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3.第453章 棺槨出城
長安城的郊野深碧滿眼。碧草連天,樹木茂盛。再遠處能隱約看到田疇村落,能讓人聯想得到農人耕織的繁忙,蘊藏著欣欣向榮的氣象。
多災多難的關中平原,這些年不是兵災戰火就是天災人禍,但總是頑強地一次又一次支撐了下去。
天氣是陽光燦爛,但氣氛卻悲哀傷感。
故光祿大夫、開國公蘇綽的靈柩要歸葬其故鄉武功,今日從長安城西門而出。
城門大開,然而並沒有什麼繁複的儀仗,素車白馬簡陋至極。尋常人不過如此,因此對蘇綽就顯得過於簡單了。
但就是這麼小小的一乘馬車拉著的棺槨,經過長安街市,卻引得長安城中萬人空巷。
跟在靈柩後面的是白花花一片一眼望不到邊的大魏官員,為首者正是大丞相宇文泰。從宇文泰起,朝臣個個都是熟麻布孝袍。
聲勢如此驚天動地,蘇綽的哀榮也就可以想見了。
百官們個個都是徒步相送,也正是大丞相宇文泰帶領。從蘇綽故第,一直跟著拉載棺槨的牛車走到城西門,然後跟著牛車出城。
這段距離不短,但誰也不敢叫苦叫累。尤其是看到大丞相邊走邊哭的樣子,稍有心思的官員也就跟著抹眼淚。管它什麼自己和蘇綽交情如何。
宇文泰已經痛哭到了需要人扶掖而行的程度。但他始終追著牛車不忍遠離。當然也沒有人敢真的越過他去搶在前面。
見丞相痛哭至此,也頗有一些官員受了感動,覺得丞相待人至厚,丞相惜才之心可鑒日月。
沒有人想起來大魏的皇帝在哪裡。
皇帝元欽當然也不可能隨同百官一起徒步送蘇綽靈柩出城。
在百官的隊列里跟著人流亦步亦趨的大司馬獨孤信,還有太尉李虎兩個柱國大將軍是並列的。他們並沒有像太保趙貴、太師於謹那樣緊跟著大丞相宇文泰。
也沒像另一位柱國大將軍、司空李弼那樣把握分寸,在宇文泰身後保持著一個適當的距離。
他們顯然是有點有意落後了。人流幾乎把這兩位大魏的頂級顯宦給淹沒。只有當獨狐信偶爾抬頭張望時才會讓他的氣宇軒昂之姿浮現於眾人之上。
「文彬將軍,這些日子閉門不出,託辭養病,就沒有人上門探望過嗎?」獨孤信有意低頭,壓低了聲音向旁邊的李虎問道。
李虎卻根本頭都不抬,把自己完全隱沒在眾人合力、哭聲震天的百官叢中。
「如願將軍也無事不出門,難道也有人上門尋問大司馬心裡有什麼懊惱之事?」李虎不回答,反過來問獨孤信。
「正是如此。」獨孤信不避諱,嘆道,「試探不過是想加以利用。如此輕率豈能成事?勢非得已不得不趨從。」
李虎稍一回頭,看到後面落得更遠的另一位柱國大將軍、廣陵王元欣。元欣正形容悲傷,然後舉袖掩面,似乎是在拭淚,情狀真如喪考妣。
「且坐等,來日總有機會。」李虎不知道是在說給獨孤信聽還是在說給自己聽。他是「來日方長」的典型,最能沉得住氣,定得了心的人。
獨孤信沒說話,依舊跟著往前走。
「今日要出大事啊。」李虎不自覺地感嘆一句。
獨孤信有點不敢相信地看了一眼李虎。李虎是很謹慎的人。他這種謹慎和於謹那種謹慎不同,李虎更帶著一種老練圓滑。但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發出這樣的感嘆呢?
然而更反常的是,居然沒等獨孤信問,李虎便湊近他低語道,「蘇公靈柩出城,舉國上下震動,這麼大的聲勢,卻不見天子。豈不是在向世人說大魏天子是可有可無之人?只有大丞相才是真正的一國之主?」
天氣再好也被驚天動地的哀嚎直衝雲霄之氣掃落了光采而變得暗無天日。
拉著蘇綽棺槨的馬車出了長安城西門不遠就停了下來。
馬車上只飾以白色的生麻布,別無任何裝飾。幾乎大魏的所有官員都到場,唯有皇帝元欽不見蹤影。當看到大丞相宇文泰走到車前,手扶著棺槨止住了哭泣的時候,百官們也相當識時務地止住了哭聲,全都看著丞相宇文泰。
剛才的哭聲震天變成了現在的寂靜一片。
宇文泰因為哭的時間太長了,顯得有點虛弱。他扶著蘇綽的棺槨,既像是藉以支撐,又像是不忍分離。他掃視了一眼面前的無數大魏官員,眸子里的目光像是在很深沉地探究,卻不是銳利而鋒芒畢露的。
「今日蘇公靈柩出城,歸葬故里,群臣都來相送,」他頓了頓,然後又道,「恐怕並不是人人心甘情願。」
這話確實說中了一部分人的心態,所以隱在人群中不敢看宇文泰。
宇文泰又道,「諸公並不是人人與蘇公相近,有不知蘇公其人的,吾不願責怪。蘇公生平行事,即便親近如妻、如子,也不如我盡知蘇公之心。」
原來是要替蘇綽揚名,百官心裡稍放鬆下來。但也有少數極敏感之人,覺得此事不尋常。
「蘇公最不喜浮華,行事切合時勢。有人說蘇公行儒家之禮以愚庶民,行法家之實精於術勢。這正是不解蘇公之人。」宇文泰終於可以自己慢慢站直了身子,他離開蘇綽的棺槨。
他說的這個「有人」,已經引起了有人的注意。
獨孤信和李虎互相看了一眼。然而他們都沒說話,他們都明白,不能在這個時候引人注意。
「蘇公為人清廉簡仆,以至於死後家無餘資。雖輕財物,卻獨重國之大事。數年以來,蘇公為社稷嘔心瀝血,常有善策,使我受益匪淺。若無蘇公,哪裡來的關中日漸豐饒,庶民遵禮守制,大魏國力強盛?」宇文泰手指著遠處的關中沃野。
然後他陡然聲音高起來,「蘇公大才,其道乃開啟盛世之道。教化百姓如父母保赤子、嚴師琢良材,極盡心思。百官若人人如蘇公一般,早晚東寇必滅之,天下必能一統。我朝臣子,就當人人都以蘇公為鏡以正己身。」
宇文泰說著已經情緒高昂,滿是悲慟。這時不知是誰見機便先哭起來。百官又人人爭先恐後地跟著輕聲嗚咽起來,同時又張望丞相的態度。
宇文泰不理會眾人,轉回身來對著蘇綽棺槨倒身下拜。
「蘇公在天之靈慢走,黑獺來送公一程再上路。先生保國保民安社稷,教我如良師益友。我失先生如斷臂膀,大魏失先生如天地塌陷。天不假年,是以先生而降災於大魏。先生若真有靈,當指點大魏除其失德之處,以修身修德正己……先生慢走……」宇文泰拜完已經是痛哭不止。
百官也趕緊跟著跪下來拜蘇綽靈柩而哭。人人都一邊哭一邊在想丞相剛才說的那些話。
聽丞相的意思,蘇綽有大功於社稷,百官當人人都學蘇綽。蘇綽忽然病重而死,這是上天因大魏失德而降的懲罰。
再敏感些的人便想的,天子,乃天之子,天若有罰,當在其子。而沒有親眼見到的也想到的關於兩儀殿中朝時,天子怒斥蘇綽,蘇綽吐血而暈厥。也就沒多久,蘇綽便死了。
這些事情都聯繫在一起,好好件件都有了關聯,也就越想越玄妙了。
百官的隊尾處先止住了哭聲。
這裡距離長安城的西門最近。止哭是因為聽到異常,當他們驚訝地抬頭轉過去再看時,已經看到天子車駕出城來了。
天子居然也乘車而來。
這種驚訝是會傳染的。慢慢的,整隊的大魏官員都止住了哭聲側目而視。
天子車駕服色如常,帶著一種暗藏其中的冰冷銳氣緩緩駛過。
終於,等到馳近了靈柩的時候,車駕停下來。那一乘高大華麗的馬車被宦官挑起簾攏,裡面一個黑衣冕旒的人被扶著緩緩從車上下來,就是年輕的魏帝元欽。
他下了車,向那乘白布所飾的馬車走去。
天子的玄色衣袍在一片煞白伏地而跪的百官中格外顯眼。他冕冠也透華麗的高貴。這些都與現場的粗朴、質拙格格不入。
阿秀跟在皇帝身後,他心跳得快極了,有點做賊心虛似地看著剛剛從靈柩邊的地上起身的大丞相宇文泰。而阿秀沒留意到的是,距此不遠在百官最前面的宮中宿衛軍統領、太保趙貴正盯著他仔細研究。
「安定王搞這麼大聲勢送蘇綽的靈柩出城歸葬故鄉怎麼也不告訴孤一聲兒?」元欽有點自鳴得意地叫著他新賜給宇文泰的王爵名稱。
「臣沒告訴陛下是怕陛下心裡不痛快。陛下不是不喜歡蘇綽嗎?」宇文泰照舊跪拜行禮,態度謙遜恭謹。這樣的話就真能讓他說得一點怨氣也沒有,倒好像是一心一意為皇帝著想。
「安定王是怕孤心裡不痛快,還是怕蘇綽的在天之靈不痛快?」元欽話是對著宇文泰說的,眼睛卻是瞟著蘇綽的棺槨。
「不管陛下贊同與否,蘇綽都是有大功於社稷的。陛下是元氏帝裔,大魏社稷之主,就此也不能不禮遇蘇綽。」宇文泰卻不跟元欽一般見識顯得相當有道理而公正。
「孤沒有大丞相想得那麼狹隘。今日出城就是想看著蘇綽的靈柩安心上路,倒沒想到丞相能與他拜別,還為他一大哭。那究竟是因為蘇綽有大功於社稷,還是因為蘇綽有大功於丞相?」元欽面上容光煥發,更襯得宇文泰哀痛太過、滿面憔悴。
「陛下若真是寬容之主就沒有必要細究此節。臣也是大魏之臣,即便蘇綽真將臣引為知己,為臣傾盡其材,那也一樣都是為了主上、為了大魏社稷。」宇文泰也一樣理直氣壯,沒有慚愧之處。「蘇綽畢竟是因憂心社稷積勞成疾,又是在陛下盛怒之下病終的,陛下來送蘇綽,相信蘇綽也可以安心上路了。」
元欽沉默了。
阿秀提心懸膽地看著皇帝。
百官距離稍遠的根本沒聽到皇帝和大丞相在說什麼,只是完全在根據兩個人的面部表情在猜測。可是兩個人誰也沒有過多表情,讓人難以琢磨。
近處之人只有趙貴、於謹等看著清楚。
稍遠些的如李虎者就全憑自己的精明老到了。
只有廣陵王元欣格外關注,努力眺望。
元欽忽然笑了,笑得風清雲淡的,好像根本沒把剛才宇文泰說的那些話當回事。「安定王想讓孤怎麼禮遇蘇綽?該給的哀榮不是安定王都已經替孤給他了?孤已親臨至此,還要怎麼送他?也要像丞相一樣拜別嗎?」
看著是和顏悅色地笑問,可怎麼就是不對。
宇文泰好像根本沒看出來元欽強按在心裡的種種不滿。只正色道,「陛下是天子,揖禮便好了。不在其禮,只在其心。百官看到陛下如此為蘇綽送行,必然感動於陛下愛惜臣子,定會為陛下的社稷盡心儘力。」
元欽的面色青白不定,極是難看。
其實他假裝的功夫甚是淺薄,又能瞞得了誰?
終於,元欽對著蘇綽靈柩作了一個長揖,卻顯得極其倨傲。
所有人把目光都放在宇文泰身上。
宇文泰卻向元欽笑道,「主上禮遇,蘇公必然泉下盡知。」
祭奠過後,蘇綽的靈柩上路了。
百官們都已經反覆哭得精疲力盡。儀式結束便獲准離去。
不多時候,郊野間剛才來是人頭攢動,現在已經都風流雲散一般不見了蹤影。
只有宇文泰一直目送著天子車駕不見了蹤影,想是入城而去了,這才放鬆下來。
「主公,皇帝身邊的那個宦官今日甚是異常。」趙貴也說話放開來了。「他又未做過什麼愧對主公的事,怎麼看著主公時戰戰兢兢的?」
宇文泰沒回答他,卻感嘆道,「今日之皇帝已經不是當日在昭陽殿中與郁久閭氏拳腳相加的小兒了。」
接下來時日忽然平靜了。
皇后宇文憐愛原本聽說那天皇帝忽然出宮去送蘇綽的靈柩當時就擔憂起來。但居然全然無事,而且聽說皇帝以揖禮相送,並且當時與丞相相談甚歡,憐愛真是喜在心頭忍不住念佛。
她受了嫡母的影響,也是虔誠的佛弟子。
延嘉殿成了宮裡最惹眼的地方,表面上看起來集中了皇帝的所有注意力。元欽幾乎天天都來延嘉殿,哪怕只是和憐愛對坐說話而已。
不知怎麼,憐愛覺得這些日子夫君對她格外戀戀不捨,就好像把他們在一起的每一點點光陰都看得極為珍貴。這讓憐愛在心裡又感動,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淡淡的憂傷。而這憂傷是說不清楚原因的。
宮婢湘芷看到皇後有時候獨自一人垂淚,她心裡也疑惑。但再看到皇帝來的時候,覺得帝后兩個人,兩兩對坐,有時候雖然沒有話說,就是相視而笑也有一種讓人動容之感。
不知為什麼,湘芷每看到這樣的場面也會在心裡有種淡淡的傷感。但她是絕不敢露出來的。
一轉眼到了夏天,皇后的腹部逐漸隆起了。人也好像心緒好了很多,不再像前些日子那麼莫名憂傷了。皇帝還是常來延嘉殿,常常撫摸尚在腹中的胎兒,好像對這個胎兒格外眷戀,迫不急待地想和這個孩子見面。
這一天,元欽進了殿內的時候,憐愛不知在想什麼,渾然不覺。
元欽只看到她在窗下垂淚。
他的心也被揪了起來。他的心境莫名地複雜。
這時候蒙窗的麻布換成了薄薄的,幾乎是可以半透明的,一改秋冬日的黑暗、滯悶。
元欽走到大床邊坐下來的時候,憐愛驚慌地拭淚抬頭。
看到元欽的眼睛深深地看著她。
「怎麼哭了?」元欽語氣很輕,他拉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
他的手很溫暖,很有力。
「想念嫡母。」憐愛淚痕猶在,聲音也有點嘶啞。
元欽好像看到了不久以後的結局。他可能要多試著去好好撫慰她吧。
他沒說話,只是握著她的手。
憐愛看著她的夫君。
元欽最終還是抬起頭來向她笑道,「姑母長公主不能復生,可請岳父入宮來探望。岳父也許久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