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4.第374章 舞驚四座(四)
高澄這時轉過頭來看康娜寧。他原來倒也沒想到過,康娜寧這麼沉默少言不愛多事的人,居然這時候這麼率性。這既讓他略有驚訝,又很新奇。
康娜寧果然一點不膽怯地看著他。那一雙褐色的眼睛如同會說話一樣,彷彿剛才問元玉儀的問題此時正在用眼睛問他一樣。
康娜寧站在元仲華一側,他無意間瞟到元仲華正別有意味地看著他,心裡一緊便向元仲華笑道,「公主若是有興緻,便可令其一舞。」說著下意識地又用右手撫了撫左臂。
元仲華總覺得他雖滿面笑意,其實心裡驚疑不定,倒好像是很護著元玉儀的樣子。
「大將軍既然有此意,妾自然願遵從大將軍之意。」元仲華看著高澄那雙綠眸子。
高澄卻立刻轉過頭去向元玉儀命道,「既然公主有此意,你便為公主獻舞一回。」
元玉儀怔住了。她完全沒想到高澄會這麼命令她。雖然他也是笑語吟吟,但顯然是不容置疑的語氣。難道元仲華想看她跳舞,她就必定要獻舞嗎?如今她也是公主的身份,和元仲華一樣。而且論輩份,她還是元仲華的長輩,豈能由著她這麼任意指派?
元玉儀滿面委屈地看著高澄,難道連他也忘了她現在是有孕在身?只為了博元仲華一笑就對她不管不顧了嗎?
但高澄之命她又不敢違拗,敵不過所有人目光施加的壓力。只得領命。
這下熱鬧起來,幾許怨恨,幾許熱盼。
正要命樂妓來奏樂,康娜寧忽然自告奮勇向高澄請命道,「妾願為娘子彈琵琶伴舞。」
高澄倒沒想到,含笑看著康娜寧,命人將他日常彈的琵琶拿來,當然就是允諾了。
康娜寧倒不以為意,等奴婢拿來琵琶就只管將琵琶橫抱懷中撥弦試彈起來,完全不再留意別人,倒是一別專註又欣喜的樣子,看來確實是極愛音律之人。
元玉儀也驚訝了,沒想到這個西域妾室一點怨意都沒有,還能如此沾沾自喜,想必她也就是市井出身,不以此為辱。
元仲華好像拋開了一切,只別有興緻地看著康娜寧彈琵琶。
阿孌下意識看元仲華神色,倒好像很愜意似的。
高澄也瞥見元仲華側影,忽覺不留意之間她已經是少婦風韻,與從前大不相同了。同時心裡也牽挂起了菩提。
康娜寧試好了音色,抬起頭來,看著元玉儀,輕揮其手,彷彿只是不經意地上下撥弄,撥片劃撥之下一串如行雲流水般的音律流瀉而下。
屋子裡頓時安靜了。除了琵琶聲什麼都沒有了。
高澄是音律高手,自己本身就琵琶彈得無比高妙。他也有點不敢相信,這可真是康姬彈出來的?
從前他和康娜寧一起彈琵琶,康娜寧擅彈西域曲,異族風味濃厚。但對高澄來說,聽多了未免乏味。今天康娜寧完全棄舊從新,彈的是她從前從未彈過的漢宮樂曲,竟大有古意。其曲中不只有高潔、空靈,還多了廣闊、蒼涼,算是康娜寧自己的風格。而且越往下彈越是華美、流暢。
康娜寧一邊彈一邊含笑看著元玉儀。
元玉儀也早留意到高澄的神色。那種驚訝,那種驚喜,那種驚艷,一下子就讓元玉儀警覺了。既然生了警惕之心,難免起了要壓過康姬的心思,元玉儀自己也忘了她已是有了數月身孕。
想想剛才高澄還惋惜說她不能再跳白紵舞,若這時她不能一舞驚四座……
已經由不得她再想了。找准了康娜寧曲中的節奏,輕舒長袖,踏步如凌波地舞動起來。
元玉儀從小就是后將軍孫騰家的舞姬。孫騰也覺得她跳舞頗有天賦,不惜重金請人教導。元玉儀雖是宗室出身,但又是庶女,況生母卑賤,便知只有學好舞技以取悅主人。
天長日久浸淫其中,元玉儀也是深愛樂舞之人。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正因為如此,元玉儀當初才能以一支白紵絕妙之舞打動了同樣愛音律、舞樂的世子高澄。
這一舞,元玉儀忘懷一切,自覺舞姿婀娜,不輸從前。
高澄的興趣這時全在康娜寧身上,半天回眸一顧,見元玉儀舞姿翩翩。只是他並不是個一般的觀舞者,目光獨到精準。再加上元玉儀畢竟是個有孕在身的婦人,比起從前絕盛時差別巨大。
元玉儀本來是為了爭回面子,取悅高澄。一舞之下又見高澄盯著她面無表情,一語不發,心裡便一沉。又覺得他目中似有可惜之意,一時心裡竟有悲從中來之感,便分了心。
畢竟身姿有了變化,不同從前。其實已是難得。這一點連緹女都看出來了,她是朝夕服侍元玉儀的。緹女也下意識地偷窺郎主,竟未見高澄有一點心疼、憐惜。
康娜輪撥之下節奏也漸漸加快。
元仲華心裡倒為康娜寧暗中喝彩。她從未聽過這麼精彩絕倫的琵琶曲。
元玉儀已是汗流浹背,身重臂沉。一個不及之下,足下一軟,身子就傾了下去。
元仲華未留意,高澄未在意,康娜寧視而不見,唯有緹女心裡大驚。
好在元玉儀自己機變快,勉強穩住,沒有當場摔倒出醜態,但整個舞姿已經變形不成樣子。
康娜寧停下來,抱著琵琶起身,惋惜道,「娘子本來舞姿精妙絕倫,只可惜有了身孕,再也不復從前了。」
其實康娜寧並沒有惡意。正因為她愛舞樂,所以才覺得可惜,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來元玉儀從前一舞時會是何等的奪人眼目。
元玉儀已是拼盡全力,在她聽來康娜寧這話就像是嘲諷。脫口反問道,「聽娘子所言,必也是能一舞驚人的,可否請娘子一舞?」
緹女過來扶元玉儀在高澄另一側筵床上跪坐下來。
高澄這時才想起元玉儀是有身孕的,也確實是為難她了。又見她額上儘是汗珠,必是十分辛苦,便命奴婢來給娘子送上巾帕。
剛才元玉儀雖然舞得失常,但康娜寧的琵琶是意外之喜,因此高澄此時心情十分愉悅,向元玉儀笑道,「卿今日之失不過是因為有身孕,日後必然回復從前盛況。」這也算是對元玉儀的安慰了。
康娜寧卻不緊不慢走過來,向元玉儀遞上琵琶道,「我若是願為娘子一舞,娘子願為我彈琵琶相伴嗎?」
這話連坐在高澄另一側,心頭堵塞的元仲華也分神了,不解地看著康娜寧。她倒從未聽過康娜寧會跳舞。若是西域女子之舞,康娜寧平時自娛自樂,一知半解想必也是能的。但若要和元玉儀之樣的絕頂舞姬以白紵舞相鬥,那可真是擺明了的事,自然比不過元玉儀。
不止元仲華未聽過,連高澄都未聽過。正如元仲華所想,高澄倒也見過康娜寧跳舞。那不過是他彈龜茲舞曲時,康娜寧伴著節奏隨意跳跳而已。除了西域之舞,他還真從未見過康娜寧跳舞。況且白紵舞也不是學學就能跳好的。就算她能跳好,初學又怎麼和元玉儀相較?
高澄頓時興緻昂揚,竟親自起身來從康娜寧手裡接過琵琶道,「我來為娘子彈琵琶。」
這算是為元玉儀解了圍。元玉儀心裡頗為感激,看一眼高澄,卻見他那雙綠眸子直盯著康娜寧。瞬間便覺得心裡被澆了冰水一般。
高澄走過來握住琵琶頸,康娜寧也握著琵琶頸,兩個人因一把琵琶,距離拉近了,對面而立,氣息相聞。高澄暗中用力,康娜寧卻沒放手,抬頭看著高澄。那雙極大的褐色眼睛如懾人魂魄。
高澄再使力,康娜寧突然放手,轉身走回堂中空地正中,一邊道,「既然大將軍親為妾彈奏,豈敢不從。」聽起來像是真的要跳一曲白紵。
高澄不妨她突然鬆手,身子略一閃。看康娜寧已像是準備好的樣子,他也坐回大床上,抱好琵琶。此時他心裡滿是好奇。
元仲華長這麼大竟從未親眼見過他彈琵琶。這時心裡雖也怏怏於他對她視而不見與侍妾調笑,但又好奇,忍不住不看。
高澄不顧臂上有傷,將琵琶橫抱於懷中,也像剛才康娜寧一般右手拿起撥片。這本來就是他的琵琶不必再試音色,彈熟了的不用再去熟悉。因此在元仲華毫無防備之下清澈明亮的樂聲突然便傾灑而出。
元仲華雖不是精於音律的人,但也能聽得出來,高澄所彈奏琵琶與康娜寧甚是不同。先開始時高亢,後來富麗堂皇,氣勢雄渾洒脫,慢慢便催人肺腑。元仲華聽得幾乎忘了身在何處。眼睛竟一刻也離不開高澄。覺得他專註於彈琵琶時的樣子竟如此吸引她。
突覺高澄神色有變。手下流利輪撥,眼睛卻明顯盯著前面,彷彿頗為震憾。
元仲華無意中也抬頭看去。
正是康娜寧在跳白紵舞。剛才未留意在她身上,不知她什麼時候已換了舞衣,髮髻完全散落開。辮髮傾瀉而下,披拂肩背,這是栗特少女的髮式。已為人婦者將髮辮挽髻於頂。在高澄眼裡彷彿一下子就回到他和康娜寧在成皋郊外湖邊初次相遇的時候。
元玉儀也沒想到,這個西域胡姬頃刻之間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伴著高澄的琵琶曲,康娜寧長袖揮舞,時而拂,時而掩,飛揚躍動之間變幻無窮。康娜寧跳白紵舞而元玉儀完全不同。元玉儀勝在體態輕盈靈動,神情間總是欲語還羞。因此剛才急於表現,就失了原本的天然之態,變得有幾分刻意,沒了味道。又因為有身孕,身姿自然沉重,不復輕盈之態。
康娜寧則勝在活潑熱情,身姿剛健矯捷。尤其是掩袖時,半遮其面,一雙褐色的眸子,又大又美,真像是會用眼睛傾訴千言萬語,實在是懾人魂魄。她原本擅胡舞,變化多端,節奏激越。因此再跳起白紵舞來行動之間得心應手。雖然不是白紵舞原來的味道,但也不失為一種新意。
別說高澄,元仲華,就連元玉儀在心裡也自認此時甘拜下風。阿孌、緹女等奴婢個個看得渾然忘我。
康娜寧原本就是行動時而歌舞的粟特人,本擅此道,這種渾然天成的習俗和後學自然不同。她本是酒肆當壚女,又見多識廣,越是人多時越能鎮定自若。這時見四座驚艷,心裡更是受了鼓勵,完全沉浸其中,幾乎忘我。
高澄見康娜寧一舞已經全情投入,並且與他的彈奏十分相襯合拍,兩個人已經在各自的表達中形成了一種默契。這令高澄也全然拋開一切,把自己的高超技藝全都發揮出來。
兩個人相配合之間都已經達到了自己技藝的頂峰,都覺得心裡酣暢淋漓。
元玉儀這時滿麵灰敗之色。
元仲華看一眼高澄,心裡突然覺得這個她從小一直在他身邊長大的人好陌生。
終於,樂止舞罷,帶著一種戀戀難捨。
高澄放下琵琶,這時才覺左臂痛得厲害。他又下意識地右手去托著左臂。
元仲華見他如此,又是滿面的悵然嚮往,愈覺他心思難測,覺得自己也沒有再留下去的必要了。
高澄確實是心裡從來沒有這麼悵然過。剛才那一刻讓他進入了渾然忘我之境,什麼廟堂社稷,高氏存亡,一瞬間都成了和他沒有關係的事。如果真能拋開這一切,隱於山水之間,天天和三五知音為樂,又會是什麼情景?總比刀光暗影、血流成河讓人神往吧?
半天緩過神來,無意間轉頭一看,元仲華已從大床上站起身來。
「既然大將軍無大礙,盡可在此安享樂舞之樂。」她看了一眼元玉儀,又看了一眼康娜寧,再側過頭來看著高澄,「獨樂樂,不如與眾樂樂,康姬和元氏娘子都擅此道,便可都留在大將軍身邊與大將軍共娛。妾在此無益,徒然讓大將軍不自在,就此辭別。」說罷也不等高澄說話,提步便走。
高澄這時已是猛然驚醒之態。什麼山水,什麼知音,什麼音律之樂,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可能此生真的與他無緣。但這一刻他心裡最清楚的就是,唯有眼前這一人是他萬萬不能離棄的。錐心之痛,唯有這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