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2.第412章 臨終託孤

  「大將軍!」一聲呼喊傳來。 

  重重的馬蹄聲聽起來清晰有力,其餘步子重重疊疊,連綿不絕於耳,這好像是很一支整齊有序而人數眾多的東魏軍士卒。 

  被劉桃枝扶起來的高澄遁聲而望。 

  來的人是大都督高岳。 

  禁谷之外的大戰這時已經了結。西魏柱國大將軍,太尉李虎終究不敵高岳,柱國大將軍、大司馬獨孤信與司空李弼也護衛著太子元欽敗走了。這一戰西魏軍損兵折將,幾乎是六軍損失殆盡。 

  然而東魏軍雖勝,也一樣損失慘重。只有豫州刺史侯景部保全較多。河南之亂終於平復,就算是不能一舉滅西賊、奪長安,但總算是爭回了河南諸州郡的控制權。 

  東魏大將軍高澄退守小關,各路東魏軍也紛紛赴小關集結,聽從大將軍之命,以定下一步策略。 

  不提小關,暫說潼關。 

  如血的殘陽早就失去了力量,不能再照亮四圍。當它徹底墮落下去的時候,潼關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不知前途之險。 

  西魏軍的人馬也接到指令,紛紛入關聽調。大司馬獨孤信、司空李弼護衛太子元欽入關時個個都心情沉重。 

  太子元欽已經知道是父親、皇帝元寶炬親率護衛宮中和京畿的虎豹騎來馳援,這才奪回了因他之失而丟掉的潼關。但是皇帝因此而受了重傷,奪回潼關,這是血的代價,也許還是命的代價。 

  來傳消息之人雖未明說,但這語氣里的沉重讓元欽已經感覺到了事態的嚴重。大魏天日之變,也許就在眼前。他還未曾想過,甚至從來沒想過會有這一天,這一天會真的到來,而且還來得這麼快。 

  元欽甩蹬下馬,大魏營塞就在眼前。他一路無話,也無心聽別人說,這時營塞已到眼前,他反倒有點遲疑了。 

  獨孤信、李弼紛紛下馬跟上來。兩個人還算是鎮定。 

  也許是因為天黑,也許是因為心裡沉重,元欽急步往前沒走出多遠,突然便是一踉蹌,險些被什麼東西絆倒。幸而緊跟在他身後的李弼扶住了他。 

  「殿下小心。」只后一步的獨孤信也跟上來,不知是在提醒還是在告誡。 

  元欽沒說話,推開扶著他的李弼,又繼續向那略有燈火、最大的軍帳走去。 

  這軍帳便是急切之間搭起來的中軍大帳,這時充作安置皇帝的御帳所用。當守衛在外面的驃騎將軍趙貴看到有人走近時迎上來。 

  趙貴看到來了數人,等走到眼前才能辨出是太子元欽和李弼、獨孤信,他卻仍攔在前面不肯放行。 

  「殿下稍候,主上正召見丞相。」趙貴行軍禮見太子,但並沒有放他往前而進帳的意思。 

  「趙元貴,爾真是大膽!我父子之事爾也敢管?難道是丞相之命不成?」元欽這時似乾柴遇烈火,立刻就躥起火來。 

  這話聽起來極不適宜。時間不合適,場合不合適,與聞的人不合適,說話人的身份不合適。總之就是完全不該說的話。 

  「殿下息怒。」還是李弼在身後拉住了元欽。 

  趙貴冷面相對,不說話也不動,意思很明白。 

  獨孤信跟緊跟在太子身後,但他也沒說話,只是略含不滿地看了趙貴一眼。 

  元欽並不知道,他這時說的話,軍帳中的皇帝元寶炬和丞相宇文泰都聽到了。 

  燈昏帳深,然而軍帳不比宮室,畢竟單薄,又無遮擋,自然是聽得一清二楚。 

  中軍大帳中臨時設了一榻,受傷的西魏皇帝元寶炬就躺在榻上。丞相宇文泰跪坐於榻前席上看著榻上的皇帝沉默不語。太醫令跪在皇帝頭側身子倒是筆直,但也垂首不語,一句話不敢說,也一動不敢動。丞相宇文泰對太醫令視若無物。 

  不只皇帝元寶炬和丞相宇文泰,就是太醫令把太子元欽的話也聽得清清楚楚,因此才如此戰戰兢兢。 

  榻上的元寶炬好久都一動不動,真如同屍身一般。這時他終於努力地翻轉身子對著榻側的宇文泰。雖然他一目已壞,帳中又昏暗,但憑感覺,他知道宇文泰在哪個方向。 

  「丞相……」元寶炬努力向宇文泰伸來他的手臂。 

  「陛下。」宇文泰的聲音沉著而冰冷,立刻回答了他。但是宇文泰沒有伸出手去接他的手。 

  宇文泰跪坐不動,元寶炬那隻手因為找不到目標,又沒有足夠的力氣,最後還是垂落了下去。 

  「陛下切勿亂動……」跪著的太醫令往前膝行,但他終究沒敢再接近皇帝,不敢伸手去碰他一碰。 

  元寶炬沉默了,又靜止了。他這時才想起來還有太醫令在。 

  「帳中有何人?」元寶炬虛弱地問道,同時努力抬頭伸頸去看,他眼前是模糊不清的。 

  「陛下有話但講不妨,只有臣在。」宇文泰的聲音在元寶炬聽來格外高亮。 

  宇文泰根本沒有看太醫令一眼,也沒把太醫令算成人。 

  「太醫令……退下……」元寶炬向著太醫令的方向吩咐道。他能看到太醫令的人影。 

  太醫令看一眼丞相,宇文泰面無表情,沒有任何錶示。太醫令只能按皇帝的命令應諾而退。其實他心裡明白,已經到了這個時候,他是否留在這裡已經無關緊要了。該發生的一定會發生。 

  「丞相!」元寶炬用儘力氣掙扎著想起來,同時大聲喝道。像是危急瀕死之人找到了救命的良方。 

  他真的是瀕死之人。 

  「陛下有何吩咐?」宇文泰終於把身子挪近了一些。 

  他盯著元寶炬。元寶炬那隻被高澄的金丸擊中的眼睛血肉猙獰。從那恐怖的血的深洞里仍然在往外湧出血來。元寶炬是容顏破損了,並且宇文泰知道他是命不久矣了。他身中數處金丸,頗多要害之處。元寶炬本身就已經是千殘百損的病弱之體,尤其是心病已深,怎麼可能再留得住性命。 

  然而畢竟還是他率虎豹騎解了潼關之圍。是他用自己的性命救了長安,救了社稷。宇文泰終於還是心軟了。「陛下不必憂慮,以養傷為宜。」他安慰元寶炬,語氣也緩和了些。 

  「太子是丞相之婿,本就半子。吾若身死,丞相便是太子仲父。原本是父慈母義,請丞相念在太子已失母的份上,萬勿對太子過於嚴恪。」元寶炬說的費力,而且已是泣不能止。 

  最不放心的就是太子元欽了。畢竟這是他和月娥的兒子。社稷危難重重,眼看著兒子又要做這個傀儡天子,預感到自己即將離世,元寶炬這時格外不舍的就是太子。 

  血淚橫流,面上闌干,元寶炬的一張臉看起來愈加恐怖。宇文泰從太子元欽剛才的話里就聽出來,元欽對他猜忌已深。他心裡也是大大驚訝。雖知元欽與他有隔閡,但不知竟已深怨至此。憑宇文泰的直覺,這是件細思極恐的事。 

  「我聽命於丞相多年……臨終唯有此願……」元寶炬氣力漸衰,仍不肯甘休。「只願丞相保全此子性命……」元寶炬斷斷續續地哭泣道。 

  宇文泰不知道,元寶炬這時心裡也是細思極恐的。他眼中是血,腦子裡便想起了孝武皇帝元修死前的情景。那一場宮變,血染魏宮,死者無數,正是他撫屍而痛的時候被宇文泰強立為帝,才至於後來他命運之悲慘種種。 

  「陛下之言,臣聞之誠惶誠恐,萬萬不敢領受。」宇文泰剛剛軟下去的心又被元寶炬的言辭激起了不快。 

  「吾出言不當,丞相萬勿見責。」元寶炬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只想能儘力取悅宇文泰而得他一諾。「請丞相喚太子速速進來,即可廢其太子之位,丞相可選有德者居之。吾兒過於浮躁、急切,不宜為太子。」元寶炬急切道,他口肯漸致不清。「天下乃有德者居之,就是不立元氏為太子,如丞相般雄才大略者也必能令天下折服,更能令東寇服威稱臣……」 

  「陛下要使臣居於爐火上不成?」宇文泰陡然高聲打斷了他,怒色已現。 

  元寶炬再說不出話來,扭動身子似乎在掙扎著想逃過什麼看不見的捆綁。 

  宇文泰俯下身子盯著他更是恐怖極了的臉,一字一句地道,「天下乃元氏之天下,即便陛下崩逝,也必定是太子繼位,臣唯願上輔天子,下安黎庶,余願足矣。」他特意又重重加了一句,「陛下不必擔憂。」 

  「太子……」元寶炬終於又積足了氣力喚了一聲。 

  宇文泰坐回來,擊了擊掌,兩掌相擊之聲穿透力極強。驃騎將軍趙貴立刻便聽帳聽令。宇文泰吩咐請太子元欽入帳。 

  元欽本來就是被李弼勉強扯住的。這時一但得脫,立刻便大步沖入帳內。 

  聽到重重的腳步聲,和呼喚「父皇」的聲音,元寶炬的身子竟然直直地坐了起來。 

  元欽入帳止步,眼睛四顧尋找。當看到眼前父親重傷而損面的慘狀他如同瞬間被重鎚擊首。他不敢相信,這不成人形的人竟真的是他的父親?不久之前,長安相別,在宮中昭陽殿,父親雖久病初愈,但不失為儒雅天子,與今日這榻上之人判若兩人。這真是他的父親嗎? 

  元欽根本沒留意宇文泰。他撕心裂肺地大呼一聲「父皇」便身子一軟脆下去。強忍著胸中悲痛,膝行上前扶住了元寶炬。 

  在肢體相接的剎那,父子二人都感受到心裡得到了強烈的安慰。 

  宇文泰依舊坐在榻邊未動,也未說話。 

  元寶炬身子軟軟地倒下去,元欽接住了他,扶著他緩緩躺回榻上。當元寶炬重新躺在榻上的時候,元欽格外看清楚了那張臉。這一瞬間他心裡充滿了痛恨,如同烈焰焚心。 

  「東賊未去,軍心不穩,太子請節制。」宇文泰提醒他。他的聲音聲冷得像是沒有一點溫度。 

  「天子在前,丞相何以如此無禮?」元欽轉過頭來怒斥宇文泰。 

  宇文泰抬起頭來看著元欽。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有這樣正面的激烈衝突。 

  「東寇就在小關,太子又何以如此無智?」宇文泰倒沒有元欽那麼激奮,語調更似輕緩,但其鎮定愈顯威儀。 

  無形之中有一種威壓,向著元欽如排山倒海般壓過來。元欽怒視宇文泰,心裡又不得不悲哀地發現:此人之威不須憑藉千軍萬馬,也不須憑藉身份地位。他覺得自己像是要落入一張不見天地的羅網之中。不知有沒有出口,又不知如何逃脫。這讓他心生叛變,不甘心如此。 

  「拜……丞相……阿父……」元寶炬用盡足了最後的力氣,他想扯著元欽去叩拜,只是他已經力不能及了。 

  元欽怒目而視,宇文泰橫眉冷對,兩個人誰都沒動,都像是沒聽見元寶炬的話。 

  「拜……拜……拜……」元寶炬只能說出這一個字來了,不停地重複。他這時氣息奄奄,然後就不再說話,只是用力地吸氣,又像是在打嗝,其形貌古怪而恐怖。 

  宇文泰凝視元欽。元欽卻忍不住不看他的父親,看著不能瞑目的元寶炬,元欽終於聽命於父,向著宇文泰行了最重的稽首禮,勉強喚了一聲「阿父」。這讓他心裡一瞬間產生了恍惚感,他究竟是在喚誰? 

  元寶炬像是滿意了。神色變得比剛才安然了一些。他的眼睛時睜時閉,身子躺平了,漸漸不再有什麼動作。 

  最後,他口中喃喃了一句,便身子一動不動了。 

  宇文泰一直盯著元寶炬,終於也微微地吐氣,貌若安定。 

  元欽不敢置信地看著,直到最後。當元寶炬再也不動了,他上前輕輕地推了推。「父皇」。元寶炬還是不動。元欽再用力推,還是不動,他終於明白過來,撫屍大哭起來。 

  元欽那無所顧忌的大哭讓宇文泰心裡非常不快。他隨即站起身向帳外走去,沒有再回頭看元寶炬的屍身一眼。 

  皇帝崩逝,大魏突變,又是在這個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他要想好應變之策,決不能再橫生枝節。 

  元寶炬最後說的那句話,宇文泰沒聽清楚,他也沒在意,以為不過是元寶炬不放心兒子。 

  元欽卻聽清楚了,所以他才格外悲傷。 

  元寶炬最後說的是,「月娥……宇文……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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