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1.第441章 司徒離間
陳蒨沒有被高澄質問住,反微笑道,「這話說起來可笑,大將軍是大魏的柱國之臣,代魏主與大梁結盟。大梁自然是皇帝陛下一言九鼎。既然我主上與大將軍親訂盟約,又有湘東王殿下親赴鄴城為質子,難道大將軍不信大梁皇帝,不信湘東王,反信別人?」
陳蒨這麼一反問,反顯得高澄不坦蕩了。
蕭繹倒心裡舒緩了些,看一眼陳蒨,心裡對他有了賞識之意。陳蒨算是把他的苦衷點明白了。他是代大梁在此為質的,高澄怎麼能不看重他這個郡王的份量呢?
「大將軍,宵小之輩背著皇帝陛下起釁不足為患,只恐其有意破壞魏梁之盟乃真正之可患之處也。我主上已言明,欺君者乃謀逆,背盟者乃梁魏之大敵,大將軍盡可用兵一舉滅之。但有所用,大梁願助大將軍一臂之力以清此患,絕不推萎。」陳蒨不慌不忙地慷慨陳辭之間,梁國不但沒有一點責任,反倒成了無辜者,並且不著痕迹地就把事情推給了高澄,反倒成了梁國要助魏國一臂之力。
高澄一口氣噎在心頭意氣難平,但他並沒有再做惱怒之色。
蕭繹看高澄並沒有要發怒的樣子,心裡惦量想必不會再危及自身,他才略放下心來。心裡想著,在鄴城可以躲過建康的明槍暗箭其實也是好事。他此時是質子,就只有好好經營和這位魏國權臣的關係,將來要回建康也是風風光光回去,絕不能再以質子之身歸去,徒受人欺凌。
陳蒨倒看出來高澄面色青白,想必是心裡不怎麼舒服,他卻情不自禁地雖未大笑仍滿面含笑地看著高澄。
高澄看了一眼蕭繹,又向陳蒨笑道,「梁帝陛下好佛,近年來猶是如此。看來也是自顧不暇,連自己人都管不住了。」他雖未言明,但代之一管的躍躍欲試之態卻呼之欲出。
陳蒨只以為高澄是一時逞口舌之快,不是當真的,也就隨他去了,不再反駁。他心裡明白高澄是吃了悶虧,在他看來怎麼都是堪憐堪愛的樣子,也就不和他計較了。反正他的責任只是陳明事實,保住梁魏之盟和七殿下便是了。
「梁魏之盟是大梁皇帝陛下與我所親訂,大魏自然是只知奉梁帝陛下之命是從,不知有別人。」他說著從筵床上起身。「既為兄弟,何分彼此?」高澄笑起來,讓人分不清楚他所謂的「兄弟」究竟是指誰和誰?或者就是指梁與魏?
「既然大梁皇帝不知有人背主叛盟,相求於大魏,大魏豈能袖手旁觀,無兄弟之義?」高澄走下來,笑道,「子華兄轉告梁帝陛下,大魏願與大梁永世盟好,只一句話一定轉承:梁有亂,魏必救之。我若興兵平叛時,梁帝陛下也莫要忘了今日所言:願助我一臂之力不可背負也。若是到時候梁帝護短,莫怪我無情無義。」
陳蒨也跟著起身,笑道,「下官一定轉承我主上。」
高澄看一眼起身離席相送的蕭繹,笑道,「世誠兄是子惠親赴建康請來鄴城的尊客,於我如珍如寶。就不論梁魏之盟,也是我與相投之友也,子惠不敢薄待。」他笑得別有意味。
蕭繹揖道,「大將軍如此說,世誠真是誠惶誠恐。」
高澄笑著往外面走,又返回頭來笑道,「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蕭繹看一眼陳蒨,陳蒨已經向外面送出去。
魏宮中的宴飲早就開場了。
宴飲的次數多了,也沒什麼太精彩之處。美酒佳肴會膩,輕歌曼舞也都成了過眼雲煙。
不只皇帝元善見,昭台殿里人人都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
濟北王元徽時不時地留意坐在皇帝另一側的司徒侯景。侯景明顯距離皇帝更近。自從邙山之戰以後,鄴城廟堂上的大小臣工都知道了侯司徒成了皇帝的新寵。濟北王對他是既期待又忌憚。
琴瑟和鳴之聲一直未斷,可有可無地很容易讓人忽視。昏昏欲醉中滿殿里的臣工都有些麻木地看著眼前大殿正中的舞姬們跳舞而激不起一點興趣,只知道機械地暢飲。
這一殿里的人只有柔然世子禿突佳是心急如焚的。他雖然並未隱瞞自己想回柔然王庭的意思,但也不知道是怎麼這麼快就讓皇帝知道了。而且皇帝還這麼上心,居然特意召他入宮餞行。這不是催著他快點走嗎?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禿突佳和高澄的密約只有他自己知道,斷不可能告訴別人。而且他也清楚,目前這些詭秘的幕後之事恐怕他比皇帝和其他臣子們都知道要多。皇帝這麼急著讓他走,難道是對他也起了疑心?更甚者恐怕是要對小郎君不利。
禿突佳急就急在高澄居然這時候還沒進宮,究竟是有什麼事把他絆住了呢?他下意識地看看皇帝,正在和侯景竊竊私語。笑容甚是親昵,兩個人究竟在說什麼呢?
皇帝身後侍立的中常侍林興仁一直警惕地盯著昭台殿殿門。長久沒有動靜,又同時敏感地發現皇帝在和郡公侯景相談甚歡,於是悄悄走近了,藉機用賓勺舀酒,其實是在聽說話的內容。
皇帝元善見捧羽觴在手,向侯景笑道,「郡公在都中時日不淺,可還住得習慣?」他看一眼林興仁,又向侯景笑道,「侯公但有所須都可命中常侍去辦。」
侯景轉過身子正對著元善見,伏地恭敬回道,「臣的尺寸之功陛下如此深恩厚德,讓臣無以為報,唯有為社稷為陛下甘腦塗地才能報陛下之恩。」
侯景這恭敬的樣子讓元善見相當受用,大笑后舉觴一飲而盡,而後俯身把近在他眼前的侯景扶起來。笑道,「孤要侯公甘腦塗地做什麼?侯公一片赤誠之心,孤又如何捨得讓侯公甘腦塗地?侯公真心待孤,真社稷之臣也,孤日後倚重之處甚多,不必急於一時。」
林興仁看了一眼元善見的臉色,微笑著向侯景道,「郡公此時只要在都中,讓有的人有個忌諱,就是護主有功了。」他不知侯景是心思通明,反怕侯景不明白皇帝的心思,因此自以為是地提醒侯景。
侯景跪直身子,一片忠忱之色,「中常侍是說笑話吧?都中一片太平,下官在都中才是無用武之地。久在府第里,陛下****厚賜,臣已是髀肉重生。眼下南梁重兵壓境,臣願意為陛下舉兵再戰以報陛下之恩。」說罷又伏地叩首。
在侯景意料之中,他伏地只聽到若有若無的裊裊琴瑟之聲和遙遠得像是根本不在他身邊的臣工們的笑語聲。
「侯公請起。」終於皇帝元善見反映過來了。他倒沒有屈尊到一扶再扶,勉強聲音溫和地讓侯景直起身子。
侯景直起身子來的時候發現不止皇帝元善見和中常侍林興仁對著他,連濟北王元徽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了,神情格外關切。還有一個高陽王元斌遙遙在後面相望。
「卿說梁國重兵壓境,可是真的?」元善見早就變了臉色,又重複問了一次。
侯景假作憨直,極為認真地回道,「梁國建威將軍蘭京奉梁帝之命出兵司州,在平陽隔淮水隨時準備大舉進攻,難道陛下真不知道?」他的表情更是格外困惑不解。
轉而又道,「大將軍早就去了林泉舍質問梁國七皇子湘東王,命其給梁帝寫書信問明情由。大將軍必是怕主上驚慌焦慮,故此想弄明白緣由有了應對之策再來稟明主上。」
濟北王元徽看了一眼皇帝元善見,有一種果不其然的表情。
侯景又回道,「主上不必憂慮,梁使已經到了鄴城,就在林泉舍。想必是梁帝遣來向大將軍陳述情由的,也許不日之內便會撤兵。」
侯景這話再次引起震動。
元善見身子猛然往前一傾,再也按捺不住,脫口道,「梁使已入鄴城?還有多少事是瞞著孤的?」
侯景知道這時候用不著他再說話了。
「陛下,訂盟約是大將軍與梁帝訂的。既然大將軍越俎代庖地做了此事,便不好只佔其功不佔其過吧?」果然如侯景所料,元徽開始挑刺了。
「陛下,邊境有危報於大將軍卻不報陛下;梁帝遣使只向大將軍陳明情由,也不來見陛下。天下人還知道大魏有皇帝嗎?大魏豈不成了大將軍的?」林興仁忍得太久了,這時候實在是忍不住了,借著侯景起了這個由頭,元徽又火上加油,林興仁也努力想把元善見的氣挑起來。
元善見卻不理他們,忽然問侯景,「沒來由南梁為什麼興兵犯境?郡公是怎麼知道南使已經到了鄴城?」
這問題太犀利,侯景也心裡一顫,想不到皇帝還有這麼精明的一面。他可能是面對蕭正德這樣的人太久了,放鬆了警惕。看來眼前這個皇帝並不是那麼好操縱的人。
「陛下,」侯景滿面忠誠,「臣是武臣,平日自然多關注武事。梁國一向愛佔便宜,雖無大志卻趨小利。正因為盛傳高王傷病而亡,恐是此消息傳到了建康才讓梁帝起了趁勢犯邊的心思。看來原來訂盟約也不過是梁帝戲弄大將軍的詭計,大將軍也是上了梁帝的當。陛下萬萬不可見責於大將軍。」
他頓了頓又道,「陛下難道不知?大將軍為何奉召不入宮?正是在林泉舍見南使,所以不及入宮來見陛下。內外交困,大將軍現在哪兒還有心思宴飲?」說著他竟還嘆了口氣。
侯景的話徹底驚到了元善見。其實侯景也是有意的,他眼巴巴地看著皇帝,自己一副毫無主見的樣子。
其實在鄴城,不過是傳高王受傷染病。元善見雖覺得有異樣,可也沒想到高歡真會不虞。在侯景的描述里成了高王已「傷病而亡」,南梁竟還為了這個這麼快就興兵犯境了。這就值得思量,如果此事沒有幾分真,梁國難道沒有一個心思精細深沉的人,就憑著幾句流言就將兵來犯?而從元善見看來,正因為如此,才從側面證明了高歡這消息的真實。
他忽然轉頭向殿那大批仍然不知底里在醉生夢死之中的臣工一掃,果然沒找到他想找的人,趕緊轉回來向林興仁問道,「太原公高洋呢?」
林興仁一怔,轉頭問身後的宦官。
太原公高洋告病,說不敢抱病來侍奉陛下。可奇怪的是,太原公卻去了椒房殿見皇后。
元善見沉默了。皇后和太原公高洋畢竟是一胎雙生的兄妹。
禿突佳本來就是心思精明的人,他再也等不下去了,返身喚自己的柔然僕從,低聲用柔然語告訴他,命他趕緊去找崔侍郎。他現在已經幾乎可以斷定,皇帝和宗室對大將軍起了疑心,將有不利。他恨恨地盯了一眼侯景。既便不因為高澄,禿突佳自己也對這個濮陽郡公沒辦法有好感。
高陽王元斌距離濟北王元徽的坐席其實也並沒有那麼遠,但奇怪的是,他始終沒有湊上來。
「陛下,既然南使就在林泉舍,與其讓大將軍一個人接見南使,還不如陛下加恩,宣南使入宮。陛下就在昭台殿中見南使,這是給南使的恩遇,也讓南使見識大魏天子的威儀。日後回建康去宣講,也讓南人知道北國皇帝之風采。」林興仁抓住機會出主意。
「陛下。大將軍難免重任過多有無暇顧及之處。眼前侯司徒便是忠臣良將,既可為陛下柱石,又可幫大將軍分勞,陛下何不重用之?臣聽說梁主沉迷佛道已久,國力日衰,竟還敢趁勢打劫、將兵來犯。若是侯司徒能一舉退了南兵,豈不叫他知道大魏良將眾多,不只一個大將軍堪為用,也讓梁帝死了那佔便宜的心思。」濟北王元徽也出了主意。
元徽的設想還在更深處。他是一心想輔助元善見去掉高氏之患,幾乎可以無所不用其極。喪心病狂到如此,就打上了侯景的主意。大儺之後順勢把侯景留在鄴城,表面上順了高澄的意思,其實也是想留為己用。
雖然元徽也不覺得侯景是什麼好人,但眼下別無選擇,想利用侯景也是迫不得已,所以來不及細想。元徽私下也和元善見商量過,為今之計就是幫著侯景、縱著侯景,給他權力給他利祿,然後看著他和高澄互斗,直到斗得兩敗俱傷,那就是時候了。
元善見的神色也緩過來了,吩咐道,「侯公之心孤鳴感於內,真堪為孤的柱石之臣。高王久在晉陽,孤以後恐多倚重侯卿之處。」他想利用侯景的心思已是呼之欲出。
「陛下聖恩,臣不敢辜負。」侯景心裡雪亮,表面卻感恩戴德。
元善見心裡滿意,命人去林泉舍將南使和大將軍一起請來,到昭台殿來見。於是林興仁便忙碌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