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4.第484章 恩斷情絕

  對於月光來說,出了鄴城一路向南,到達豫州汝南郡,這並不是什麼難事。一路上順利得幾乎超出她的設想。 

  而出乎她設想的是,高澄並沒有在汝南,沒有在長社。居然已經率兵南下,渡過穎水、汝水,直到淮河,到了與南梁司州交界之處。 

  難道他真的要不顧不管地一舉伐梁?月光說不出來為什麼,就是心裡覺得這不像是可能發生的事。那他究竟又為什麼一意孤行地非要往南而去呢? 

  她當然也不會在長社城空等他歸來。這不是她的個性。 

  南梁司州平陽附近,一直隱沒不出的吳興太守、信武將軍陳蒨已經把長社、懸瓠城、平陽的情形都探聽得清清楚楚。 

  侯景現在已經入梁,就在平陽城中,反客為主地成了平陽城的主人。 

  高澄從長社向南,輕取懸瓠,虜了蕭正德又向南而來。 

  平陽城原本的守將蘭京,這時護衛溧陽公主蕭瓊琚一路向北而上,也到了淮河南岸。同往的還有羊鵾、羊舜華兄妹二人。 

  溧陽公主這幾日密切關注淮河北岸的動向。她心裡非常不願意相信自己會被高澄所利用。 

  剛開始她對侯景所說嗤之以鼻。因為她相信在長社城外他們之間的約定。高澄那天深深浸於憂患之中的樣子她無論如何也望不了。更何況除掉侯景是對於他們雙方都有利的事,他怎麼會? 

  然而不敢置信的同時連自己也沒有發現,心裡的擔心確實是早就有的。直到傳來消息:魏國大軍趁汝南空虛,一舉眾軍南下奪回豫州所有郡縣。連她的叔父臨賀郡王蕭正德也被魏軍俘獲了。並且魏軍躍躍欲試,頗有再南下之意。 

  她果然是被利用了。就在她願意捨出性命除掉侯景的時候,高澄卻先保證了自己利益的最大化。而她的心腹,羊氏兄妹,幾乎真丟了性命。 

  什麼家國,什麼社稷,到現在所有的事在蕭瓊琚心裡彷彿都成了一場玩笑。 

  誰都攔不住她一定要去問個清楚的決心。 

  這一天正是大雨滂沱。誰都勸阻不住,溧陽公主執意冒雨渡河。 

  聽說魏軍就紮營淮河北岸。 

  雨最大的時候,分不清哪兒是天哪兒是地。樓船在雨霧中划向北岸,被波濤顛簸得上下浮動。北岸的情景一點也看不到。 

  船頭站立不動的只有羊舜華。溧陽公主的心情她比誰都能更有體會。凄風冷雨,天地之間,也只有獨自立於此處才覺得自在。 

  樓船靠近北岸,蕭瓊琚從艙中走出,看到羊舜華一動不動地立於雨中向著北岸觀望。她手中雖然撐著油紙傘,儘管雨勢漸小,但風吹雨斜,又怎麼是一把傘所能抵擋得住的? 

  蕭瓊琚心裡暗自嘆息,她已經沒有退路了。 

  棄舟登岸,梁軍向魏營疾行。 

  魏營中早就探知了消息稟報了進去。 

  原本以為高澄定然會閉門不見,或是劍拔弩張地嚴陣以待。 

  可是誰都猜錯了。 

  魏營居然是營門大開。 

  這倒讓溧陽公主不知道該把心裡怒火發在何處。 

  而羊鵾和蘭京兩個人表面不說什麼,心裡都覺得有異常,倒更生了警惕。 

  細細的雨絲也漸漸打住了。回看淮河,正因為一場滂沱大雨而愈見豐盈。河水滔滔,以此河為界,將梁魏分開。 

  蕭瓊琚回望故國,建康的繁華煙塵不見,讓她有種深深的絕望。再轉過身來,眼前魏軍重兵臨界,而她的叔父正在魏營之中。 

  這一天這麼快就來了。她終究還是和高澄脫不了不同身份的羈絆。 

  在魏營門口迎接的正是崔季舒和陳元康。 

  崔季舒看到了溧陽公主一行人,便提馬上前,彬彬有禮地在馬上施禮笑道,「公主駕臨,不勝榮幸。高王染恙在身,臣代主公迎公主大駕,請公主見諒。」 

  蕭瓊琚早就知道崔季舒是高澄心腹摯友,哪兒有不向著自己密友又是主公的道理。她自然是不信,冷冷嗔道,「難道高王是奪回豫州樂極生悲嗎?」 

  崔季舒從沒見過蕭氏這種冷若冰霜的樣子,不敢再激怒她,更是格外辭色柔順,笑道,「多虧了公主相助,才讓我主公奪回豫州。多謝公主惦念高王,我主公染的是心病。正要請公主去探視。」 

  蕭瓊琚突然暴怒,用手中的鞭子指著崔季舒道,「誰惦念他?再要胡言亂語休怪我命人取爾性命。」 

  與崔季舒一同在此迎侯的陳元康表面不言,忍不住仔細打量這位梁國公主,覺得她果然是任性脾氣暴躁。此時已經身入魏營,還敢這麼張揚不知收斂。倒是扶著腰間劍杯的羊舜華在冷漠之中讓人敬畏。 

  羊鵾和蘭京都不說話跟在公主身後。但誰都能想象得出來,只要公主稍有所失,這兩個人必定是不會旁觀在側的。 

  魏軍和梁軍之間對峙,氣氛冰冷而緊張。 

  還是崔季舒先笑道,「殿下息怒。高王在中軍大帳等著殿下,殿下見了高王有話儘管直言。」 

  這話說得不卑不亢,讓人沒辦法再發脾氣。 

  蕭瓊琚也實在是怒極了,才一時失態,也不會再任性發作。 

  中軍大帳前,蕭瓊琚下馬直闖而入。 

  崔季舒站在門口守著,沒有進去的意思。但他也沒攔著別人進去。 

  羊舜華雖沒被崔季舒阻攔,她自己止步沒有進去,也像崔季舒一樣守在門口。 

  羊鵾和蘭京互相對視一眼,各自接著劍立於帳外等候。 

  陳元康立於稍遠處看著帳外這些形神各異的幾個人。 

  中軍大帳里滿是藥草的清香味,還有煙氣未完全散盡。自然讓人聯想到此間有病人。 

  聽到有人進來的聲音,帳中所有人都齊齊地向門口看過來。 

  蕭瓊琚一眼就看到正靠坐在矮榻上的高澄。高澄上半身裸露。站立在榻邊的太醫令俯身正在察看他肩頭一處。榻邊還站著兩個童僕,也都看著門口這個剛進來的姿容極其美,根本不像男子的「士子」。 

  蕭瓊琚沒想到高澄是真的染恙了。她剛想起來他還裸露著身子,趕緊轉過身來以背相向,聲音微有顫抖地道,「高王既然請我入帳,就不該如此無禮。」她的聲音里明顯帶著氣惱。 

  「實在是有恙在身,身不由己,公主見諒。」蕭瓊琚身後傳來高澄的聲音,他倒一點不在乎,聽不出來他有任何的異常之處。 

  聽到有「悉索」的衣履聲,輕聲又小心翼翼的說話聲,想必是那兩個童子。 

  「澄失禮,公主請上座。」蕭瓊琚身後又傳來高澄的聲音。 

  蕭瓊琚轉過身來。 

  果然高澄已經重新著衣。穿著了一件白色長袍,與蕭瓊琚身上那件男子穿的長袍幾乎一樣。再加上他原本髮髻就束得完好,這時也變得通身整齊起來。 

  「舊疾複發,讓公主見笑了。」高澄用手撫了撫自己肩頭,然後輕輕活動臂膀。他站在矮榻前,臂膀的動作小心翼翼而略顯僵硬。 

  太醫令奉命退下,兩小童留下待客。 

  蕭瓊琚想起他出使建康時確實有過箭傷複發。還記得每逢陰雨潮濕的時候他的箭傷總會複發。在建康的時候一度發作得厲害。現在不知道如何。 

  「殿下請坐。」高澄指著那張矮榻向蕭氏示意。他自己也重新在矮榻上坐下來。 

  這中軍大帳簡陋得很,不像是要長居此處的意思。蕭瓊琚慢慢走過來,她也留意到了。盯著高澄問道,「看來高王真有南下之意?」 

  高澄坐在矮榻上,還得抬頭仰視她。非常不舒服,他不自覺地也站起身來。自己心裡確實覺得有點愧對蕭氏,難免略有心軟。想軟語溫存地哄哄她,畢竟梁魏相依,關鍵時候還是不要生隙得好。 

  他也慢慢走過來。一邊不自覺地又撫了撫自己肩臂處。 

  蕭瓊琚都看在眼中,但不為動容。 

  「澄無意向南,公主多慮了。魏自覆亡不暇,而況禋祀梁乎?」高澄一步一步慢慢接近,看著蕭瓊琚的神色變化。 

  說自己自顧不暇,無意於梁國社稷,這就是自揭傷口給人看。不管怎麼說,確實是他利用了蕭氏。如果這個時候再翻臉無情,自己也覺得太過份。 

  「所以呢?」蕭氏依然冷著臉看著高澄,看著他一步一步走近自己。「所以高王就利用我?利用我誘走了侯景,高王趁機奪回汝南?」 

  果然她最在意的是因為他利用了她。他們之間如果只剩下利用,那前塵往事不就成了一場笑話? 

  高澄果然心裡也不好受,狠不下心來只能放低身段。「殿下是子惠親近之人,子惠實在別無它法。」他說了一句,更走近些。 

  兩個人近在咫尺,他低頭看著她。「國將不國,內亂紛紛……」他淡淡吐露出八個字,居然還笑了,像是在嘲諷自己。 

  儘管也知道他掌國之不易,心裡明明也心疼他,但蕭氏是任性慣了,無論如何受不了他這麼對自己。嗔道,「高王知道自己處境不易,就不知道大梁也是舉步維艱?高王的難處與我何干?」 

  高澄所有的柔情都哽在心頭,如同一團亂麻塞在胸口,他被噎得臉都青了。 

  「高王今日可利用我除了侯景,難道異日我不可利用侯景去對付高王?」蕭瓊琚抬頭直視著高澄。這話無異於當面挑釁。 

  高澄沒說話,眉頭深鎖。他極力忍住了。 

  兩個人咫尺之間對視,心無靈犀自然不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什麼。 

  蕭瓊琚忽然覺得眼前這個男子越長越有胡人之像,怎麼也不是當初那個姿容傾國與她論及儒法義利之爭的少年。 

  是啊,他眼神幽幽,心機深沉,何似當初? 

  高澄也覺得眼前這女郎作男子裝扮,雖然還知道仍是那個美麗多才的溧陽公主,但那不知道什麼時候摻入的戾氣,再也不是從前了。 

  初次相見時竹榭中微笑彈琴唱「將仲子」的頑皮;長江邊陰冷中隻身相隨的決絕;是啊他也曾是她的「夫君」。 

  出使建康的時候她也曾豁出性命來救他。 

  蕭瓊琚眉頭微微跳了跳。依舊綳著臉,冷冷道,「高王當日出使建康,曾經對我有所承諾。但凡有事可請高王相助,不知道高王是否守諾?」 

  「公主但有所命,澄不敢辭耳。」高澄倒沒猶豫。 

  聽他答得輕鬆,蕭瓊琚又覺得不可靠。她仔細看他卻發現他目光越過她往後面看過去。那個又驚又喜的樣子像是根本沒聽見她剛才說的話,就像完全轉換了時空。 

  高澄已經全身心不在此間了。 

  蕭瓊琚又驚又疑滿心不快地也轉過身去。 

  一看之下赫然一驚,這帳內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進來一個人。 

  那人站在門口處讓人眼前一亮,竟有滿室生輝之感。 

  豈不知,中軍大帳外面早就亂了。只不過是高澄和蕭瓊琚兩個人剛才太專註才什麼都沒聽到。 

  柔然公主郁久閭氏向來我行我素。她從長社一路向南找到淮河北岸的魏營,二話不說便要闖營而入。還是中軍將軍陳元康先接到稟報而阻止了大行台慕容紹宗欲要驅除之舉。 

  中軍大帳外面的梁、魏兩國人都在等著帳中情形,見到忽然來了這麼一個胡人女郎難免各自驚訝。 

  崔季舒是根本沒想到郁久閭氏會這麼千里迢迢地追著高王到了淮北。但立刻想起來此刻高王正和南梁公主在帳中,想必不會是各自安坐說話,一點毫無沾惹。可這情形豈能被郁久閭氏看見? 

  說輕了郁久閭氏獨佔高澄的心思他比誰都清楚,親眼看到不該看的事豈不會大怒?往重了說,若是一怒之下回柔然,挑起大魏和柔然的戰端不又是一重事? 

  崔季舒深知這個郁久閭氏不是王妃元仲華那種性情。如果是元仲華看到了什麼,定然是返身而走。可這個柔然公主非常人也,他也實在想不出她會如何。 

  知道攔不住,只在帳外大呼「高王」想提醒高澄,但裡面又一點反映也沒有。 

  倒是月光被他提醒了,昂然闖入。她只看了崔季舒一眼,崔季舒就被封了口,再不敢出聲了。只能急得眼睜睜看著她闖進去,自己也外面急得冒汗。 

  深怨陳元康怎麼能把郁久閭氏帶到這兒來。 

  陳元康向來不管高澄私事。他也沒有理由攔著郁久閭氏見高澄。 

  那兩個梁將蘭京和羊鵾不知是什麼情形,心生警惕,但也不能擅自輕動。 

  只有羊舜華,忽見闖來這麼一個女郎,心裡也大致能猜個差不多。她猶豫一刻也提劍隨後進了大帳。 

  這次崔季舒索性也沒攔著。通身熱汗變冷汗。想想柔然公主也罷,羊氏小娘子也罷,哪一個不是難惹的?高王自己都不一定能弄得好,更別說他了。索性讓高王自己去處理好了。 

  帳中完全是另外一番情景。 

  蕭瓊琚看到高澄已向那女郎走過去,問「公主翩然忽至,真讓子惠意外驚喜。」 

  月光走過來迎上高澄。笑意盈盈地看看已經轉過身來的蕭瓊琚,向高澄道,「原來大王在待客。郎君恕妾冒昧闖入。」 

  蕭瓊琚雖然是男子裝束,但並不刻意隱瞞自己實際是個女郎。男女有別,只要看一眼,都用不著仔細看,也能看得出來蕭氏是女子不是男子。 

  月光偏說她是「郎君」,難道真的看不出? 

  蕭瓊琚既不知她身份,又不願跟她解釋,一時無語而立。高澄這時候已經早把她丟在一邊忘在腦後了。 

  「公主尋至此處,真讓子惠感懷於心。」高澄眼裡已經只有月光了。 

  「大王,妾剛才好像聽到大王說但有所命不敢辭耳。」她一邊說一邊看看蕭氏。「大王答應了郎君什麼事?妾可有什麼可效勞之處?」 

  月光有意撇開高澄,盯著蕭瓊琚笑道,「如此美貌郎君,妾心裡也難免有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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