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0.第420章 尺子夭折
皇后先沒說話,像是在心裡掂量什麼,沉默得可怕。
元仲華和郁久閭氏都看著皇后。
太原公夫人李祖娥也沒有急於辯解,雖然這事看起來已經和她分不開了。
終於,高遠君對著李祖娥問了一句,「奶湯是夫人拿來的?」
她完全面對著李祖娥。今日命婦入宮謁見,皇后按禮大妝,禮備周全,嚴整以待,這時候看起來就顯得格外有威儀,給人無形之中的壓力。
李祖娥跪下來,倒沒有慌亂。「妾奉命照看琅琊公主,自然要奉上飲食。」
她的話本身沒有問題,但不知為什麼,就是讓人覺得有不服氣的味道。
婉兒「撲通」一聲跪下來,不等人問便叩首回道,「皇后容稟。琅琊公主所進的所有飲食都是奴婢準備的,夫人並未染指。公主只飲了奶湯。奶湯原是一個皇後宮中的一個宮婢提了一隻青釉壺送上來的……」
元仲華和郁久閭氏越聽越驚訝,不知道居然還有這樣的內幕。
皇後身邊的小虎突然大喝一聲:「住口!」她走上前來狠狠地盯著婉兒,「皇后詢問太原公夫人,賤婢何以多口?事情原委尚未理清,賤婢便指東划西,推卸罪責,還想推到椒房殿來不成?如此賤婢,就該拉出去杖斃!」
婉兒是急於為主母洗脫責任,一時情急。這時見皇后的心腹大怒,她生怕再牽連到主母身上,不理小虎,又向皇后叩首道,「奴婢是實話實說,若說飲食,奴婢是經手人,無可隱瞞,有什麼罪責奴婢甘願認罪,請皇后處治。」
跪在地上的李祖娥見小虎突然跳出來指責婉兒,自己心裡也滿是不快。這時也抬頭看著高遠君,「皇后若說有罪責,請殿下言明,一併降罪,妾也不會推卸。」
元仲華跪下來看著高遠君,「事情並沒有問清楚,豈能無端降罪?」
郁久閭氏看一眼跪了一地的人,倒見小虎一個宮婢站在太原公夫人和長公主面前,格外威風凜凜又氣勢洶洶,她心裡格外不屑。「既然如此,皇后把那個提壺的宮婢喚來問問,不是真相大白嗎?何必冤枉人?」她瞟了一眼小虎。
所有人都看著皇后,等吩咐。
只有大床上的斗帳中不斷傳來元玉儀痛呼。還有產婆、奴婢等人雜七雜八的聲音。
皇后終於開口了,卻不是回答郁久閭氏的問題。她的面孔沒有一絲表情,脂粉之上甚至看不出她的毛孔,像是真人假面。高遠君掃了一眼仍然跪在地上的元仲華和李祖娥,「宮裡最要緊的是法度。事情真相易得,凡事規矩難立,」她盯著李祖娥,「太原公夫人,這奴婢不遵法度,亂了規矩,就該死。」說著看了一眼小虎。
小虎如同得了天命一般立刻喚宮婢來將婉兒拉起來,拖出去。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促不及防。
李祖娥眼看著婉兒已經被捂了口,嗚嗚咽咽地拖了出去,跪上前來求道,「殿下何以冤殺奴婢?此婢並無過錯。」
郁久閭氏在一邊微微搖了搖頭。她見元仲華似乎也要上前,一把將她扯住。
「生了!生了!琅琊公主生了個小郎君!」這邊還沒緩過來,那邊就傳來一個高亢興奮的聲音。
還跪在地上的元仲華立刻就被吸引了過去,抬頭望去。但有斗帳遮著,她什麼也沒看到。
皇后不管李祖娥痛哭伏於地,自己便往那邊走去。
小虎,以及其他宮婢都跟了過去。
郁久閭氏和站起身來的阿孌一起把有些失神的元仲華也扶起來。
這孩子一出世,所有的問題都到眼前來了。
郁久閭氏看元仲華神色恍惚,瞧一眼人頭攢動的大床那裡,向元仲華低語道,「世子妃怎麼這麼軟弱?要是我夫君敢有外婦,還生了孩子出來,我必報此恨,非殺了這外婦不可。」
阿孌心裡聽得痛快,她心裡很喜歡這位柔然公主。
元仲華看著月光不解道,「殺了就沒事了嗎?」
月光被問住了。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看了看還在痛哭的李祖娥,走過去。
大床上很快收拾乾淨了。元玉儀費盡了力氣終於產下一子,奴婢扶著她喝了太醫令早煎好的湯藥。元玉儀雖然累,但覺得一身輕鬆,躺在大床上回想今天發生的事,簡直有種不敢相信的感覺。
她這麼快就有了自己的兒子。
太醫令一直守在斗帳外面,奉皇后之命再不敢遠離。皇後走過來,小虎召喚太醫令上前回話。
皇後有意避過人多雜亂處。而那些產婆、宮婢等人的注意力全在新生兒身上,也沒人理會這裡。
「琅琊公主無恙乎?」高遠君低聲問了一句。
太醫令經歷了今天這一事,頃刻間就學會了人情事故,也湊上前來低聲回道,「公主誤食催生劑,故此早產。臣早先怕公主生產後有血流不止之象,故預為布置,早備湯藥,這時已經飲下,看來公主是無礙了。」
高遠君才明白,原來太醫令之前親自去煎的湯藥這麼重要。但她立刻又產生了新的疑問,覺得太醫令話裡有話,說公主無礙,那麼是誰有礙?
剛要問,一個宮婢喜氣洋洋地來請皇后,說琅琊公主想回話。
元玉儀已經被收拾好,蓋著被子躺在大床上,只是還沒見到自己的兒子。也不見皇后、長公主、高王妃等人來看她。剛才她雖一直在產程中,但也不是一點聽不到外面的聲音。
隱約覺得像是發生了什麼要緊的事,覺得皇后發了怒,聽到有人被杖斃,還聽到有人痛哭。但她都放在心裡沒說也沒問。她也並沒有什麼事要回稟皇后,只是覺得自己就這麼被拋在這兒無人問津,非常不舒服。
宮婢們將大床前讓開,高遠君走到床前數尺,並沒有真的進去,只是站在床斜側,與元玉儀兩個人能互相看到。元玉儀覺得這麼躺著去看站在遠處的皇后非常費力,便讓奴婢扶她起來。
高遠君站在遠處笑道,「公主雖然誤食了太原公夫人的東西以至於早產,但總算母子平安,本宮甚是安心。小郎君雖早產體弱,但也該抱給母親看看。」說著也不管元玉儀是什麼心思,立刻便命人將剛生的小郎君去抱給長公主元仲華。
這正是元玉儀最不願意的事。她自己的兒子自己還沒看到,元仲華就成了母親,還要先抱給元仲華看。但不管她願意不願意,皇后吩咐完全離開了。
元玉儀一句話都沒跟皇后說上。
既然琅琊公主已經順利產子,剛才的喧鬧也過去了。皇后對元玉儀說的話,其他人也都聽得清楚。明明白白地皇后就把早產的責任落在了李祖娥身上。又把這孩子著落在了元仲華身上。
元仲華這時想脫身都來不及了。宮婢已經把新生的小郎君抱到了她面前。元仲華看著那被包裹的小兒,一動不動,她這時心裡想的全是自己的兒子菩提。她也並不以為自己是這孩子的母親。
連太原公夫人李祖娥也止住了悲聲。只要這孩子是無恙的,也就沒有她的責任了。但她的心腹奴婢婉兒,就這麼白白死了。
郁久閭氏嗤道,「長公主不想看就別看,又不是自己沒有兒子。」
抱孩子的宮婢看一眼這位高王妃,沒敢說話。心裡想,大概也只有這位高王妃敢這麼肆無忌諱地說話吧。
這時,小虎走過來,看元仲華不肯抱孩子,她從那宮婢手裡接了小小一團的嬰兒,送到元仲華懷裡。「皇后是好意,世子妃不領情嗎?」
小嬰兒送到身上,元仲華下意識地用手接了,似乎是怕自己一不小心他就會掉落。雖然出於不得已,但這對於一個有自己兒子的母親來說,是一種本能。
這襁褓好小,這是元仲華的第一感覺。而且,裡面的孩子好安靜,只能覺察到他的小手或是小腳丫偶爾動一動,輕微得甚至感覺不出來。元仲華心裡不自覺地就會和自己的兒子菩提做對比。菩提剛生下為的時候就肥胖可愛,特別愛動,哭起來聲音宏亮。
出於對嬰兒的憐憫,她輕輕揭開了還蓋在他面孔上的又輕又軟的那層絲綢。裡面赫然露出一個只有蘋果那麼大的小腦袋。一張面孔比她的手掌還小。小嬰兒的眼瞼總是腫著的,眼睛閉著還不會睜開。但他為什麼鎖著眉頭?疏淡的眉毛是擰在一起的。
小臉沒有菩提剛生下來時那麼紅潤,皮膚皺得全是褶,倒像是個飽經滄桑的老人。這張小臉蒼白髮青,呼吸的時候好像特別費力,小小的鼻翼一翕一張地隨著呼吸抖動著。
他安靜得躺著,顯得很無力,不得不任由別人擺布自己的命運。忽然,小嬰兒努力地扭動起身體來。這簡直不像這個早產的小兒能做出來的事。連呼吸都那麼費力,他怎麼能這麼有力地扭動?除非……
終於,一隻乾枯如木枝的小手臂伸出來,說是像木枝真的不是誇張,就是這麼細這麼瘦。一點沒有菩提的小胳膊那種血肉豐盈的感覺。那隻小手,小得可怕,小得可笑,像月光用金丸射落的小雀的小爪子一樣。
小手略顯黑,無力地在空中抓撓,像是因為發泄自己的難過,又像是想撈到什麼可解救自己的救命稻草。
月光從來沒有生育過,就著元仲華看著這孩子,覺得又可憐又可愛,她倒沒看出什麼問題。
李祖娥雖也未生育過,但畢竟是見孩子的,不禁脫口向元仲華道,「阿姊,這小郎君有問題。」
阿孌想伸手來接,「小郎君太虛弱了。」
元仲華伸手把落下的絲帛的一角掀上去,怕再拂到孩子臉上讓他不舒服。就在她的手經過時,天意如此,小郎君如鳥爪子一樣的小手恰巧抓到了她的一隻小手指。他抓住不放,她也不忍立刻抽回。
幾個人全盯著小郎君。
他不動了,像是睡著了。
元仲華抽回自己的手指時覺得有種尖銳的疼痛一閃而過,她沒有在意。阿孌接了孩子,轉身去交給宮婢。
元玉儀一直靠坐在大床上,等著孩子被抱過來。
宮婢接了小郎君過來,皇后看了一眼,並沒有近前,便命抱給琅琊公主。
那邊元玉儀顧不上自己虛弱,迫不及待地接了孩子。這是她的兒子,是她此後的依靠,她終於可以抱在手裡了。她和元仲華一樣,一樣有了公主的身份,一樣有了高澄的兒子。
元玉儀很輕很小心地把孩子抱在懷裡,仔細看他的小臉。他閉著眼睛,忽然覺得他的睡容和高澄那麼像。只是他太過安靜了。安靜得不像是真的,他一動不動。元玉儀不忍心打擾他,不敢撫摸他,怕驚醒他。希望他好好睡,希望他有一天長成讓人仰視的男子。
緹女這一日也費盡了心思和力氣。這時見小郎君終於被抱回來了,她也走上來看。剛才見長公主抱孩子的時候似乎也沒有那麼特別喜歡這孩子,緹女窺思,覺得如果長公主真的不喜歡這孩子,是否就可以讓他留在娘子身邊?
元玉儀不自禁地滿面笑容看著孩子。
緹女也看著孩子。
忽然緹女變了臉色,湊近了俯身仔細看。
元玉儀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緹女像是猶豫了半天終於下了決心,慢慢伸出手去。她輕輕觸了觸小嬰兒的鼻端,立刻把手縮了回來,驚得用力捂住口,後退幾步。
元玉儀見她瞬間面無人色,也驚到了。她盯著兒子仔細看,良久,終於也伸出手去,那隻手顫抖得厲害。
她觸到了,只是她並沒有縮回手,一直把手放在那裡。
元玉儀突然縮回手來。
殿內響起了尖厲的驚叫聲,刺破了每個人的心。
皇后與她身後的小虎冷漠地看著元玉儀痛哭起來。
元仲華、郁久閭氏、李祖娥,三人一處,表情各異,但誰都沒有上前一步。元仲華說不上是什麼心情,心思複雜。李祖娥心裡沉沉的,雖然知道這事必然不至於都怪在她身上,可總覺得這其中有什麼不可告人之處她還沒看到。郁久閭氏則是完全無所謂。數個時辰前,這位琅琊公主在眾星捧月之下那副得意之情溢於言表的神態她看得很清楚,實在沒辦法對她有太多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