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7.第477章 禍國愚臣
平陽城內,安靜得好像與世不聞。
城門緊閉,守軍不出。
縣府官衙里,堂中幾人匯聚一處,也是門窗緊閉,全不顧外面初春日陽光大好。
還是幾日前,猶是冬日的頹敗景象,幾日之間就好像換了節氣。
外面洋溢著早春的氣息,堂中依舊暗黑氣悶。因為蒙窗的厚麻布並未換掉,照樣還是在要屋子裡點燈。這屋子雖然算是整齊,又被守將蘭京特別吩咐過收拾乾淨,但實際上還是簡陋的。
信武將軍羊鵾立於門內,不著痕迹地四處打量,他心裡覺得這位建威將軍蘭京真是個有心人。
蘭京剛剛向溧陽公主稟報了穎河岸邊的事。
侯景之子侯和,被高澄一腳踹進了穎河,無人理睬自然也就淹死了事。關鍵是侯景居然在這個時候和高澄不謀而合,也曾想用弩箭射死自己兒子。
最終魏軍追過穎河,慕容紹宗就是想著生擒侯景而來的。但侯景毫無應戰之意,一點沒猶豫地急奔回懸瓠城閉門不出。
侯景算是真的和魏決裂了。接下來一步,他想怎麼做?
「不必理睬他,就當什麼事都不知,就當沒有這個人。」蕭瓊琚做出決斷。
侯景居然想用弩箭射死自己的親生兒子,這讓蕭瓊琚心裡對這個在沒好感的基礎上厭惡至極。覺得他心腸狠毒,決意要阻止他入梁。
「殿下說的是,若是過於主動殷勤,反倒讓此人得意。」蘭京贊同,雖然他考慮的出發點不同。
「固成將軍,汝意竟然如此?」蕭瓊琚有點不快地質問。她從蘭京的語氣里聽出來,蘭京考慮的出發點是怕侯景入梁之後過於驕矜,所以事先打壓。但明顯前提是他並不完全反對侯景入梁。
她的隨從居然和她不是一條心。
「殿下,侯景是心思險惡之人,若是殿下過於針鋒相對,只恐他日後對殿下不懷好意。」羊舜華卻明白了蘭京的心思,她是完全從溧陽公主的角度來勸解。
羊舜華儘管也厭惡侯景,但她知道皇帝和太子都已經接納了侯景。蘭京當然不能不聽上命。而且如果從蘭京的角度講,侯景歸降對梁來看,目前是有好處的。雖然這種好處她並不那麼認可,但不代表別人不認可。蘭京是梁將,他這麼想沒錯。
公主任性習慣了,不那麼容易想別人的難處。
大勢所趨,羊舜華不能不多替公主考慮,且考慮長遠。
「阿姊怎麼也這麼說?」蕭瓊琚甚是不滿。
只有羊鵾一直站在門口沒說話。
羊鵾和父親羊侃一樣,堅決反對梁國接納侯景。但羊氏是為梁帝效死命的忠臣。君有不命不敢辭。既然皇帝已決心接納,那麼即便再不滿也只能放在心裡。忍著,等著,忍到等到侯景有讓皇帝不滿之處時再奉命行事。
羊鵾心裡是有戒備的。
他倒是完全同意溧陽公主裝作不知的態度。讓魏國的大丞相、渤海王高澄和這個叛臣自己去斗。想平叛那是他們魏國的事,和梁國有什麼相干?如果高澄要是真把侯景給平了,羊鵾倒覺得對梁國來說那是好事。
就算平不了,侯景若是戰勝高澄而來歸,梁國大可以與侯景聯手,挾勢向北,索性開疆拓土地一路殺到鄴城去。
如果侯景被高澄打敗,那也是喪家之犬勢敗來投,梁國再收留,侯景也不敢太自大。
羊鵾心裡還有和父親達成的共識,這事他連妹妹羊舜華都沒說。若是侯景此人露出一點驕狂,他寧願不等他入梁就親手結果了此人,以免留後患。為了大梁社稷,哪怕是陪上自己性命。
羊舜華本來不是話多的人,根不想在這兒公然為公主辨析。
蕭瓊琚知道羊舜華什麼性子,反正知道她都是為自己,也不再多和她辯駁。只吩咐,就是不許出城,不許問侯景的事。
這像是小孩子的任性倒也無傷大雅,至少在這件事上目前四個人的心思倒是一致的。
然而溧陽公主剛吩咐過後,就有人來稟報:臨賀郡王蕭正德居然已經離平陽城只有數十里了。
蕭正德向來愛彰顯身份擺譜,這回也不例外。
但這原本該想到會發生的事,卻這麼突如其來就來了,還是把幾個人的心都攪亂了。
平陽城外,陽光明媚。別人看著還好,只有臨賀郡王蕭正德說不出來的人逢喜事精神爽。明明是冬日剛過的殘景,在他眼裡就已經是春風綠了淮河岸。
在強烈的陽光下,蕭正德從馬車中下來,他突生豪情,命人牽來他的坐騎。
一路上,蕭正德就怕別人以為自己身份不高,不想騎在馬上急急忙忙趕路,一直都是坐在馬車裡。他自命為國使,以為自己是代天子迎賢臣,那麼自己這個國使的身份就很重要。若是風塵赴赴,面沉黯沉,那像什麼樣子?所以他一路大部分時候都是坐車。
在車裡坐的時間太長,也覺得又累又不舒服。眼看著平陽城就在眼前了,蕭正德忽然想,如果他能鮮衣怒馬華貴而威嚴地出現在平陽城下,那麼是不是這個「大皇子」的形象就會被人所仰望和稱道呢?
於是他突發奇想地棄車上馬了。
然而一直到了平陽城下,城門依舊緊閉。
蕭正德看著簡陋的平陽城有些不屑。他一個皇子身份的人都已經到了城下,之前還特命人來傳信,怎麼守將建威將軍蘭京居然沒有出門相迎?
蕭正德正想命人去叫門的時候,平陽城的城門卻突然打開了。
蕭正德自以為沉得住氣地駐立不動,端坐馬上。然後他便看到一隊人馬從裡面出來。
沒多少人,幾十騎而已。為首的那個將軍縱馬向他奔來。蕭正德眼力很好,已經看出來正是建威將軍蘭京本人。
蘭京貌不驚人,又不是多話張揚的人,蕭正德對他沒有什麼太多的了解,因為幾乎沒怎麼留意過他。但知道他是太子的人。
蘭京到了近前,還未下馬,蕭正德便作出自認為不怒而威地樣子問道,「蘭將軍,你沒收到本王命人傳的口信嗎?」
蕭正德有意把聲音壓得很平穩,不做出怒形於色的樣子。
蘭京下馬先施禮,后回道,「郡王殿下見諒,這幾日北岸的事多,事情起伏不定,末將分了心,失禮之處請殿下恕罪。」
一聽說是北岸的事,蕭正德倒先被「分了心」。
「什麼事,你說來聽聽?」他早就忘了要施威,不知不覺中就急不可耐起來。
「魏國的高相沉不住氣,親自來豫州討侯景。高相年輕沒見識,也不如何勸說,沒和侯公講幾句話就當著侯公的面把侯公的大公子一腳踢到穎水裡淹死了,侯公怒極。末將正不知道如何是好,郡王殿下就來了。凡事聽憑郡王殿下調遣。這正是好機會,郡王真是大梁福星。」
蘭京有意把高澄說得拙劣,把矛盾有意擴大化。這是他之前想好的,就是要借著蕭正德好大喜功的愛虛榮性子來給魏挑起亂端。要是不趁著這個機會逼得侯景反向攻魏,那可真是可惜了。
果然,蕭正德立刻心裡大喜,豪情萬丈地道,「這個鮮卑小兒,剛剛承襲了王位,自己家裡事還未理清,就這麼急著跑來現眼,真是年輕不懂事。」
蕭正德示意蘭京上馬。
於是兩人甩脫了部從,一前一後地慢慢往平陽城裡去。
蕭正德真是心情極好。
蘭京也有意表示出:既然郡王殿下來了,凡事但憑郡王殿下決斷。
蕭正德覺得自己很沉得住氣,沒把自己的心思都講給蘭京聽。但實際上他心裡已經決定:立刻和侯景合兵一處,然後反向攻魏。
如果迎回了侯景,又摧城拔塞,那是多麼大的功勞。等到回了建康,自己在皇帝面前要有多大的面子。恐怕太子也真得尊他一聲「大兄」了。
蕭正德心裡已經飄飄然了。他根本沒想過侯景會不會同意。因為在他以前的映象里,侯景對他一直是唯唯諾諾地趨奉。這根本不在他考慮的範圍之內。
當蕭正德帶著躊躇滿志進平陽城入官衙后才赫然發現:他的侄女、太子的女兒溧陽公主居然早他一步已經先到了平陽城。
不只溧陽公主,還有羊侃的一對兒女:信武將軍羊鵾和公主的隨侍羊氏小娘子,也都跟著公主來了平陽城。
蕭正德頓時有點受了打擊的樣子。他心裡先就有點怨懟太子。他來之前也是先向太子請行,說明過他為什麼要去平陽城。
太子當時可是一絲口風都沒有透露。沒想到暗地裡來了這麼多人,再加上蘭京,平陽城裡可真是魚龍混雜了。
蕭正德看出來:溧陽公主是太子的女兒不用說了。蘭京既是公主從前的隨護,現在也能算是太子的人。羊侃說是皇帝的忠臣,但他的這個庶女,肯定和公主一條心,那不用說也是太子的人。只有這個信武將軍羊鵾,平素和太子並沒有太密切的往來。
皇帝和太子,實際上還算是一心的。所以不管是皇帝的人,還是太子的人,他們都算是一路人。蕭正德突然自作聰明地覺得,只有他才算是被排斥在外的人。
那麼他認為,他應該把這個局面反轉過來。他要變被動為主動。
首先蕭正德就拿出了皇帝特使的身份。其實他也只是徵得了皇帝同意而已,同意他來平陽探看形勢,而實際上他並沒有獲准主持大局的權力。蕭正德這時候拿著雞毛當令箭了。
其次,他拿出了「大皇子」的身份。暗示蘭京、羊鵾等人,他不僅是主上的特使,還受太子的重託。怎麼說侯景在魏國也算是有地位的重臣。那麼迎侯景入梁這樣的大事,在平陽城中,自然要由他說了算。
於是,蕭正德在做了這些鋪墊之後宣布,他要渡河去懸瓠城見侯景。他完全不是商量的語氣,而只是以「大皇子」的身份向臣下告知而已。
既然攔不住,溧陽公主私下便也有了自己的心思。侯景看來是不可能再重新以魏臣的身份侍魏了。那就乾脆去見高澄,遊說他合兵一處,一起把侯景除掉,豈不是梁與魏都絕了禍患。
蕭瓊琚覺得這個辦法對高澄還有對梁國都有好處,他應該會答應。
蕭正德一貫的作派,這時更是以侯景解困的恩人自居。他以為整個梁國沒有一個人能看出來侯景是有大材有大用的人。只有他一個是伯樂相馬、慧眼識珠,難免心裡激動不已。
同樣早早命人渡河,去懸瓠城送信。然後自己帶著人,從從容容地渡過了淮河向北而去,進入了豫州汝南郡魏國的地界。
蕭正德雖然知道侯景不會慢怠他,但還是被驚到了,大喜過望。
懸瓠城城門大開,魏卒列陣相迎。雖無鼓樂喧天,但有盔明甲亮。
這完全是迎上國之使的陣勢,蕭正德頓時就覺得心裡極其滿意。
侯景,還有身後緊隨的羯人隨從幾十騎如風卷烏雲一般襲來。那些羯人隨從穿的都是黑衣,唯有侯景身著生麻布孝衣格外顯眼。
看到蕭正德,還沒等蕭正德有所反映,侯景已經下馬。他幾乎是從馬上滾落下來的。痛呼一聲,「大兄」就已經嚎啕不止。
蕭正德一怔才想起來聽蘭京說過,侯景的兒子侯和前幾日被沉入穎河而死了。他正是為子服喪,而且是視若嫡長子。
侯和生前終究沒有得到「世子」的身份,未能實現如高澄一般籍父之力得以在魏國廟堂上指點天下的願望。但是死後侯景為兒子服了最重的斬衰。
蕭正德立刻下馬大步上前,也忍不住痛呼了一聲「二弟」,跟著就陪著一起哭起來。
被臨賀郡王命令一起陪著來的建威將軍蘭京這時才看出來,原來郡王和侯景有這麼深的情義。
侯景撲跪在地,膝行上前,等到蕭正德走到他近前,他一把就狠狠摟住了蕭正德的雙腿,讓蕭正德動彈不得。然後才不顧一切地埋首在蕭正德身上的衣袍之間放心地大放悲聲。
「二弟……二弟……」蕭正德雖然腿不能動,但是手還能自由。他情不自禁地撫著侯景的雙肩,已經是淚流不止。紅著眼圈一邊又怒恨交加地道,「這個鮮卑小兒,真是心如蛇蠍。」
侯景仰起頭來,「大兄,萬景有言在先,請大兄聽吾一言。」
「二弟,從今以後我與二弟不分彼此,有話儘管說。」蕭正德用力把侯景攙扶起來。
侯景站起身反手按住了蕭正德站好,然後自己後退數步站定,向著蕭正德一揖到底、躬身至地。
「侯郡公……這是何意?」蕭正德也被侯景格外的恭敬給弄糊塗了。
「郡王殿下,」侯景正色道,「吾在此謝郡王殿下超拔之恩。若沒有郡王殿下從中周旋,萬景豈能棄暗投明?」
說著侯景又屈膝跪拜,慌得蕭正德忙不疊答拜。
蕭正德已經是一腔熱血在胸,聲音略有哽咽地道,「侯郡公從今以後就是梁國之臣,本王願意和郡公一起為社稷披荊斬棘、建功立業,方不辜負了身為人臣之責。」
侯景長身而跪大聲道,「梁、魏將士在前,吾今日言明心跡。魏主雖仁厚,但過於柔弱。正因如此,才被高氏所欺。鮮卑小兒高澄,將魏主弄於股掌之上為傀儡,久有篡逆之心。大魏廟堂之上早就是高氏天下,豈有天道存焉?吾今日甘願入梁為臣,實為仰慕大梁天子的功業,久慕梁國拂亂而治正。天子有雄才大略,太子有仁德之襟懷,廟堂陳力有序、邦國有教化之風,此實乃一統天下之兆也。萬景投梁,不為一己之私利,但為天下生民也。郡王殿下代主上受我之跪拜,侯萬景願與部卒以天下蒼生為念,侍奉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