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3.第363章 高相逢危(二)
鄴城。魏宮。椒房殿里。
皇后高遠君坐在那面大大的連弧紋銅鏡前卻閉著眼睛,並不看鏡中的自己。
椒房殿里的氣氛很久沒有這麼輕鬆愜意過了。
時近黃昏,殿內並沒有掌燈,但也並不十分黑暗。在落日僅存的光蘊中,高遠君端坐在大床上,顯得面色柔和,又特別端莊。她越來越像個母儀天下的皇后了。而且,現在她已經沒有什麼可擔憂的事。
殿內只有高遠君和小虎兩個人。
小虎看著皇后披散而一瀑傾瀉的頭髮,覺得皇后這樣子特別美。只可惜在主上來的時候,皇后總是妝扮一絲不苟,時時留意。小虎竊想,如果主上看到皇后這麼美的樣子,心裡會怎麼想呢?
「殿下,梳好了。」小虎滿意地看著皇后流瀉如瀑,光華如絲緞的長發垂至足踵。「這許多日子殿下累著了,如今事情總算過去,高王也回了晉陽,殿下該好好休息休息了。」小虎拿著銅梳,一邊仔細打量皇后的頭髮,隨口道。
「是該歇歇了。」高遠君睜開眼睛。「大將軍和太原公都得了嫡子。」高遠君忽然扯開了許題。
小虎沉默了。皇后一直未有孕,這倒是件值得擔心的事。
「這樣也好,多些牽扯,大將軍和太原公就不會有事沒事就來煩皇后了。」小虎安慰高遠君。
高遠君想起前些日子她的皇后之位被危及的時候,曾求助於二兄高洋,現在心裡反覺尷尬,還真的不是想見這個二兄。何況她也知道,這個二兄並不是真心幫她,她越來越感到他的異心。
「大將軍現在地位穩固,沒人能撼動他了。」高遠君感嘆了一句。
聽這語氣,小虎倒覺得,皇后並沒有十分記恨之前大將軍欲廢她后位的事,不禁心裡覺得有些奇怪。
「大將軍總是殿下的大兄。」小虎不能不應皇后的話。
高遠君卻沉默了。
仔細一想,這幾年大兄高澄在鄴城輔政,頗有建樹。雖然一開始懲貪、選材都行事過激,但如今凡事已成制度。
懲貪的事立了法令,法令是智者弗能辭、勇者不敢爭的事,既然連姑父尉景,父親的舊人侯景、司馬子如等人都受了嚴懲,別人還有什麼可說的?如今按律行事,已是定規,人人都順過來心思,再也不敢違逆了。其實這倒是好事。
先開始,廢了停年格待選的制度,門閥中的人頗為不滿。大兄倒是聰明的很。他自己選材備用,廣得人心,但對門閥也逐漸懷柔,把那些原本的怨氣也平息了。既然利益得以恢復,門閥也都起了歸附大將軍的心思。
雖然連年征戰,卻靠著崔暹出的主意以煮鹽資軍國。再加上開言路,輕民負,民望日上,大兄不但把大魏治理得蒸蒸日上,而且威望也越來越高。
高遠君心裡反倒怕了。國力日盛,群臣歸服,民望甚高……這些背後隱藏的是什麼?難怪她夫君元善見心事越來越重。濟北王元徽常來往於宮中。高遠君知道很多,而這些她的長兄都知道嗎?
她更心疼自己的夫君。
高遠君站起身來。吩咐小虎,給大將軍夫人、長公主元仲華,還有太原公夫人李祖娥頒賞。都是些小兒之物。
令小虎意外的是,皇后吩咐給東柏堂的琅琊公主元玉儀也賜於厚賞。
東柏堂里很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了。
讓元玉儀心裡特別高興的是,她是今天這場熱鬧的主角。
皇后命人大張旗鼓送頒賞,都是賞給琅琊公主的。要說所賜之物,倒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不過是絲綢珍玩,論價值還未必及得上高澄所贈。但皇后竟把她與長公主元仲華及太原公夫人李祖娥並列,這倒是格外讓她高興之處。
何況皇后還是大將軍的親妹妹。
皇后對她態度的轉變,從側面也說明了她地位的變化。這地位不只是她所得之爵位,也包括她在大將軍高澄心裡的位置。不然皇后不會如此厚待她。
那天在昭台殿內大將軍特意為她出氣,戲弄高陽王元斌,這是好多人有目共睹的。
皇后所賜其中有一件舞衣,格外美麗。舞衣瑩白如雪,輕柔似雲,不是她從前穿過的那種紵麻舞衣。如果穿上這樣的舞衣跳白紵舞,那是何等的驚鴻之姿?要是大將軍看到,會怎麼樣目眩神迷?
元玉儀拿著舞衣捧在手中,有點神思飛越,不在當前。只是她現在有孕在身,不知道還能不能跳好白紵舞。她沒有聽到,緹女走進來,看了看她,又走出去。緹女本來是想來告訴她,大將軍來了。
不只大將軍來了,崔季舒、陳元康、崔暹,楊愔都來了。看樣子是要議大事。而且世子大有通宵不眠之意。
鳴鶴堂中已經是燈火通明。
楊愔敬陪末座,抬頭留意看高澄。他很久沒有來東柏堂了。作為太原公長史,他在高洋的雙堂更多一些。而且這也不是什麼秘密,是人都知道的事。他不相信大將軍會不知道。只是大將軍為何還會願意讓他在這種時候到東柏堂來議事呢?他是真的把他當作心腹嗎?
楊愔覺得高澄今天看起來和以往很不相同。以往的大將軍在朝堂上常施之以威,鋒芒咄咄逼人。就即便私下,也給人感覺更像個高門紈絝。不想今日看起來倒像是個士子,滿身書卷氣,而且如玉般溫潤而澤。
楊愔看看鳴鶴堂滿壁圖書。從前他還真不信高澄會是個讀書人,會真的讀這些書。再看高澄,有意散漫裝扮。一件藍色袍子,配青玉帶鉤,仲春之月衣青衣,服蒼玉,倒也應景。髮髻上並沒有用小冠,改用巾系。青色的絲帶長長的兩條綴足垂在他肩背上,時而又拂在肩頭,看起來真有種談笑風流的韻味了。
「遵彥」忽然聽到高澄喚他。
楊愔抬頭便看到那雙攝人魂魄的綠眸正笑吟吟地看著他,那種綠色純凈清透,整個眸子像是透明的,深綠色在其中暈染開。這是楊愔從來沒有見過,那種感覺,讓他有點不忍直視。
「大將軍。」楊愔表面上還是很沉著淡定,這時他已經振作起精神來。
「太原公還未到,遵彥汝為太原公長史,想必也知道我令他括戶的事,不知可有成效?」高澄倒自己走到末席,在楊愔身邊一處坐下來,他自對著前面的輿圖。
楊愔側過身來回道,「括戶的事是太原公專差了括戶大使去做,臣並不完全知曉。只知道太原公為此事是大將軍親自吩咐,格外盡心皆力,不敢稍有疏忽。如此上心,想必已經卓有成效,必不敢耽誤大將軍戰事。」楊愔知道,高澄並不是真的問他括戶的事,他猜他是只要知道他的態度。
高澄也側過身來對著楊愔,認真聽他說完,眸子還專註於他,盯著楊愔的眼睛。「遵彥既然輔佐我弟,便如同輔助我一般,萬不可因太原公年輕便心生輕慢。」說罷他方又轉過頭來掃了一眼陳元康、崔季舒、崔暹三個人,一邊慢聲慢語道,「太原公既是我同母弟,也是高氏之嗣,我對他深孚厚望。諸公輔之於我,便當將太原公也視之相同。輔之於太原公也就是輔之於我,不可怠惰。」
陳元康和崔季舒、崔暹倒還沒什麼,楊愔頓覺冷汗直下。長跪而謝道,「遵大將軍訓誨,臣絕不敢怠惰。」
聽剛才高澄話里的意思,彷彿是也邀了太原公高洋來東柏堂同議。陳元康和崔季舒、崔暹誰都不知道這事。正不辨真假的時候,便有僕役來回稟,說太原公來了,在外候見。
高澄吩咐請進來,不一會兒便果然看到高洋走進來。
高澄這時已起身,竟親自走到門口去迎高洋。
高洋見大兄笑容可掬地走過來,竟然向他伸過手來,高洋不由自主便身上一顫,面色大變,下意識地便躲開了。
高澄笑道,「侯尼於如今已長大成人,不需我扶持他了。」
這話說的半真半假,高澄卻滿面微笑好像毫不介意,這更讓人不辨深意了。
高澄和高洋對面而立,形成了鮮明對比。高澄穿著淺色袍子,高洋卻仍是玄色。高澄滿面是笑,好像特別開朗,高洋卻面色陰沉,一副痴滯之態。
楊愔、陳元康、崔季舒、崔暹幾個人因為有了大將軍剛才那些話的輔墊,更主要是因為高澄自己都去迎高洋,他們自然也都起身相迎,多雙眼睛這時都盯著這兩兄弟。
高洋低下頭,嚅嚅道,「前些日子大兄揍得太狠了,侯尼於心里害怕。」
這說的也是實話。廢立公主的風波中,高洋確實沒少讓高澄揍,而且每次高澄都下手特別重。但這話怎麼好這個時候公然說出來?何況還是那樣嚇得風聲鶴唳的樣子。
崔季舒、崔暹叔侄都低下頭,拚命忍著笑。
陳元康、楊愔都沒笑,都盯著高洋。一會兒,兩個人又不約而同一起看向高澄。
高洋也抬起頭可憐巴巴地看著大兄。
高澄早暴笑起來。
笑罷了高澄突然出手,不等高洋再躲閃,他已經一把就拉住了高洋的手腕。高洋頓時感覺手腕被非常有力地箍住了。他難以逃脫,這激起他心裡真正的恐懼。高澄卻根本不管他心裡怎麼想,只管拉扯著他向上首大床走去,然後用力把高洋甩了過去。高洋跌坐在大床上,不知所措地看著高澄。
「侯尼於,我交託給你的事做得如何?」高澄自己在大床另一邊坐好。他一邊示意其他人坐下,一邊問高洋。
高洋手足僵硬地坐在那,保持剛才跌落的姿勢不敢動,滿面戒備地看著高澄,不管是動作還是神色,都非常不自然。「大兄的事,侯尼於不敢耽誤,早先命高隆之為括戶大使,如今已經搜括了六十萬。」
高澄倒是很自然,很舒服地靠進憑几,斜睨著高洋笑道,「甚好,甚好。」他沒細問,像是非常相信高洋的樣子。「我大魏與西寇對決,細微之處都可能牽一髮而動全身。宇文黑獺新立府兵之制,分屬八柱國大將軍,各賜以鮮卑舊姓。各軍府平時耕種,戰時征戰,既省了軍費又多了聯結,可見黑獺其目光之長遠,必然是做萬全之備。侯尼於,我讓你括戶,是重任中的重任,若不因汝是我弟弟,我斷然不敢交付。兵者國之大事,這豈是我一人之事?」
高洋傻傻地看著高澄回道,「大將軍是我大兄,大兄讓我做的事,侯尼於必然不敢不用心。大將軍是要對西寇用兵嗎?」高洋拋開剛才的話題突然轉了話鋒問道。
餘下四人的注意力都被高洋的問題吸引,留意地看著高澄。
河橋之戰後高澄和宇文泰訂了三年之約。如今三年之期未滿,高澄若是貿然出兵西征,恐引天下人爭議。如果兵敗,更要為天下人恥笑。
幾個人都是聰明人,自然明白成王敗寇的道理。天下沒有敗了的王者,只有敗了的賊寇。當然,高澄也根本不會在乎天下人是不是爭議他,恥笑他。天下,只有他去爭議別人、恥笑別人的事;沒有別人敢來爭議他、恥笑他的。在高澄心裡道理就是這樣的。
「遵彥,你說呢?」高澄轉過頭來,目光幽深地看著下首而坐的楊愔問了一句,把高洋拋在了一邊。他的樣子顯得居高臨下而閑散,好像聊的就是什麼街頭巷議。
楊愔當然不敢怠慢,跪直了身子回道,「臣於戰事上不通,大將軍若要用兵,必有道理,臣唯有克盡職守不讓大將軍多勞心。」他說話時拱手而垂首,態度極恭敬。而且這話里意思很深,「不讓大將軍多勞心」幾個字深入人心。
高澄沒說話,又轉過頭來看著高洋。
高洋像是才反映過來,也趕緊回道,「洋也必以大兄之馬首是瞻,做好自己份內事,不讓大兄多慮。」
這態度算是讓高澄滿意了。他笑道,「侯尼於果然是懂事了,言辭都與從前不同。」
高澄看起來已經是志得意滿,他那要想西征的意思已經呼之欲出。
「大兄,你不是與宇文黑獺有三年之約嗎?」高洋突然在這個時候又問了一句誰都不會去問的話。
「有約又如何?」高澄卻根本不當回事地反問道。他饒有興趣地盯著高洋,笑道,「侯尼於,看不出,你還是重信守諾的人?」
這像是開玩笑,又不像是。末座的楊愔心裡緊張,看著高洋,不知道他要怎麼回答。