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2.第452章 赤誠相待
天氣陰沉一直持續到了傍晚。
皇帝元欽總算是回宮了。沒人敢問皇帝去了哪兒,只要皇帝的怒氣平息下去就好。果然皇帝看起來像是平靜了許多。
皇帝也什麼都不問,並且連衣裳都沒換就乘輦去了延嘉殿。看起來皇帝好像是有點累了。並且他是很喜歡自己走路去的。
延嘉殿里貌似安靜。宮婢們看到皇后回來以後就入內寢躺在榻上,誰也不敢打擾。
皇后吩咐湘芷去等消息,等皇帝回宮就要立刻來稟報。
實際上憐愛也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反正覺得很久,而她也是不可能睡著的。
忽然,灑滿寶相花的床帳抖動了一下然後被輕輕地掀開了。
憐愛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人進了內寢,倒被嚇了一跳。睜開眼睛盯著縫隙看。
是湘芷,滿面興奮之色,「殿下,主上來了,主上甚好,無事。」
憐愛知道湘芷是想告訴她,一天的烏雲都散了。可是真的會相安無事嗎?憐愛下意識地撫了撫自己的腹部,她希望是會的,這個孩子會帶來這樣的好結果。
憐愛還沒來得及從榻上起身,已經聽到了她熟悉的腳步聲。踏在木地板上的節奏非常有力,她的心也跟著「咚咚咚」地跳起來。
然後就聽到宮人們在叫「陛下」。
憐愛抑止不住地在唇邊漾起了笑意,慢慢地起身,從榻上走下來。
還沒等湘芷動手,寶相花的床帳就猛然被掀起來,她的夫君元欽豁然出現在她面前。
湘芷很識趣地退下去了。
寶相花在元欽身後再次飄落下來,床帳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了。
元欽扶著憐愛一起在床榻上坐下來。他已經很細心地看清楚了憐愛那種心裡有些興奮,急於和他分享,又忍著不說的樣子。她神態慵懶、嫵媚,真像她的名字一樣,讓他忍不住憐愛。
元欽做太子時就只有憐愛一個太子妃,沒有媵妾。現在他成了大魏天子,她就是大魏皇后,他還是沒有妃嬪媵嬙。
這時元欽心裡既有一種大事已定的安心和輕鬆,又有一種對憐愛更多的格外疼惜。不管怎麼說,丞相宇文泰都是她的父親。他要處置了宇文泰,總是愧對憐愛的。他希望能夠用別的方式多多彌補她。
看著夫君的眼神複雜而猶疑不定,憐愛越看越不明白。他在看著她,又好像不是在看著她。
「夫君……」憐愛輕輕喚了他一聲,想提醒他。
元欽猛然醒來,勉強擠出笑容,笑得蒼白無力。「聽說大娘子剛才在丞相府暈倒了?」他一邊說一邊抬手撫了撫她的鬢髮。「都是我不好。太醫令來過了嗎?怎麼說?」
憐愛順勢倒進他懷裡,頭枕在他肩上。她用另一隻手臂摟著他的脖子,正好讓他低下頭來。「夫君要做父親了。」她在他耳邊小聲說。
當這句話清晰入耳的時候,元欽心裡猛然一抽,他下意識地抱緊了憐愛。他將要在她最需要照顧的時候給她最重大的打擊,而他的心裡也並不痛快好受。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緊抱著她不放手,下意識地回她一句,「孤盼你生個小郎君,只要他一出世,孤就立他為太子。」
這算是他對她的補償嗎?
憐愛卻以為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這個孩子。憐愛了解元欽的脾氣、個性,他的言行舉動她都明白是什麼意思。
元欽此刻這麼反常,在聽了這個消息后這麼激動,憐愛心裡也被他感動了。
「大丞相要有嫡親的外孫了,也該給岳父晉一晉爵位。上次孤賜封王爵,岳父固辭不受。」元欽抱著憐愛一邊很慷慨地道,「邙山那事都過去了,東寇狡詐,不能讓大丞相一個人擔責任。往後社稷還要多多有賴丞相。孤有時候脾氣不好,衝動又難以自控,矜著這天子的身份,也沒辦法和岳父說些軟話,只能如此給岳父加恩了。」
元欽這話說得憐愛幾乎是滿心歡喜。因為元欽向來不是那種心思曲折的人,她也萬萬想不到元欽會有什麼別的心思。
她高興絕不是因為一個安定郡王的爵位。她的父親執政大魏,有沒有這個郡王爵位都是無所謂的事。只是夫君能說出這些話來,能主動示好,就是最讓她高興的。
在憐愛眼裡,父親是個有主見但不狹隘的人。她相信只要夫君轉變了態度,父親也會寬容下來。
「夫君的恩情憐愛永世不忘。」她依在元欽懷裡,只希望永遠都這麼美好下去。
然而事情並不是宇文憐愛想的那樣。
不只皇后宇文憐愛沒想到,誰都沒想到。這個授以王爵的好事居然給大丞相府里的雲姜帶來了一個很大的麻煩。
皇帝元欽自從那一天親臨大丞相府和大丞相宇文泰發生了爭執之後,當時已經引起震動。
但是後來皇后宇文氏有身孕的消息很快就被皇帝公開地發布出來。這是天大的喜事,無形之中就沖淡了那天私下裡的爭執。
那一天的事皇帝絕口不提,丞相宇文泰也像是根本沒有發生過這事一樣。一切都看起來相安無事,甚是平靜。
大丞相府里,本來還在為那天的事擔心的雲姜倒被皇後有孕的好消息給著實地驚喜了一回。與兼任長史的驃騎將軍宇文護商量了幾回,還有南喬私下裡出主意,這幾日時時往宮裡給皇後送東西。
然而沒幾天,皇帝元欽在剛剛公布了皇後有身孕的消息之後就又下了明旨,赫然便是給宇文泰加授郡王爵位。這次加恩在皇後有身孕的消息之後,倒也算是順理成章。
而最讓人意外的是,皇帝居然連郡王世子一起指定賜封了。他指定的世子人選不是嫡夫人、長公主元玉英唯一的兒子、宇文泰的唯一嫡子:宇文覺。而是雲姜所出的庶出幼子,尚是嬰兒的宇文邕。
這御旨頒下,廟堂上儘是一片嘩然。
宇文泰自然是辭而不受。他雖愛幼子,但和世系的傳承無關。嫡子宇文覺是故去的妻子元玉英唯一所出,他絕不會棄了這個兒子重立繼承人。此子雖然仁弱只要找對了輔佐之人,一定不會有問題。
皇帝加恩的詔書在皇後有孕的消息之後。顯然是把宇文泰混同於一般的外戚,有意淡化了他本就有功於社稷的事實。這樣的王爵就是接受了也心裡彆扭。這是宇文泰辭謝的原因之二。
但皇帝元欽公然駁回。說出來的理由條條都有道理。丞相是大魏立基開創的功臣,這一點誰都比不了。到如今連個王爵都沒有,實在是讓天子有愧。何況還只是個郡王爵而已。如果丞相不受,會讓天下人笑大魏天子涼薄。
關於世子的事,元欽也解釋得很有理由。嫡庶是禮制相關的大事不假。但倉稟實而知禮節,現在大魏正值當興盛而起的時候,只論人材,何分嫡庶。宇文覺是極好的,但生來仁弱。幼子宇文邕生來不凡,天賦異稟,更適宜為郡王世子以繼丞相之志為大魏開疆拓土。
當然皇帝也表示,等到宇文覺年紀稍長便再授以其它爵位,絕不會委屈自己的這位「表弟」。
皇帝說的話都合情合理,完全佔據了主動的地位。不知不覺中,宇文泰就陷入了被動。
宇文泰從來沒想到過,這個衝動的小皇帝怎麼忽然之間變得有心機了。
丞相宇文泰的態度平靜下來了。對此事不置一辭,完全是冷處理的態度。誰也不知道丞相心裡是怎麼想的。可是誰也不敢真的順了皇帝的旨意稱他「大王」。
然而,真正陷入到為難境地里的人卻是雲姜。
這事是宇文護委婉告訴雲姜的。
雲姜聽了真是驚愕不已。旨意是皇帝下的,這事也輪不到她來出主意。但是此刻最為難、最尷尬的就是她了。
宇文邕還是個嬰兒,她卻是這個焦點人物的生母。連南喬這麼熟知她的人,這些日子都看起來有些冷淡。更別提宮裡皇后和嫡公子宇文覺名義上也算是一母同胞,豈能不為弟弟著想?
雲姜並不知道,宇文護的態度其實不是她想的那樣。
難得過了幾日天氣放晴了,節氣真到了春暖花開的時候,都已經到了晚春時節,長安城是真正地雲開霧散了。
連著幾天,蘇綽的府里都在忙喪事。喪儀典禮極其複雜,又非常瑣碎,但總算到了將要落葬的時候。宇文泰的授意之下,蘇綽先是被追贈光祿大夫,接著又追贈開國公爵位。
誰都看出來,大丞相對這位蘇先生之死是深感痛惜的。
蘇綽的棺槨按遺願要歸葬其鄉里。定好了棺槨出城的日子,基本就可以暫時先鬆口氣。因為自打卒哭祭之後,喪儀中瑣碎的事就漸漸少了。再哀痛也要依禮減殺,這是儒家的禮。
陽光灑得大丞相府的院子里到處都是,天氣已經漸漸熱起來了。
宇文護在叔父的書齋里,就只有他和叔父兩個人。宇文護親手焚了甘松香。這樣的細節也只有他才能發現。他確實發現叔父每次去小佛堂的時候都會命奴婢焚此香,而叔父去小佛堂的次數依舊不少。
宇文護知道這是長公主元玉英生前最愛用的香。
「叔父這幾天太累了,也只得今天休息一日,等把蘇先生的棺槨送出去才算安心。」宇文護親手捧茶來給叔父,以盡子侄之孝道。
宇文泰忙於撿選蘇綽的文章策牘,埋頭案上對一切都置若罔聞。
宇文護在叔父面前坐下。一邊瞧著宇文泰忙碌,一邊像閑話似地娓娓道,「這事侄兒已經告訴雲姬了,她像是完全不知情,再說主上指定四郎為世子也不是雲姬能干涉的。」
宇文護說的是什麼事宇文泰當然知道。
宇文護看起來似乎自己沒什麼傾向性。但他這麼不著痕迹地幫雲姜說話,他的意思也就很明顯了。
宇文泰是何等的心思精深。
抬起頭來看一眼侄兒。宇文護頓時心裡一顫,覺得那雙又大又黑的眸子里滿是寒意。但他剋制住了自己想下意識迴避的舉動,做出坦然的樣子極力堅持,直視著叔父。
「這麼說你也覺得皇帝說的有道理?」宇文泰淡淡問了一句又低下頭去看簡牘。
「道理這種事,」宇文護也極馴順地回答,「全看言辭。言辭得當就有道理,言辭不當就沒有道理。故此,誰都可以有道理。侄兒只聽叔父的道理。叔父的兒子都是侄兒的弟弟,侄兒無所偏倚。」
宇文泰沒說話,宇文護總算稍放下些心來。
「去傳雲姬來。」宇文泰忽然毫無徵兆地吩咐了一句。
「侄兒這就去。」宇文護不等奴婢們說話,自己藉機起身。他知道宇文泰傳雲姜來必有話要說,他是不宜在場的。
南喬步子輕輕地進了雲姜的屋子。
這些天來,她看雲姜依然是神態如常。不只自己,就是對幾位公子,包括陀羅尼、彌俄突,也全都和從前一樣,沒有一點愧色。
對宮裡的事也分寸把握得很好。
然而南喬剛進了屋子還沒來得及說話,就有奴婢來傳話說:郎主請雲娘子去書齋。
奴婢是宇文護遣來的,他不會自己入內宅來傳命。
雲姜正好看到南喬進來。南喬自告奮勇要隨同她一起去,雲姜也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一路向園子里走去,南喬和雲姜誰都沒說話。好像都在有心細瞧景緻。
確實到了此時正是景色最怡人的時候。將到盛時又未及,好過盛極而將衰之時。
天氣也將熱未熱。晚春時的微風拂在身上頗有幾分舒適、愜意。
書齋越來越近。那不起眼的屋舍讓表面上看起來沒什麼變化的雲姜心裡頗為感慨。她一霎時就回憶起她在書齋里做奴婢的日子。現在想起來也許那時候才是最好的吧。
雖有期盼,但只專註於此。沒有那麼多的憂懼,那種一心一意的牽挂現在想來就是享受。
南喬進了書齋就看到裡面只有郎主宇文泰一個人。奴婢們早就被摒退了。
南喬先給郎主施禮。
「郎主要見雲姬,雲姬這幾日身子不好,奴婢怕雲姬有閃失,便送她前來。郎主要是沒有別的吩咐,奴婢便告退了。」南喬是這麼解釋的。
宇文泰當然知道南喬是什麼意思。他沒說話擺擺手,意思是准了南喬出去。
南喬在丞相府里不同於別的奴婢,總有些故主、長公主元玉英的影子在。
當書齋的門再度關上的時候,屋子裡就只剩下雲姜和宇文泰兩個人。
雲姜無聲地跪下來。她垂眸看到了宇文泰的玄色的袍子下擺。當那下擺處抖動的時候,她已經被宇文泰扶起來了。
他依然那麼有力。
「身子不好就不必行禮了。」宇文泰握著她的手臂並沒有放開,力道恰好地把她拉近自己身邊。他也有好些日子沒和她單獨相對了,這時忽然心動了。
「是南喬護著我,郎主別信她。」雲姜聽出來宇文泰語氣里的溫柔和調侃。她擔心了這麼些日子,此時幾乎熱淚盈眶。但她還是垂眸不敢看他。
「你為什麼不自己來?」宇文泰用手指鉗著她的下頜慢慢抬起來。
雲姜抬頭之際眼裡的淚轟然流下。
「我不能來見郎主,怕郎主以為我是來請罪的。」雲姜的聲音有點哽咽了。
「你不該請罪嗎?」這話問得嚴重,但宇文泰極其溫存地看著雲姜,眸中含著一點笑。
「我沒有罪,為什麼要請罪?若真是來請罪,豈不是授人以口實,以為真有其事?妾心一片赤誠,沒有愧對夫君之處,不願自污。」雲姜卻語氣決然。
宇文泰也沒見過她這麼倔強的時候。
「既然一片赤誠,就更應該早來見我,」他慢慢低下頭來,「讓我看看究竟是如何赤誠……」
他的嘴唇溫暖地貼在雲姜面頰上的淚痕處。
雲姜心裡瞬間爆開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