有命人來稟報,他便該讓人去問問。說不定是李祖娥膽子小,這時候亂了方寸。


  就算李氏失手也不要緊。整個鄴城,還有魏宮,應該都會在孫騰的掌握中了。


  他自己則急匆匆向殿內奔去。


  月光站在石階下冷冷看著眼前情景,記起孝武皇帝元修死前對她說過的話。果然世間只有帝王之家最無情。


  在殿內守著元仲華哭泣不止的阿孌看到高洋衝進來,下意識地擋在前面。


  高洋眼裡只看到元仲華倒地一動不動。他撲倒在地俯身來看。嫌阿孌礙事,用力拂開她。所有擋在他和元仲華之間的人他都恨不得殺之。


  阿孌被他推倒在一邊。


  高洋俯身低頭仔細看。


  元仲華滿面紫脹,閉著眼睛已經毫無知覺。他伸手去撫摸她面頰,冰冷而僵硬。元仲華已經完全看不出來有一點活氣。


  高洋如遭重創,突然覺得喉頭窒息得厲害,他用力想出聲,只擠出幾個字來,「阿姊……」他努力叫道。


  元仲華小時候和他同在洛陽的高王府,兩人一同玩耍的時候他就是這麼叫她。那時候的元仲華從不將他拒之於千里之外。也只有那些短暫的日子而已。


  高洋用力撕扯自己的衣領。那系在脖頸中的飛天玉佩掉落出來,五色絲線纏繞在他頸中。


  「阿姊……阿姊……阿姊……」高洋控制不住自己地狂叫起來。他的手用力揪扯五色絲線。


  他早就知道元仲華會凶多吉少,但依然不會因此就減輕此刻的痛苦。


  混亂之中傳來高歸彥的驚呼聲,「陛下,那人……那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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