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7.第427章 郎心如鐵
院門大開,知道有人進來了。高澄只管低頭自己給自己斟茶,任由腦後逍遙巾長長的絲帶滑落垂在肩上也沒有顧及。
禿突佳並不太關注地隨意一瞥,但很快就被吸引了注意力。他看到進來的果然是個美麗的胡姬,只是漢妝打扮,神色清冷,這都和她的高鼻深目極不相襯。而讓他蹙眉的是,他的妹妹月光、高王妃居然也一起來了。
聽到有人喚「王妃」,高澄立刻抬起頭來。他沒留意康娜寧,更沒在意康娜寧滿面的不悅之色,卻看到月光淡妝素服地進來。這個時候是他和禿突佳正要摒人密談的時候,郁久閭氏尤其不適合在場。
月光身後照例跟著她的柔然奴婢,帶著她的弓,還有裝金丸的錦袋。康娜寧倒沒有一個奴婢跟著。
「王妃怎麼來了?」禿突佳站起身,看樣子是想就此順勢把月光送出去。
月光瞟一眼安坐的高澄,「聽說大將軍還有興緻看歌舞,我也想看看。」月光就像是沒看出她兄長的意思,制止了跟著的奴婢,自己走上來,在檐下而立,掃了一眼設好的座席,然後盯著高澄。
康娜寧進了院子后就在庭中止步,任憑雪花飄落在自己身上,也似渾然不覺一般盯著檐下的高澄。她從來沒見過他穿白狐裘,再加上格外洒脫的逍遙巾,倒讓他有種不食人間煙火般的清貴氣。自從她進了院子,他便沒有看過她一眼,讓她覺得他們之的距離像是遙不可及。
「王妃既然也這麼有興緻,澄自然無異議。」高澄抬頭看一眼月光,示意她坐下。
禿突佳倒心裡一動,沒再阻攔,也坐下來,他有意坐在了稍偏遠的位置。倒好像是高澄和月光在對酌。
女樂紛紛懷抱琵琶而來,入廊下待命。
高澄這才看著庭中立了許久的康娜寧,笑道,「卿雖擅跳白紵舞,但究竟不如胡舞嫻熟。」
康娜寧立刻回道,「郎主有命,妾不敢辭。願以胡旋舞以娛賓客。」說著她看了一眼禿突佳。
高澄沒留意,康娜寧從不稱他「郎主」以自貶。禿突佳倒留意了,這個胡姬自始至終都沒有笑過。說是以娛賓客,但毫不諂媚。
崔季舒是比較清楚高澄和康娜寧事情始末的人,這時他也無語,只能側坐一邊觀望。他知道高澄並不是個對人長久之人,況且現在也沒心思在這種事上下功夫。
龜茲樂起,溢滿庭中,氣氛頓時不同。幾乎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康娜寧身上。康娜寧突然伸手拔下了髮髻上的金簪雲篦,毫不憐惜地一一拋落於地,不再看一眼。她的髮髻散開,透著金棕色的黑髮立刻傾瀉下來,一霎時就刺激到了所有人的眼球。
雖然身上還是襦裙,並未換裝,但拆散了髮髻,髮絲披拂而下,頓時顯得放逸,與她那一雙極大的眼睛,還有麥色肌膚頓時和諧起來,有種格外勾人魂魄,讓人不能移目的美麗。
連月光都在心裡驚愕了。她從小便知道自己貌美無人能匹,但這時對著康娜寧也不得不真心在心裡贊她一聲。她認識她這麼久了,也就是這一刻才覺得她最真實。
高澄倒不顯得特別震動,卻格外興緻勃勃的樣子。而其實在他心裡,心思並不在此。他留意到了禿突佳也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康娜寧。
遙遠的蔥嶺以西,屬於康居國中的粟特人,心中的聖地撒馬爾罕,是他們世代居住過的地方。嗜酒好舞的粟特人,常以此來表達自己心裡的喜悅悲傷。或者什麼都不為,只是在揮灑天生的如此任性毫放。
鼓聲大作,節奏漸快,比這節奏更快的是康娜寧的身姿。看不到她的臉,看不到她是怎麼旋轉的,只能看到重重的一篷帶著金棕色的濃黑不停地迴旋,好像永遠都不會停息。
她已經不是靠自己的雙腳去旋轉了,她是飄浮在空中的。甚至在旋轉的同時忽而左,忽而右,忽而前,忽而後,讓人完全不辨其意圖,更顯得飄忽不定,難以琢磨。
所有人都覺得雪花像是被固定在空中了,甚至感覺不到它的飄落。沒有人能再有多餘的精力去說話,甚至沒有能力去呼吸。包括奴婢們,沒有一個奴婢在此前能想像得出來,一向以為微賤的康娘子,從來不會爭寵,竟有如此舞技。就是擅跳白紵舞的琅琊公主也不能望其項背。
坐在檐下席上的月光忽覺口乾舌躁,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拿茶盞,眼睛卻還盯著康娜寧。無意中驚覺碰到了什麼,驚詫之下低頭一看,竟然和高澄的手碰到了一起。他也是來拿茶盞的。而她想要去拿的正是他的茶盞。他的手是冷。
月光被那種冷刺激到了,抬頭看高澄。高澄也恰好來看她,兩個人目光一觸,月光躲開去,繼續看康娜寧跳舞。高澄去盯了她一刻,這才拿起茶盞。他的手微微有點顫抖,把那一盞冷透了的茶送到口邊一飲而盡。
禿突佳看似是在完全無視所有人,只留意庭中舞蹈。只是沒有人留意到他唇邊在這同時漾起笑意。
崔季舒倒瞟了一眼高澄。這時鼓聲漸漸變輕緩了。康娜寧的旋轉也不同於剛才急於旋風一般。她像是變成了柔軟的棉絮,任憑風吹,輕輕地隨風而轉動,只是她已身不由己,只能聽從風的擺布。她的髮絲也像是被風梳理過的初春時新生的柳絲柔滑得讓人生憐。
終於,樂聲止了。這一場胡旋風暴也停了。
康娜寧感覺不到冷,她身上的數重衣裳已經被汗浸透了。髮絲落回肩背上,這種凌亂更讓人覺得她美得出挑。
禿突佳回過頭來看著高澄,「小郎君家的姬妾果然與眾不同。也難怪小郎君****沉溺在府中不願出去。臘日宮宴,高王也快來了吧?我許久不見高王,甚是想念。」他別有深意地笑道。
禿突佳突然把這個問題拋出來了。
高澄看一眼康娜寧向禿突佳笑道,「世子若是喜歡,盡可贈於世子。」他避開了關於「高王」的話題。
康娜寧簡直是心灰意冷到了極點,反倒沒有了任何反對,一動不動地仍然立於庭中看著高澄,任憑雪花飄落於她身上。
這時恰好侍女捧著一把龜茲琵琶從廊內走來。月光一眼看到那琵琶,看一眼康娜寧,向高澄道,「康姬獻舞累了,大將軍還未賞賜。妾聽聞大將軍也擅彈琵琶,可否也來娛樂賓客?妾也甚是想親耳聆聽。」
還從來沒有人敢這麼和高澄說過話。從來都是別人以技邀寵,何來他去娛樂賓客這一說?
禿突佳也不說話看著高澄。
崔季舒笑道,「天氣寒冷,外面久坐不宜,世子和王妃進去可好?」
高澄看著月光道,「王妃倒是有雅興。」他面上笑意淡得似有沒有,好像剛才的所有興緻都隨著康娜寧一舞的結束也全消失了。
月光盯著他卻一點笑意也沒有,「大將軍都有雅興,妾自然也有雅興。」
禿突佳倒饒有興緻地看著高澄不說話。
只有康娜寧仍然立於庭中無人理會。
高澄沒說話,示意那捧著琵琶的奴婢過來。他接了琵琶在手中。好像忽然又想起了康娜寧,難得聲音溫柔地吩咐道,「你累了,先下去休息吧。」
康娜寧盯著高澄,沉默了一個在自己心裡足夠長的瞬間,向高澄拜辭,「妾謝郎主之恩。」
等到了她轉過身來的時候,已經聽到了琵琶聲,只是她再也沒有回頭。
這一次高澄彈的是龜茲曲。
月光並不懂音律。
禿突佳也不懂。
他們看到的只是這個抱著琵琶任意揮灑的男人。
崔季舒很少聽高澄彈龜茲曲。不知道為什麼,今天襯著漫天飛雪覺得曲中之意格外蒼涼。
高澄橫抱著琵琶信手續續撥弄,他自己倒完全沉浸其中了。
康娜寧走了,庭中空曠。廊下女樂也撤了。院子里的積雪已經積了厚厚一層。幾個鳥雀不知道是因為見檐下有酒食,還是因為被高澄彈奏的琵琶曲所吸引,竟然有好幾隻就落在院子好奇地張望。
月光向自己的奴婢招了招手。那捧著弓的奴婢明白,立刻上來遞上那張小弓。月光接過提錦袋的奴婢獻上的金丸。她並沒有極專註地去瞄準便將手裡的幾粒金丸連連射出。立刻便有三兩隻鳥雀應聲被射落,掉在積雪裡。
高澄的琵琶戛然而止。他將琵琶遞給了奴婢。
柔然女婢將鳥雀拾回。月光看了一眼,向高澄道,「妾在大將軍府中叨擾了許多日子,如今高王受傷染恙,妾也該回晉陽去了,就此向大將軍辭行。身無長物,無以相贈,就以這幾隻親手射落的鳥雀贈予大將軍,大將軍切勿見怪。」
月光說完起身就要離去。
那柔然奴婢竟還真的把死雀捧給了高澄。
崔季舒心頭狂跳起來,幾乎連氣也不敢出了。
禿突佳也盯著高澄。
沒想到高澄居然也真的拈起一隻死雀,笑道,「公主要走,澄不敢強留,澄謝公主之饋贈。」
月光不再理他,真的走下石階穿過庭院而去了。
禿突佳知道月光的脾氣,他並沒有阻攔。原本就想著等自己和高澄談好了再安置月光,想必月光也不會現在立刻就走。此刻只剩下他和高澄,還有崔季舒,看樣子是到了攤牌的時候。
「小郎君,我久不入大兄的書齋,想進去瞧瞧可好?」禿突佳隨意找了個借口。
「賢弟請。」高澄已經站起身來。
崔季舒幾乎快凍僵了。他也跟著高澄起身,然後跟在高澄和禿突佳後面進了書齋。
書齋里早就準備好了,乍然從外面進來覺得簡直是溫暖如春,格外的舒適,讓人的整個身體都放鬆了。外面雖然景緻好,明亮,但隆冬時不宜久坐,實在太冷。屋子裡就算是麻布蒙窗,但溫暖不透風,多點燈燭,又有火盆,比起寒氣浸體來不知道要好多少。
「小郎君,此處再無別人。小郎君說的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也再無別人知道。」禿突佳實在按捺不住了,再次發問,「高王究竟如何?」他瞟一眼崔季舒。在他心裡,崔季舒就是高澄。
屋子裡的奴婢已經都出去了。高澄知道,劉桃枝必定在門外,他也就沒有什麼顧忌了。
崔季舒敏銳地覺察到,禿突佳說的是「再無別人知道」。他驚喜的發現,禿突佳或許已經知道真相,他只是想在大將軍這兒求證,想成為高澄的自己人,想和他同氣連枝。當然這些都是以為柔然謀求利益為前提的。崔季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得太樂觀。不知道高澄有沒有聽出禿突佳的弦外之音。
高澄已經脫掉了狐裘,裡面穿著一件白色袍子,再配著髮髻上同色的逍遙巾,倒真像是江南士子的樣子。他在大床上坐下,命禿突佳和崔季舒也上來坐。這種大床本來就是多人共坐的坐具,但只他們三人倒從未一處坐過。現在彷彿是行止親密的摯友,禿突佳心裡倒覺得他在這一瞬間彷彿是得到了高澄的首肯,和他成了同舟共濟的人。
「世子以子惠為兄,子惠亦以世子為弟。世子知道了什麼,又想知道什麼?又有何所求,不妨直言。子惠必坦誠相待。」高澄沒有躲閃,直視禿突佳。
真正緊張的時刻來了。高澄與禿突佳對坐,被兩個人夾在中間的崔季舒幾乎快要透不過氣來。
「大將軍以為我知道了什麼?大將軍又想讓我知道什麼?我只求大魏、柔然之盟不變。」禿突佳隔著大床上的小几不自覺地微微探了探身子,下意識地想盡量接近高澄。
「當日是子惠親口和世子許了盟約。彼時也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並無別人。世子願以子惠為兄,子惠絕不欺瞞世子。只要子惠在一日,大魏和柔然便是兄弟邦國,永不負約。」高澄的語氣沒有一點猶豫不決,沒有一點遲疑。禿突佳心裡大熱,不能不有所感慨。
「好好好,」他笑道,「大將軍果然不似宇文黑獺奸詐。」在禿突佳心裡,宇文泰早已經不是什麼可交之人。「既然如此,高王病重,大將軍想怎麼安置我妹妹?」
這真把高澄給問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